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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箭。
下午五时许,千万支箭排山倒海般砸落,几乎剥夺了天地间的空气,一片令人窒息的轰然。
新梁遗址发掘现场,草木倒伏委顿,马路边尽是被风雨折落在地的断枝,探方内外连成边界不分的黄褐色泥沼,防雨布失去效用,猎猎翻飞,金属棚顶被击打得震颤抖动,如遭巨兽嚼食。
滚滚雨水不断汇集,四方漫溢。
忽地,两只矫健成犬率先撒开腿,向工地门口风驰电掣奔去。
“老师!”“历队!”“中行!”
风雨当前,只有扯着嗓子喊。历中行的身影一出现,几个披挂着雨衣的人便聚过来。
“哪些问题!怎么还没收尾?!”浊雨扑面,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老师,我们前两天加班已经比其他工地进度提前了,现在T37有个薄胎大翁出不来!埋在下面的部分太大了,但翁体太薄,留下可能会损坏……”
“仓库里的文物出不去!我们的包装箱、包装材料都不够!需要的量太大,后勤没准备那么多,上面发了转移通知,也没给配套物资!派了车,但不够,第一辆已经出发两小时了,第二辆还没到!”
“而且仓库在渗水了——”
“还缺人手!民工不肯留下!都要回去顾自己家……”
“刚接到电话!局里安排对接的馆方说,我们过去必经的隧道已经被淹了——”
“有附近的居民说孩子在学校,非要跟我们车去市里!”
“我们也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历中行提着哨子大步向前,几个人跟着他,一边飞速汇报一边冲进折叠棚。
下一刻,哨声尖锋般刺破无边雨幕——
“所有人来集合!”
泥沼乱箭中,影影绰绰的身影陆续回首。
“领队回来了……”“历队吗?”“叫集合,叫集合了!”
以往上工下工的标志,此刻成为召唤惶惶人心的旗帜。哨声不歇,仍在地里的队员相互喊话,一个个不顾浑身泥水迅速爬上来,向着尖锐的声源处聚拢。
“老陈,万汇工地的卡。”历中行展臂递去,“找他们施工队长借人借吊车,不管你怎么说,一定要说动。我要人、吊车。”
“明白!”老陈接了卡,一咬牙转身跑进大雨。
“师兄,马上跟局里改对接单位,再问附近单位协调包装材料,只要有,我们去取。”
“车?”章呈之握着手机追问。
“向普元物流要的五辆中货正在路上。”
章呈之点头,疾步往办公室方向去。
“仓库渗水量?”历中行接过后勤递来的防水套鞋,立即弯腰解山地靴鞋带。
“渗到……到小腿了!”后勤略一回忆。
唰唰雨刃斜飞进棚,打在历中行半边脸上,他没眨眼,漆黑的眉峰滴着水,凤目一抬:“李茹!”
“老师。”李茹两步站到前面来。
“去市监局商墓要抽水泵。”直起身的同时,一串车钥匙抛出来,“开我车去。注意安全!”
李茹双手前伸一把从半空接住,“知道了!”
“阿旻——”
“在这儿!”
“告诉要搭便车的人,我们不去市里。人在,文物在。我们要等,他们等不起。”不待回答,历中行衔上哨口,又吹一声。
哨声如鹰,展翅而去。
望着面前的队员心中默数:“……三二、三三、三四、三五……三六、三七。”
齐了。
全员安全。
他松开唇,哨子坠落胸前:“各方长!完成清理的靠左,未完成靠右!”
一阵杂沓而迅速的脚步过后,右边仅留下四人。
“出土物已入库的,五人一组,去二十个帮忙!”历中行看向四人,“你们带人走。”
一个迟疑道:“T37的翁……”
“吊车就来,带土整体起吊。”
那人立刻调头,带走五个人重新奔入泥沼。
七月二十日晚九点,河梁国家气象站降水量达202.9毫米,突破中国大陆小时降雨量极值。
一小时内,河梁下完了整整一个月的雨。
城市排水系统全面瘫痪。
国家防总启动防汛Ⅲ级应急响应,河梁市启动水旱灾害防御Ⅳ级应急响应。
尖锋暴雨仍在持续。
新梁工地上板房内外所有的灯都亮着。
凌晨一点四十分,除T37外,新梁遗址清理工作全部结束,队员们马不停蹄打包文物。
吊车的探灯下,历中行抹了把脸,指挥着探方中土块吊起的速度和方向,一点点抬头。雨汗混杂、泥尘交加的眉眼,被光照得雪亮。雨衣的帽檐在雨中时而耷拉时而翻起,黑发湿得根根分明。
探方中容不下太多人,也不能用大型机械粗暴作业,几个人光是整体挖掘、做固定,就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
充斥天地的雨声里,伴随着冲锋衣口袋中的震动,响起一线微弱的手机铃声。
历中行望着吊绳退后几步,背过身,拿出套着密封防水袋的手机,看了眼名字便匆匆接通:“你那边还顺利吗?你现在在哪里?”
赶到新梁之前跟姚江通过电话,在他回到岗位的同时,姚江正响应应急局的社会求助,带着M&C的采购团队联系各渠道购买皮划艇、冲锋舟、无人机和消杀物资,组织民间救援队。
“一切顺利,在西林区的应急指挥部,救援队刚配合消防接出一队困在游乐场施工现场的农民工。”姚江简单说了自己这边情况,肃声道,“中行,圻河河梁段的水流量已经到398立方米每秒,逼近警戒线,如果水库决定泄洪,一定会直灌双圻河故道,新梁区指挥部已经在准备疏散居民,你们什么时候能撤?”
历中行扭头看一眼身后,果断开口:“三点之前。你放心……”
尾音却拖了半秒。
刚才李茹说,有辆对接市监局商墓的运输车在水里熄火了,可能没法及时接下一趟。他准备带一辆普元的中货过去,接上就走。
那边都准备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
“还有,”姚江语速很快,“我接到合作媒体的私家消息,很多单位保护不可移动文物的人力跟不上,文物局要发公开求助信,我看名单中也有新梁的城址。”
历中行敏锐地抓住重点:“新梁现在还没给出定论,官方要宣传动员社会力量,那说法和名头是?”
“夏城。”
争分夺秒,历中行站在飘摇的泥泞里花了十分钟把电话打到韦局长手中。
对方正忙得焦头烂额,举着私人手机高声道:“历中行!河梁有全国重点文保单位83处,你知道我今晚接了多少电话,多少单位找我要人要车要物资!危急关头,你还跟我纠结一个称呼一个叫法,你不是也不能打包票说它不是夏城吗,怎么老盯着不放呢!”
“韦局,我和您没有私人恩怨,我知道,就是为文物保护焦急万分,局里才这么做。”
“但正因为在危急关头,更不能用噱头换增援。”
“现在为了关注度轻易发布这样的消息,以后如果有其他结论,我们的公信力在哪里?”
历中行一手扶着梯子,看自己的队员下到吊起土块后的坑底做清淤和最后清理,瓢泼大雨中甚至辨不清从面前下去的是谁,他下意识在心里叮咛,慢点,小心。
口吻郑重道:“我们考古人,不仅要为过去的历史负责,还要为未来的历史,为此时此刻负责!”
韦局长重重叹一口气:“好,我让……”
话音未落,听筒那头“轰”的一声!
新梁遗址墓坑塌方。
——历中行的手机无人接听,看到消息半小时后,逆水而行的路上,姚江第二十三次拨号。
耳机里传来一声接通的轻响,他握紧了方向盘。
“中行……”“姚江!”
“我没事!”对面是历中行焦急的呼吸,“塌方埋住了两个队员,我们刚把人救出来!你在哪儿?你还好吗?别担心,我在上面,我什么事都没有!”
姚江长长出了口气。
“两个队员受伤了,救护车来了,正往医院送……”历中行喘着粗气,浩大雨声里,再不顾忌有没有人听见,“对不起,打这么多个肯定吓坏了,宝贝儿对不起,我没顾上……姚江,你听见了吗,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中行,我去找你。”姚江把油门踩得更深,车头推开沉重的积水。
他一向习惯做好最坏打算,可这三十分钟、二十几次拨号之间,没有一次敢想象最坏情况。
不敢想来不及。
他跟小闻交代完需要哪些救援,什么也不等就上了车,只一味往前开,往前开,只愿意相信,开到终点就会见到他。
“等我,中行,我要见你。我在路上,等我。”姚江罕见地语无伦次,同一个意思来回说了几遍才定住自己,轻声道,“中行……我爱你。”
历中行没能等他。
市监局商墓地势更低,还不到水库开闸泄洪的关头,雨水已经汇成洪水之势。那里还有最后一车滞留的文物,等不了了。
新梁遗址还有不少队员,但他们是新梁的队员,理应坚守自己的岗位。而他肩上扛着两份责任,责无旁贷。
凌晨三点十五分,雨夜漆黑,姚江车到新梁工地,考古队被塌方耽搁,尚未完成撤离。
李茹的雨帽被吹飞,抱着脑袋顶风跑过来,大声道:“姚总!我们还需要车!老师说如果你来了他还没回来,就由你全权负责带我们走!”
同一时间,历中行抵达市监局商墓,装箱文物悉数上车。
浑黄的水淹没了车前远光灯,他扒着车轮胎,扶留守的那位队员坐进副驾驶,然后内外一齐使劲,合上车门。接着扶着车身,转头去车尾的货箱。
感觉到衣兜里持续地震动。
怕姚江担心又打来电话,他一边涉水迈步,一边去掏密封袋,准备上了车马上接。
走到货箱半阖的门前,低头看了眼亮起的屏幕。
却不是姚江。
是老师的主治医生。
历中行耳畔忽地一片寂静。风声雨声,尽数归零。
余光有黑影急速掠过。
一根小腿粗的断枝顺着水流拦腰撞来,手机屏幕煞白的光,瞬间沉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