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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吠声。
名字与名字破口而出的间隙,他似乎捕捉到了隐约的犬吠。
他被一种直觉击中。站定,止住从自己身上发出的全部噪音。
短促的,断续的吠声。
哪个方向?
历中行竭力抻着脖颈,静下心来,仔细分辨。
马路上零星有车掠过,电动车上的路人奇怪地向他侧目。
雕塑样的人倏地动了。
上坡路,斜前方,沙县后头的城中村小巷。是那个方向!
上一次,也是犬吠把他带到姚江身旁。
历中行拔足跑起来。
四下里没有一丝风,暑热像密度极高的液体包裹周身,一呼一吸都费劲。树在灯下静止不动,历中行沿道踏碎斑斑路灯光。
吠声清晰了。
熟悉的狗吠在耳膜上动荡。
道路一拐,灯光即断。
“姚江!”
黑暗的巷子里,让他提心吊胆的人瞬间进入眼帘。
姚江转头,重心稍一后移,被他摁在地上用单膝压住胸口的人立刻猛扑上来!
电光石火间,纵身过去的历中行看见一张眼熟的脸。
头皮青白,头发很短。
……刚出狱。
被邓老师批评过的……老包。
一声闷响,姚江后背重重着地。
历中行只觉被最粗的砂纸刮了心脏,揪住对方衣领狠掼下去!
两只狗撕咬着对方的裤脚,喉咙里发出嗬嗬威胁。
“你姓鲍还是姓包?!”他咬牙问。
“历队!我还东西!你救救我,救救我……我就想弄点钱给我弟看病……”
“是他。”姚江哑声道。手掌撑地翻身,跪立起来,攥紧男人肩膀,摁实。前臂肌肉绷到极致,手背上青筋道道凸起。
历中行偏过头,这才看清他下巴上的青紫,嘴角的血迹。他另一只手捡回了方才掉落的匕首,脊背弓起,低着头,视线钉下去,几乎洞穿对方的脸。额上汗水砸落,像一头要置天敌于死地的兽。
历中行全身重量都压在老包身上,心痛得发紧,手底一按,对方立即疼得大呼小叫。
“姚江。”他低声唤。
深巷晦暗,姚江缓缓转过眼眸。
“给我。”历中行向他摊开一只手掌。
“中行……你知道了。”猛兽喘息着,敛起他倒竖的鳞甲,收回他尖锐的牙,指爪微蜷,和他轻声说话。那眼睛里原有多少不甘,照进他的影子,就酿成万般痛苦。兽是困兽,一万头困兽在他的影子里徘徊缠斗。
“我知道了。”他说,“姚江,给我。那是我的。”
他执意索求,声音平静得过分,像真正的金属笼子,铁面无私。
姚江闭了闭眼,几绺黑发湿漉漉悬在额前,汗水从发根淌过眉峰,经眼窝从鼻翼旁跌落,像一颗眼泪。
刀柄朝外,他把他的匕首还给他。
历中行拢起手指,掌心没有触到预料中的寒凉,姚江把刀柄攥得温热,像他的心。
一瞬间,他红了眼眶。
老包松懈下去的目光再次爬满惊恐,看他捏住刃片,用T恤下摆裹住刀柄转抹一圈,重新握紧。
月光一线,亮银如刀。
“中行——”
刀锋落下前最后一刻,姚江松开地上的人扑过去。两具身体似流星相撞,匕首扬向半空,他抱紧历中行,听见轰隆隆的心跳要冲破身体去往另一个胸腔,怀里的人陨石般炽热,他舍不得松手,一次呼吸漫长如机翼横掠头顶,飓风过后,“砰”一声以肘触地。
姚淮惴惴不安,收起手机,上了后座关上车门。
“走吧。”她跟小祁说。抬起食指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唐曲申让你见鲍老大,肯定想着你会告诉姚江。万一我哥找到他,对他做出什么事被唐曲申曝光,万汇就真的完了。祁望,谢谢你什么都没说。”
“我跟着姚总干活儿,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怎么能如他的愿?”小祁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这眼神暌违已久,乍一重逢,翻起了河床下的血肉,心底尽是无力之感。
跟历中行亲口讲一遍,却让她又生出许多勇气。
法槌一落,姚淮就归队参与春季规划。
到山上,去田间,永宁村的村民都躲着她,但一转身,后背上就贴满了眼睛,凉的热的,同情的。那些眼睛吸附在背后,拖拽她的脚步,比土壤更稠密,比水泥更滞重。她不动声色地走了几天,然后追上每一个在面前调头的人,在每一次被目送着离开前猛然回身,问——
“刘大爷!去哪儿?”
“董嫂子,躲什么?”
“老宋!柳柳!许老二!我背后沾了什么东西?来给我摘下来啊?”
她一枚一枚掰下身后的藤壶,一刀一刀割断脚上的藤蔓。
村民私底下开始说,扶贫队的姚队长疯了。
姚淮只是想做到对哥哥的承诺。
她把所有的精力放进事业,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被人看了就追上去问,被人骂了就骂回去。
她一天天好起来。
柳柳家的果树发了黑胫病,姚淮去教她喷洒多菌灵,教完了要走的时候,被这姑娘叫住,嗫嚅着说:姚队长,其实,大家是觉得对不起你。
姚淮想对她笑一下,没笑出来,只拍拍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把永宁发展好了,就对得住我。
柳柳扁了扁嘴,揉眼睛。
姚淮摸摸她的头发,“知道我为什么选永宁村?”
“不是政府分配的吗?”
“不是啊,是我自己选的。所以不可以半途而废。”姚淮稍敛下巴,望见被枝叶剪碎的春光落在树干上,烫出泪痕般的轨迹。
“我觉得‘永宁’这名字很美,想让它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美——
“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车子发动起来,姚淮看向正中央的后视镜,在镜面折射中迎向他的目光:“小祁,需要同情的不是我。”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你知道吗……截至今年,扶贫一线已经牺牲了一千八百多人。”
他们被山体滑坡掩埋在无名的山道,被泥流洪水席卷吞没,在往返家庭和偏远驻地的长路中横遇车祸……他们是搬山的愚公、填海的精卫,却并非超人,也不是天降的神兵。那些抛家离子、魂断异乡的人,原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子女的安乐窝,友人的千里牵挂,爱人的一生所托。
他们是和平年代的战士,全部的武器是一具血肉之躯。
战士只需要敬意,不需要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