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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种植和管理技术,只是第一步。
啤特果树需要栽种在海拔较高的山地,只在永宁范围内,符合要求的山地面积还不够,量上不去,很难形成规模产业。姚淮计划和几个邻村合作,异地租用、流转土地,合伙建设啤特果基地。
方案一提,村民们听不懂别的,只知道自家的果树,不能种到别人的地方去,“万一种出来给人家占了,摘光了,怎么办?”
鲍家两兄弟四十岁出头,刚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之后又去县里打过工,看这第一步就推进不下去,生怕自己白跟着忙活一趟,想来想去,想到给县里的果业公司做过搬运工。给姚淮出主意说,可以让这个公司先把买果子的钱付了,再让大伙去种。
姚淮听得苦笑。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不过,也是个思路。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是由县政府扶持起来的,她了解之后,有了眉目。卫昌那边联络果业公司,扶贫工作队发动贫困户,让种果树的农户入股,种出多少,卖出多少,就分红多少,谁都不会不劳而获。
稻田一块块长出来,果树一棵棵种下去,肉眼可见地改变了永宁的颜色,在卫家的加持下,永宁的扶贫工作很快在市里获得反响。文旅局下来调研,决定助力开发乡村旅游,在宣传上并入宁省传统旅游环线。
作为本地出身的技术带头人,鲍家兄弟被拉到镜头下,推到台前,成为永宁村村民淳朴勤恳的代表。
姚淮一忙起来,山上县里到处跑,再有点时间,就是和卫昌私会。姚江成天扎在田里,见她见得少了。转眼到年底,兄妹俩一起留在永宁过年,终于得空聊聊成果和收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
那晚卫昌叫人从市里开车下来,送了几大盒从酒店打包的饭菜。拿保温箱装着,入手还是温热的。自己却没来。
姚江煮的雪菜肉丝面刚熟,端了只空碗正准备盛,拎着锅铲问,“他怎么不来?”
姚淮还是笑,抱着饭菜进来,调个头抬脚阖上门,“他啊……”半是装腔半是感慨,拖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姓卫的跟咱们又不是一家人。”
“是吧,哥?咱们才是一家的。管别人来不来。”
既哄了哥哥,又维护了男友。有时候,她聪明得姚江都没话说。
姚淮把保温箱里的打包盒拿出来一半,跟姚江说了声,出门了。
另一半送去朱村长家,没看见朱小桓。这孩子过年也没回来。
第二年,果树挂果。八月谈收购价,姚淮吃了一惊,价格压得过分,比在甘省了解到的收购均价低了四成。一年成本算下来,即使有财政补贴,也只够平账。
她大动肝火,诘问果业公司负责人,对不对得起县里的扶持?
负责人请来老板。李老板穿着T恤搭牛仔裤,弯下腰跟她握手,满脸苦衷,说:妹妹,这钱不是我赚了啊。
这才知道,他们自己没有路子经销,也得转手给市里的龙头企业。大企业垄断渠道,务必要榨出中间最大的利润。
她转而去问卫昌,问他当时怎么谈的,难道没有了解情况?
卫昌也大感意外——当时他洽谈时,市里企业都满口配合。
他说,“我再去谈。”
姚淮沉默片刻,笑了一声。
蓬门难乞千钟粟,朱门未语坦途多。
卫昌往人跟前一戳,不用说话就能把事办成。可是以后呢?等他高升离任,那些企业还会甘愿把利润让给农户吗?更何况,谁知道这一次开方便之门,别人下次要你拿什么交换?卫昌事业才刚起步,她不想他沾上这些污泥沉秽。
两人不欢而散。
彼时,直播产业刚刚崛起。姚淮转而寄希望于这股新兴力量,做啤特果直销。
这想法像个五彩斑斓的泡泡,甫一升空,转瞬破灭。
网络上销量大的账号,无一不是中间商。这些公司有一整套成熟的运营模式:在农村租借场地,外聘演员在镜头前“哭惨”博取同情,同时大规模低价收购农作物。不耐贮运、保存期短的品类,甚至不惜压价到农户亏本。
敛财机器,大同小异,有的倚傍权力,有的利用科技,都一样吃人不吐骨头。
成熟期到了,树上的果子不等人,姚淮绝望之际,只好回到原点,在李老板的报价基础上抬了两成。
她说,永宁还要打造乡村旅游,要是游客来了,看到这么多作物,村民生活却没什么变化,那些企业跟市里也不好交代吧?
对方不答应。二分之一,太多了。
再三拉锯,最后,她为永宁村留下了一成利润。
秋天过去,冬五九这天下午,姚淮接到李老板电话,说他牵了线,市里的企业愿意到县里谈谈明年的收购,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
她披上长袄就出了门,手机夹在肩头,边走边拽拉链:“现在。”
姚江在身后屋子里望了她一眼,说:“姚淮,下雪了,早点回来。”
小雪细碎迅疾地落下,屋脊山梁已描了白边,姚淮没回头,举起手,比OK。
成套的杯盘齐齐环绕,水晶无数个流畅的切面投下几何形状的光斑。后来姚淮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面,却再也没有一次清晰地看见窗外下着雪。雪下得无声无息,很安静,室内却觥筹交错,几个人吃出了上十人的热闹。
她不是桌上唯一的女人,但另一个女人陪男人喝酒,男人又给她敬酒,说她厉害啊,能吃苦,两年就给永宁找到路,这么有能力、有魄力的女人不多……
那时的姚淮不是现在的姚淮,她还想明年再多留一成,她笑着拒绝一遍,拒绝两遍,拒绝第三遍,男人不笑了,说姚队啊,本来这一成我们也不用让……姚淮的手顿住了,手里的酒没有颜色,透明,酒杯很小,不到一指宽,一杯,一杯算了。
一杯下肚。对方说,看看,看看,你也不是不会喝啊……
过程她不记得了。她不愿记得了。
就是最后那个问题忘不了。她眼前全是雪,对方的声音好像一片一片地降落。那个问题是:姚队,你是不是卫公子的女朋友啊?
她用手撑着椅子或者桌子说,不是……不是……
她不是卫公子的女朋友。卫昌是她的男朋友。卫昌不是卫公子。
对方一定是相信她酒后吐了真言,所以回答完之后,眼前的雪就小了,没有什么声音了,那些簇拥着挤过来的声音散开了。
她感觉自己回去时可能走不动路了,但是她答应了要回去。她撑起来,看见李老板叫来了鲍家那兄弟俩,哦,她知道,李老板看他们露了脸,在公司里给他们安了个闲差,不做搬运了……另一个什么总拿出了一张卡片,叫他们送她去休息……哦,这些人都有身份,是不做这种差事的……
他们要送她去的招待所就在对面。姚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雪地里,她说,我要早点回去,下雪了,回去……天黑了,雪在路上积了起来,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她的注意被吸引下去,低头看着脚底,看着白茫茫的地方落上脚印,她不知方向地走啊走啊,以为已经在回家。架在胳膊上的劲儿真大,身边两个人走得好快,她跟不上,雪没了,她挣扎,她被推进好黑的一扇门。
她喊了出来。
喊声戛然而止。
两只手捂住她。
她打了个寒颤,清醒的瞬间,听见把她按倒的人低声讲:婊子,只给大官睡是吧?
“所以,我哥永远没有办法原谅卫昌。”姚淮说。
卫昌不公开他们的关系,不想被人讲卫家把儿子放到一线历练结果去跟下属搞对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还是从细节中被撞破或揣测。那些人以为是潜规则,最大的可能,还是她主动攀那根高枝。
她动了别人的利益。
后来许多年她才逐渐明白,背后没有实力或靠山,手里没有把柄,威胁绝不能令对手让步,反而会激怒对方,招致报复。
“他们告诉姓鲍的,只要点破我的真面目,我不会闹。”
婊子不会追究被谁,被几个人上。这报复没有代价,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历中行的右耳感觉到贴在皮肤上的手机在颤抖,他抬起左手,握住右手手腕。
大雪疾下。
她挣不动了。
她没有闹。她睁着双眼,等到那两个人放心地睡着,才拖着自己的躯壳,赤脚下地。临走时,她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跟她说,姚淮,下雪了,早点回来。
哦,下雪了。
她无声地捡起那件长袄,裹住自己。悄无声息地打开门,然后跑,跑过走廊,跑出招待所大门,身后有人惊呼,她不停,一脚踏进雪里,跑不动了,就走,她不停。
她走到了县警察局门口。她的长袄很黑,头发很黑,发上沾了雪,脸白,腿脚很白,几乎和头上、地上的雪融为一体。
她说,我要报案。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女警让她坐下,想帮她裹上被子,她才发现膝盖已经不会打弯了。她浑身僵着,坐不下来,被人抬着挪到椅子上躺下,她说,我要报案。
她僵硬地躺着,腿上暖和起来了,先是麻,再是痒,最后针扎刀割般地痛,她哆嗦着讲完了案情,一字一句,一句要想好长时间。
然后取证。
下体被冻住了。它先是被剖开,现在又结成了一块顽固的冰。法医将冰凿开,刮取冰碴。
从头到尾,她没什么表情。
出取证室时,她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过来。
她的心一跳,定睛时,几乎无法呼吸——比她高那么多,那么挺拔的人,怎么会如此佝偻,如此胆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怎么成了这样一双痛楚难当、目光破碎的眼睛?
是为她……因为她。
她认为自己非常坚强,等他走过来,可以给他一个放心的微笑。
可是等他真的走到面前,一声“哥”脱口,她的眼泪就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