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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呈之在两人面前接连碰壁,一时有些熄火,甚至没跟历中行提起那天单独和姚江在办公室内的情形,即便如此,他对待发掘还是敬业的,并且运气不错。彩绘陶鸟一现世就成了行业新闻,受到不少关注,河梁文物局原本要安排《河梁日报》来做采写,这时,历中行请示了一下是否对公众做保密工作,此事便不了了之。接下来出土的一系列玉饰、红铜,不乏高规格遗物,都没有遭遇安保问题,队里情绪振奋且轻松,十分认可老板的先见之明。
就现有的材料,历中行和章呈之以及他带来的研究员开了几次讨论会,基本认为这一期发掘结束就可以确认新梁遗址的都邑性质。但关于到时章呈之向文保部门如何交代,历中行仍然强调,新梁和“夏”的关系,一只小小的鸟儿还不足以证明。
考古学中最准确的碳十四测年,误差范围也是百年;而历史学中,王朝以年为单位盛衰发展——这就是二者刻度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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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头时代形成的广域王权国家,比文献中的“夏朝”时间跨度更短,由于考古学长期从属于历史学的地位,一直以来,众多念念不忘“证经补史”的学者对此大为发愁。
于是,新梁遗址的出现,无法不令他们兴奋。
新梁比二里头更早,只要能将新梁遗址归入夏文化,就能拉长“考古学文化”中的广域王权国家,让考古发现与史书中的夏纪年吻合,解决时间跨度不符的问题。
结论先行,目标导向的研究,是做科研的大忌。历中行始终抗拒这个思路。
可要命的是,这思路正合宣传口的意思——公众不在乎“聚落”也不懂什么“文化期”,但所有人都知道“夏”。新闻中,这一个字用与不用,就是关注度的巨大落差。
“寻根”是中国人永久的情结,文明探源工程如火如荼之际,宣传口与学界声浪相佐相挟,历中行在论坛上用邹衡老先生提出的“夏文化上限止于二里头一期”驳了众人,却无法阻止暗流汹涌。
二月初。
太阳偏斜,建筑物和行道树向地面投掷着深而长的阴影。圻河的河面落了下去,水流催动寒气向上扑漫,密实而峻疾,日夜不息。秦岭以南,没有北方集体供暖也无南方纬度优势的中部人民,在室内被空调暖风吹得干瘪毛糙,在室外谦逊地学习乌龟缩手缩脚。
与城市夏季的迷幻感相反,冬天让一切变得更加真切,缩短的白昼显出珍贵,温暖似乎也愈发急迫。
姚江大部分时间待在写字楼里,尚能不堕风度地套件大衣就出门,历中行则只能一丝不苟将自己裹成粽子。
长时间在户外工作,戴手套就起个防冻作用,脱下来双手照样冰凉冰凉,下班碰面时放进羊呢大衣那一层薄薄口袋,实在杯水车薪。不知是哪一回,姚江看不过去,把他的手掏出来包进大衣,穿过几层布料带入腰际,贴住暖烘烘的身躯搓一搓。
“哎,你好暖和。就是要多吃点,不够软。”历中行眼角微扬,惬意地呢喃。自此以后轻车熟路,连个缓冲也没有,摘了手套直接往人衣服最里头钻。
“是让你摸的么?还挑肥拣瘦。”每每冰得姚江腰身肌肉紧绷,忍笑来扒拉他的手,说,“我真是引狼入室。”
他一开始搜身,历中行马上施行怀柔政策,一会儿抚一会儿揉。把凉意分散开,姚江腰间的肌肉便松懈下去,只圈着对方放任自流。但偶尔那手还要往胸前拱,找更软弹的地儿……当然,不能太过,有次把人撩起火,回去连晚饭也没吃,几轮做完,岂止是暖和,热得出了满身的汗,还饿得前胸贴后背。
新梁的联合考古队成立后,人力不再紧缺,早有去意的技工邓沛随即提出离队辞职。
不仅仅是离队,还要从所里辞职南下。
已经到了年底,照理说也不急这一时,历中行再三询问,才知道他家里小孩生了重病,是要去一所藏品鉴定机构赚钱——文保事业单位多有规定,不允许职工从事鉴宝工作。并且一般来说,只要是有操守的考古工作者,都不会主动选择以此牟利,也不会进行私下鉴定。
历中行大感意外,并不是意外老邓的选择,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守了人手短缺的新梁几个月时间。同时也有后悔,后悔老邓表露去意时,没有追问原因。
晚上吃完饭,他和姚江在长青园的楼下散步,说起这事,忽然沉默下去,仿佛在犹豫。
半个月亮躲在楼角,像只眼睛,漠然地窥视人间。挤挤挨挨一丛木槿,萧疏地站在花坛里。姚江牵他的手,问:“邓老师找你借钱了?”
“没有。”历中行摇头道,“他知道老师的情况,没跟我开口。但是老陈说,队里有点年纪的同事,他都七七八八借了个遍……”
在他说话的当口,姚江将手伸进外套内袋,抽了张储蓄卡出来,“密码是……”
“等等,等等——”历中行手忙脚乱把他拉到角落的树影里站住。
“中行,不用为难。”姚江把卡放进他手里,“既然你信任他,我当然也信任他。这钱跟放外面周转一圈,区别不大。”
因为知道历中行不愿在物质上依赖他,在一起之后,除了送过他一支表,姚江其实没负担过什么大额的开销,反倒是对方偶尔迁就他现在的消费习惯,花销应该比从前一个人还大。腰上这条他送的皮带,大概就是两个月的工资了。
“里面大概有五十多万,都是活期。你看看他需要多少,如果不收这么多,剩下的你拿着。马上过年了,还得给学生们发红包。”姚江早就想跟他说说这事,这个时机恰到好处,不容他拒绝。
历中行并没有忸怩,只是握着卡无奈地捏了捏掌中的手指:“连拉下脸借钱的机会都不给我啊?就这样让我吃软饭?”
“‘吃软饭’,是这么用的?”姚江扬眉笑笑,婆娑的树影中看不清脸,便也不管零星路过的行人,把他两条胳膊都一起环住,威胁似地轻声说,“你跟我分那么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和我过日子?”
历中行听着他轻缓的呼吸声,胸腔里咚咚作响,倏地挣出来,拉着他的手大步往家里走,一气儿把人拽上楼,脱了鞋,拖鞋也不穿,踩着袜子跑进卧室。不一会儿出来了,搂着他面对面坐沙发上,把手里的东西一张一张排开:
“这是两万额度的信用卡,现在没怎么用了。”
“这是卖掉梁大学区房之前的房租卡,还有点儿钱。”
“这是存老师医药费的卡。”
“这是老师的退休工资卡。”
“这是我的工资卡。除了工资,还有津贴、人才引进的安置费、稿费、讲座收入之类杂七杂八的,都在这张里。”
历中行一板一眼地介绍完,忿忿地伸手抹了下姚江勾到天上去的嘴角,把自己的工资卡塞进他手里:“上交。”
姚江屈膝越过那一排银行卡,把他按倒压住,撑着手肘细细亲他的唇角:“中行……傻瓜。我就出了点零钱,你把家底儿都翻出来给我?”
密实漆黑的睫毛抬起来,一双凤眼澄亮湿润地盯着他,自暴自弃似的:“现在好了,不跟你过,我得喝西北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