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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卫家,并非没有代价。
姚淮的案子,果如卫书记所言,掀起不小的风波。
永宁的乡村旅游被迫搁浅,前功尽弃,然而四年后,在各地“特色小镇”同质化,丧失客源与竞争力,沦为“烂尾”人造景区的浪潮下,反而成了及时止损的先见之举。宁省系统内,组织上在结案后曾征求她的意见:是否希望调任别处——姚淮说,要留下。在市里农企洗牌之后,她一鼓作气,顶着上限,拿下啤特果利润最大化的收购方案。与此同时,三通五改完成,耐碱水稻增产,在基本耕地不减少的情况下,土地流转成功,啤特果种植基地初见规模。
在第一批工作队进驻的十三个贫困村中,永宁攒着股复仇般的哀兵锋芒,在舆论遇冷之时,以其羽张似箭、钟洪若吕的劲猛势头,引起高层的注意。
在外界看来,姚淮姚队长,自此搏得前程万里,青云直上。
却也是这一年,从始至终守在她身边的姚江被召回县农业局。局长钦点,由技术岗转为行政岗,“升”任办公室主任。
姚淮看到他的调任通知,不啻晴天霹雳。
让任何一个前沿研究员离开试验田,无异于断送其职业生命。哪怕作为高水平的农技专家,久不下一线,不到田野,仅依靠案头工作,也不可能长远。
毕业时,姚江曾跟她说:干我们这行,一辈子是学生。
他从缙坪走到北京,从北京来到永宁,是从泥壤中走出的学生。青天为顶,四野为底,二十四宿是围墙,山川和大地,是他的学校。
一间办公室,转瞬之际,将他拘为囚徒。
世间的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不知因果,还以为是自然造化。
“姚淮,我很久没有找到真正想做的事了。”姚江说,“当年去宁省,我不后悔,为万汇回来,也不后悔。这些都是我的选择。”
大理石桌面带月白色的纹路,仿佛清澈的水波,墙面上吊灯的莹莹光弧,桥一般连接对坐的兄妹两人。历中行看着姚江的侧脸,鬓角干净,一绺额发滑入眉心。他看起来柔软又坚固。
这一段,姚淮电话里没来得及讲。是情事结束,两人相拥温存时,姚江一句一句,用轻缓的口吻,郑重告诉他。
他说,“其实我当时的感觉,很迟钝。姚淮的愤怒,远远超过了我。”
如果曾沉下一百米深的冰冷大海,那么五十米就无法再令人动容;如果已经在一千度的烈焰中熔化,即使再加上五百摄氏度,也绝不会再一次形变。
对姚江而言,最心痛的事已经发生过。
他平静地收拾行李,从永宁的工作队去往那间办公室。
卫昌带姚淮去找自己的父亲。卫书记和和气气地接待了她,连同情和关切都和上次亲自登门时如出一辙。
他惊奇地反问她,怎么会认为是自己的授意?县委的人事安排,应当都经过了充分的考量。
姚淮将自己换成价码,说:我跟卫昌分开,行吗?
卫书记笑着说:小姚,你们俩自由恋爱,我不干预。
一段本来就无以为继的关系是叫不上价的。那是一次彻底失败的谈话。
随后,她和卫昌提了分手。
姚淮问姚江,要不要离开。姚江的回答和她一样,要留下。
至少在这里,他还能守着她。
姚江在这里停顿,环着历中行的腰,吻了吻他的脖颈,轻轻叹道,“我高估了自己。”
“上下联络,前后打点,一件事要跑十几遍,咬文嚼字的文书工作,重复的档案材料,格式来回改。除此之外,上面不再让我参与任何研究和一线指导。
“办公室原本那些老油条,他们有他们那一套打太极混日子的规矩,并不认可一个专业技术人员空降来做领导。你知道,一条鱼搅不动一潭死水。”
他仰起脸来看历中行,摸他自然上扬的眼尾,薄薄的单眼皮。绵长的呼吸拂下来,春风一样和煦。他的声音仿佛梦呓,极低:“我宁愿在太阳下晒着,看我的苗,照顾那些作物。真正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消耗生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即使是为姚淮,我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完全为她而活。”
“但我放心不下。我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就一天天熬,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他的人生好似停止了。
大概是秋天,木叶脱落、天净云高的一天傍晚,永宁村里组织放露天电影,姚淮叫他去看。她正为运营啤特果基地的现金流不够而奔波,难得抽出空闲。
支幕布的空地后面就是稻田,一穗穗饱满的谷粒散发着熟悉的气息,还有残存的蛙声,在人走影动的幕场潜行低飞。小板凳摆得密,中间不时响起呼朋引伴的吆喝声,时间一到,人头挨挨挤挤。他和姚淮坐在最后面,椅子放在田埂上。
姚淮抓了一把瓜子塞进他的口袋,手抽出来时,喃喃说:现在清闲,怎么还瘦了。
姚江笑笑解释,不用干体力活,吃得少。
光从头顶后方投出来,机器嗡嗡运转,电影开始了。
是个古装片。宽袍大袖的门客奉命为相国收债,却在熙来攘往的街市中心烧毁了债券。复命时,他对相国说,我为您买来了“义”。
电影末尾,国君听信谗言,收回相印。相国离京,百姓彼此传讯,扶老携幼,送他出城。城外荒草萋萋的古道旁,长镜头停留在人们脸上,由近及远,由后至前,直到字幕滚动,那些脸庞仍久久行进在取景框内。人们仍在向前。
幕布前喧闹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开始由片中的故事出发,聊些家长里短,尤其是小孩,还不愿就这样回去,还在回味方才的影像,不停向大人提问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吵嚷声中,姚淮蹬在椅子下面的双脚伸出去,摇晃起来。
她看着前面攒动的人头。姚江听见她自言自语似地念:“长剑啊,我们回去吧……”
他刚一看她,她就转过头来,笑着继续,“这里吃饭没有鱼。”
哦……姚江听出来,她把电影里门客弹剑所唱的那首歌,翻译成了白话。
“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姚淮抓住他的臂弯,摇晃起来,像小时候耍赖那样闹,“这里出门没有车!”投影闪动,光柱的边缘扫到她的发辫——那时她还扎马尾。
“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她一边笑一边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肩膀上。蛙声为她做应和。他听见铮铮的剑鸣。
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
长铗归来乎!
出无车。
长铗归来乎!
无以为家。
姚淮靠着他,仰面朝天,遥望北半球上空残缺的“秋季四边形”,仙女座和飞马座熠熠在目。她说:“哥,走吧。你走吧,去找个咱们可以安家的地方。不用担心我。到时候,我还要来投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