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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江留下了大门钥匙和密码。
历中行在他家又住了两天,收到复职通知当日,祁望也由河梁赴洛安就任项目负责人。走之前,小祁帮姚江做了最后一件私事:长青园小区十六栋一单元的楼内墙面,全部雇人粉刷一新。
扫了自家门前雪,还管他人瓦上霜,不为别的,请诸位擦亮眼看看这墙是黑是白,这人是斜是正——那两行红字是谁下笔,这家爷俩不追究,如若邻居所为,这皓皓新墙即是最高轻蔑。
此等文明人做法,对恶棍流氓不起作用,但这人自以为正义,每日归家先“面壁”,当知自惭形秽。
历中行不知情,两天后回家进了楼洞,还纳闷一贯神隐的物业怎么突然如此殷勤,待到家门口掏出钥匙串,看到新多出的那把钥匙,才怀疑到姚江头上。
姚江联系不上,他问小祁。做好事不留名,但正主都问到头上了,小祁就乐呵呵认领了,同时也懵然无知:“历教授,您捏着我们老板什么把柄了?能让他上赶着帮忙还不吱声……我可真大开眼界!”
历中行在电话这头摸摸鼻梁,顾左右而言他:“谢谢你啊,辛苦了,还帮忙办这种私事。我请祁总吃个饭吧。”
小祁奇怪,他帮自家老板办事,就算要谢也是Jon谢他,何况他本来就承了Jon大恩情,做点事不算什么,历教授越俎代庖请他吃哪门子的饭?
想是这么想,理由还是讲:“不用不用,我马上到洛安,不在河梁了。心意绝对领,饭就不吃了,祝您工作顺利!”
历中行那边回复妥了,他按照姚江给的地址,准时找到县城北大街的小酒馆。大白天,里面灯亮着,黑胶在转,但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小祁进去坐下,等了一会儿。迎客铃清亮一响,有人推门而入。
“姚县长。”他站起来摆手。
姚淮冲他一笑,拉开椅子坐:“姚总可真谨慎,今天才让你转告我。”
“毕竟涉及到您的上级,姚总自己配合调查已经够遭罪了,怎么能再牵连您。”小祁从公文包最里层的内袋取出一个橙色U盘递过去,上面是证交所的字样。
姚淮没接话,拿着金属小方块看一眼,细眉微挑,笑意更浓,“哟,这都让你带?姚总把得力干将派来了呀。”
交易所新股申购询价的密钥U盘,千万市值,属C类投资者持有。
姚江前不久卖了美驰的股票,这是让她自己看着办,县里哪里需要,可支一臂。她把小方块收进手心。
“姚县长,你放心,我是姚总的人。所以他才交给我去查。”小祁表忠心道。
谁知姚淮放下新月般的眉尾,说:“错了。我哥用你,不是因为你是他的人,而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
小祁一时迟钝。
“Abel不是他的人,他一样放在身边。如果不是这次Abel有问题,姚总会一直带着他。他不管你们争什么抢什么,只看你们怎么做事。”姚淮目如鹰隼。
语气渐转殷切:“只要能力足够,踏实做事,做到无可取代,压根不需要站山头。你到这里来,不再是我哥的副手,也不是我的副手,而是要做我们的同志。洛安县要搞产业升级,这工业园要给我们打头阵。你得明白这点,把自己立成山头,才好跟我一起冲锋啊。”
小祁被她说得激动,胸中平添一股豪气,当即拍胸脯保证:“姚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姚总的期望!”
“拭目以待。”姚淮笑眯眯地抿了一口小路端上来的蓝莓气泡水,气场顿消,看上去像二十几岁的人,“话说回来,材料里那份录音,你怎么知道是Abel呢?”
“这真不是我小人之心自己揣测。”小祁刚被提点,急证清白,“Abel中文说得好,但一直不会儿化音,都不用测声纹,很明显。”
姚淮睫毛又长又翘、密密匝匝,掀起来看他。
小祁这下不敢迟钝:“最多调查三天,姚总肯定安然无恙。”
得了这句,她才点头。
历中行收拾东西回到工地,遣走了在大门口迎他的学生,一路和队员打着招呼进办公室。
李茹的视频为她招来了不少质疑和非议,但同时大获支持,成效显著。C建三局迫于压力,发了蓝底白字的声明,表示已开除涉事方姓施工队长。
历中行并不觉得出气,只觉讽刺——那人并没有因做恶事受到惩罚,而是因为口舌而受到审判。他没有告诉李茹这些想法,和她道了谢。
在电话里和面对面毕竟不太一样,李茹难得有点忸怩,只说,应该的。
接着,给他汇报了一下新梁最新的进展。
方口B型灰坑中的动物骸骨,碳十四测年出了结果,基本在龙山晚期,碳十四年代为3495±145。其他几个考古队的粮食数据和二里头、新梁都不尽相同,似乎仍以旱作为主。孢粉组合、氧碳同位素等多项古气候代用指标已得到数据,还需要进行分析才能有环境背景推论。
历中行听完,立刻将新梁安放进时间轴与空间轴建立起的坐标系中:“距今大约四千年前这个时间段,黄河、长江流域曾经散布的各个聚落一度都陷入沉寂。新梁恰好在它们的沉寂和二里头的兴起之间。”
“新梁是特别的吗?”李茹略显雀跃。
他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古文明的成长太难了。从村落、部落,到早期邦国,很多遗址都存在别的地域没有也暂时解释不了的出土物。每颗星星,都是独一无二的。且看看它怎样亮。”
三日期满,特助Abel向洛安本地物流企业行贿、李镇长间接受贿、M&C洛安负责人换将的消息不胫而走。
鄂省廉政清风行动传出快讯,洛安县县委书记唐曲申被纪委立案调查。
姚淮在前往河梁的路上打开车窗,夜风潜行,猎猎作响,教她想起那个从酒桌上逃跑的晚上。
那晚她躲着人,在绿化带边吐了一场。风很大,好像能把她吹跑。饭店的门童过来查看,她远远地后退,退到停车场的黑暗里,又被黑暗惊住,大步往前,径直走过迎面而来的人,闷头再往前,走到人头攒动的公交站,随着下晚班的人鱼贯上车,回到住处。
开着灯一个人在客厅呆站了好久,她走到阳台,给姚江打电话。
那个晚上,电话的最后,她的哥哥对她说:姚淮,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