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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软弱,仅在他怀中停留了短短几分钟。
那张沉沉埋进自己肩窝的脸孔,让姚江错觉历中行在哭。
自从上一次病情恶化,姚江赶回来了解了情况,他们已经心照不宣,这可能是黎永济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过年留在医院,日夜有仪器监测,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其他人都可以将就。
但黎老师说,要回来。
于是历中行带他回来。
历中行埋在他肩头,声音低低地说:“是我太笨了。人怎么追得上烟花?”
说完抬起头,放开他。眼底并没有泪痕,面色和缓,笑了一下,“我们进去吧。”
抱住他的六岁孩子离开了,三十岁的历中行带他回了家。
年夜饭姚江掌勺,历中行辅助炒了几个简单的,姚淮偶尔帮忙打个蛋,弄得很热闹。春晚到了尾声,姚淮守完零点钟声就熬不住去睡了,黎永济倒是中途看着看着睡了一觉,在钟声中醒来,又断断续续和历中行说话。姚江陪着两人,坐到凌晨三点。
大年初一,几个人都睡到快中午,回回拜年短信,心安理得在家窝一天。
后面两天,李茹和阿旻这几个学生,还有卫昌,都赶在黎永济回医院前拜了年。
回医院依然是两个人抬着轮椅下楼,但这回姚江第一次把老人抱起来放进车里才发现,黎永济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分量——如果没有那个轮椅,这样轻飘飘的体重,他们俩其中哪一个都足可以抱下楼了。即便是中途两人轮换一次,也比搬轮椅省事。
姚江阖上后方的车门,望了面露不舍的历中行一眼,几乎在瞬间明白。
五层楼漫长。
久病在床,无论什么身份,都逃不过逐渐失去作为人的基本尊严。这最后的尊严,能帮老师守一点,就算再付出十倍百倍的辛劳,他也会守。
三月,春雷惊蛰,万物勃发,黎永济的病情再一次恶化。
并发症引起高烧不退,姚江请来专业医疗护理团队进驻,历中行简单收拾了行李,每晚睡在病床边。
他们都知道结果,转院没有必要,黎永济已经在最好的单人病房,也没有必要占用更多医疗资源。
退热后,老人全身的疼痛到了需要每夜用药才能入睡的程度。
至此,这成了一场消耗战。战场是黎永济的身体,战火则延烧到了他唯一的,没有血缘的至亲。
历中行的作用,任何护理人员都无法替代。有几次,镇痛药失效,或是需要更换新药,或是需要再增加剂量,一时无法到位,他陪着老师熬上一夜,快速洗漱一下便又去上班。
一向习惯由助理和自己开车的姚江,为此聘了专职司机接送历中行。
姚江想来医院陪他,历中行不让。
他说,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我可以面对,能够承担……这是我的责任。我们俩,总得有一个能好好休息,万一我顶不住了,你随时来替我。”送他从新梁去医院的车上,历中行靠着他,十指相扣,“姚江,只有你能替我。”
这条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走过的路,如今每天都要来回走上一遍。当时历中行受伤流血,姚江开车时嫌路程太长,现在却嫌只路程太短,短到不够他小憩一会儿。
这边在守,新梁那边同样在守。
随着越来越多的出土物公布,同行们对这座都邑性质大型遗址的讨论甚嚣尘上,对于夏纪年界定的争议一路扩大,甚至惊动已离开田野多年的郭恕——业内某知名核心刊物的主编联系到郭老,询问他是否能亲自到其门生负责的发掘现场指导工作,汇总材料进行研究,得出一个较为权威的初步定论——他想为此约稿。
文物局的韦局长殷殷关切,三天两头向章呈之问一问进展,表示今年的中国考古十大发现评比,河梁申报名额紧张;且川陕都有惊人发现,去年已逼得咱们俞省这老牌考古大省连失两席……新梁能出成果,要尽早。
这次,章呈之和历中行统一战线,没有松口退让。
七月中旬,正值黄河汛期,去年夏天的异常天气再度降临,久旱之后雨水不断,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俞省文旅厅开始向各文保单位调拨防涝物资。
七月十三号,历中行手中两个项目,新梁遗址和市监局商墓,共收到二十顶中、大型折叠加固防雨棚、三十卷防雨布、五十件雨衣和若干箱密封包装的食水和生活物资。新梁遗址面积很大,即便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面积不到勘探出的整体面积的四分之一,降雨之下,要快速将这些设施安装布置起来,覆盖保护区域,仍然是一项艰巨任务。
老陈这样有家庭的队员,都一起留驻工地。
七月十六号,新梁队完成保护措施。
天已擦黑,历中行回医院前,望着顺棚檐跌落的连绵雨幕,在微信群里发了条通知。
——“明天各方长加班,继续清理已揭露的表层遗物,做好保存、清点、入库等收尾工作。”
群内瞬间静止,足足几分钟后,第一个流泪的emoji表情弹出,霎时掀起一片哀鸿遍野。
大家都已经冒雨干了三天,更何况,雨休即便不放假,也一贯是做室内整理工作。
历中行不习惯做这种“剥削阶级”,补充了一句聊作解释:
“新梁城址千年前就曾遭双圻河分割冲毁,各位,以史为鉴,未雨绸缪。”
于是“收到”陆续弹出。
其实队员们也只是口头抱怨,行动不会马虎。
但直到这时候,所有人仍凭经验认为,今年夏天只是比往年更艰难一些,渍涝严重一些,等雨团彻底过境,实际并没有休息的漫长雨休就会如期结束,暂停的发掘工作都将继续。
不仅考古队,所有抱怨着阴雨天气影响生活和出行的河梁市民也同样不曾警惕。
中原城市,雨再大也大不成泥石流,山体滑坡、台风海啸,更与河梁无缘。
然而,雨没有停。
十七号,河梁市气象台发布暴雨红色预警。
十八号,罕见的持续强降雨已经导致河梁市中心严重内涝,多地停水断电,交通堵塞。当日下午,河梁市防汛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组建六十支防汛应急抢险队伍,并部署应对工作。
十九号,河梁市文物局及各考古院所下发通知,要求下属单位保证室外不可移动文物的安全,组织人手进行加固、巡查、排涝、清淤;正在进行中的发掘项目负责人,着手准备挡水土、排水沟,酌情进行文物转移。
一时间,河梁土地上的所有考古人,都开始与头顶的天空赛跑。
冲击、浸泡、摩擦、波浪荷载、堆积淤埋,都会造成水毁险情,尤以土遗址受威胁最大,他们要赶在雨量不可收拾之前,清理完所有探方中能清理的文物。
章呈之做研究游刃有余,但在首都做项目负责人的机会极难争取,一线经验要少得多,遇到这种综合调度,还不是自己的人马,应对起来顿时捉襟见肘。
电话打给历中行时,章呈之怀着巨大的内疚:“中行,我尽力了。这边现在太多事需要你及时拿主意。黎老师……”
“明白。”历中行看着护士手中的透明针管。液体被缓慢推入枯槁皮肤上凸起的静脉,“辛苦了。”
那不是镇痛的吗啡,而是麻醉。
手术室的灯亮着。
电话对面并不知道,黎永济命若悬丝,已到了最后时刻。
上天落子,凡人对弈。
隔着玻璃,历中行看见老师安宁地微笑,用口型说: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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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倒数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