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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琢一走,历中行这几天暂住客房。昔日的师母仍然对他很客气,但金猊这个中间人上班去了,他不想惹郭恕不快,白天就带着包在附近一公里左右的星巴克处理队里的工作。俞省圈内的同侪在第一次简报发布后已开始关注新梁的进展,田野并不是人人都乐意下,但有新的研究材料,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有几位常驻首都的同门从金猊那儿得知他来了,邀他见面,然而此行不便和人多说,历中行都推掉了。他每天给黎永济打一个电话,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用来熟悉河梁那边分批传真过来的相关文件。其中一小部分翻开时,赫然打着“内部文件,请勿传阅”的水印,公共场合,不免有些心虚。晚上回去通话时,跟姚江说起这事。正碰到那头在跑步机上,气息尚稳,可讲起话来总不会句句均匀,呼吸就沉了,换气间隙带点低喘,听得历中行心猿意马,头疼不已,最后喊他下来说话。
“你怎么不去游泳?”椅子滑开,他把材料压在腿上,仰仰脖子。窗外水洗似的,一轮皎月被层叠楼宇衬得小而圆,瞧着快到十五了。
“游泳接不到你的电话。”他只不过陈述事实,可稍重的吐字浑然带着电磁,振动听筒周围的空气。脚步声之后是毛巾擦拭头发的窸窣,“文件没关系,有时效。你明天晚上动身?”
“嗯,害怕了吗?”历中行把一沓A4纸页角拨得唦唦响,决定撩回去。
“害怕。”姚江静静站着,不加掩饰地向他示弱,“中行,必要的话,直接亮出所有的牌。成或败,我都接受。”
短暂而漫长的停顿。没有嘱咐任何谈判技巧。指腹摩挲过金属边缘,由收音孔悉数倾入电波的汪洋,同一时刻数以兆计的,飞掠在月光下的声讯里,他听见这一句。
“不要让人欺负你。”
赵玉琢的生日聚会不在自己家里,租了一幢商用小型别墅。排场虽大了些,内在并不混乱,到场的都是亲朋和父辈圈子里的年轻人,没有什么过分的游戏项目,VR、影音设备和台球桌游足够消遣,室外泳池水波空漾,客人们随意吃吃东西,然后喝酒聊天,在花束和气球的妆点之中,一团团衣香鬓影绽开欢快笑声,其乐融融。这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年轻人的世界。
夜幕落下不久,七点,赵局长带着蛋糕来了。生日蛋糕有三层,身后两人越过他直接端进屋,他则停下跟赵玉琢说话。大约是想借此机会,打破父女间连日来的僵局。
“……说到底,爸爸还是心疼你。”他说着,捋了一下女儿的头发。
这是个身材保持得当的男人,平头佛面,干练而亲善,一身普通的白衬衫黑裤子,仿佛随时可以回到办公场合。
眼看两人的对话平静地步入了尾声,历中行靠近一些,听见赵局又添上一句,“哦,你看,那是以前楼上你余伯伯家的儿子。我记得,你们到初中还在一块儿玩。听说,小余一直念着你,就是不敢讲。”
赵玉琢往他看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只点了点头,余光又瞥到历中行,便不再多言,索性向那个“竹马”走了过去。
赵局面露笑意,同时也注意到了身旁高大的年轻人。此时擂鼓,应是恰到好处,历中行迎着他的目光上前两步,简短地问候和自我介绍,然后单刀直入,“不知能不能借用您几分钟时间,代我们俞省卫副书记问两个问题?”
男人在这样的场合撞上工作,也不显诧异,仿佛习以为常。他没有立刻回应,默然打量历中行两眼,先问,“你是玉琢的朋友?”
“是的。”
“呼南高铁河梁段的相关事宜,局里已经和你们林省长达成共识了才对。”他说得自己如同置身事外。
“正因为这样,雷局也感到很遗憾。”历中行从善如流。
“哦……老雷,他钓鱼的技术应该见涨了吧?”赵局终于挪步。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说要代本省副书记提问,并不足以说明他真的能代表卫家,但能点出老雷和卫家是利益共同体,确实证明他不是局外人。
历中行随赵局走到别墅一侧,LED灯绕着色彩缤纷的气球在屋檐下闪烁,光带下有几张未收起的户外折叠椅。两人先后坐下。
两个问题,对国铁的两条声明提出质疑,无法解决建站资金问题,只能作为引子。赵局要继续听的是,他能拿出什么新东西。
“国铁十八个铁路局,盈利的仅有六个,河梁局是其一。”历中行保留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一半,脚下地界的这个,做的是赔本生意,“明年,河梁局将为其中利润最大的一条线路招股,股资足以覆盖建站出资。呼南的起始站在内蒙,地广人稀,可以预见有大段里程无法盈利,而河梁建站,对呼南线的营收会起到很大帮助。良性循环,国铁难道不乐见其成?”
他的身份和M&C无关,赵局无法将私怨迁怒于他。河梁建站本就是原方案,解决了根本问题,就轮到对方给个说法。
赵局神情有变,拍了拍折叠椅细细的扶手,再度打量眼前这个气度从容而暗含锋芒的青年:“未卜先知,不简单啊。令尊是?”
历中行欠身坐起来一点,“只是一位老师。”没有解释更多。
赵局以为他有背景,实际上,促成这事的是姚淮。
无论姚江还是历中行,都不能仅作为个人或企业出面争取这项大工程,必须有一个集体作为后盾和旗帜,才算师出有名。
因为国铁的“正当理由”,河梁市民的不满最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林省长顺水推舟放弃河梁的站点,让财政不至于立刻爆雷,掩盖了自己的痛脚,又借国铁的声明将过失引向卫昌,使卫家在这场博弈中彻底失利。
卫昌正试着和姚淮重修旧好,这关口,她在对方和自己解释这场意外时,将姚江带回的消息透露给他,卫家自然而然便全速运转起来,务求抓住林省长的痛脚,一举反击。
他们不能越过省府自己出面,但如果国铁“主动”再给机会,则更加证明此前省府无能。
至此,盾与旗铺陈身后,刀与剑交击身前,历中行坐上牌桌。
还没等到对方的说法,泳池对面忽然传来震天的喧哗。
两人都站了起来。这时,历中行注意到身旁的男人动作沉缓泰然,并不意外。
分开人群,走到泳池旁。水波对面,“竹马”小余单膝跪在赵玉琢面前,抱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高举戒指盒,殷殷等待。
单看眼前,仿佛是分外幸福的场面。众人都在鼓掌,许多人喊着,“嫁给他!”交错的喊声渐渐形成节奏,变得整齐,从而酝酿出磅礴的气势。灯带流转着玫瑰红,地面落满轻盈雪白的羽毛。
赵玉琢被定在原地,进退两难。
没一会儿,郭金猊挤到历中行身边,压着声音着急道,“玉琢压根都没跟他谈过,怎么就求婚了?!”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即便金猊这样的性子,在这种人人“共襄盛举”的场面,也只能暗自纳闷。
他没出声,也没有跟着鼓掌。
如果有一座女婿超市供赵局挑选,那个被叫做“小余”的男人,想必与“宋某的儿子”摆在同一个货架上,只是品牌不同、价格高低的区别。
为什么之前连表白都不敢讲,突然就敢求婚了?
因为对方“掉价”了。
一个女人失去了最重要的功能,瞬间就从需要仰望的展台落到临期甩卖的货篮里,管她是谁,或是谁的女儿。小余在这“危难之际”珍惜地将她捡起来,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做了别的男人做不到的善事。
他分心留着着身侧,赵局收到了一条信息,动作稍歇,按亮手机看了一眼,表情不变。
历中行在这欢欣鼓舞的声浪之间保持沉默,仿佛汹涌激流中的一块礁石。
他做不了别的,至少,可以不做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个。郭金猊也和他的选择一致。
越发高涨的催促声里,或许是两块礁石实在格格不入得有些惹眼,赵玉琢忽然向这边望过来。
她目光一凛,脸上的彷徨恍惚刹那间散尽了。
转回脸,她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等她回答的男人,抬手接过戒盒。
她拿出戒指,凝视上面切割完美、熠熠生辉的钻石。
谁也没有听见,她同病相怜似地,对着那颗钻石轻轻一叹。四周见证幸福的声浪在这一刻已然到达了最高点,尖叫,欢呼,热烈的掌声,一切刚刚爆发。
“噗通”一声,赵玉琢将手中之物狠狠抛进泳池。
赵局的脸色刷地沉了。
对面,他的女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小余震惊而尴尬地起身,目光搜寻一圈,往赵局这边张望。
赵局愈发乌云压顶,遥遥一抬下巴,小余马上拔足去追。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
聚会的组织者赶过来和赵局商量了几句,马上开始救场,不一会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恢复如常。
历中行正犹豫是否先告辞再做打算,陡然被点了名。
“小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转达?”赵局看也不看他,负手站在原地。
形势急转直下。是那条信息。历中行手心发凉。
“老雷说,想介绍个年轻人给玉琢认识。他还能介绍谁?你也知道吧?”
他没有打的一张牌,卫家的儿子,卫昌。如果换届竞争胜利,那赵局便是与封疆大吏结亲,不仅没有掉价,还得了便宜——前提是,“如果”成真。况且,谁也没想到,赵家的备选会在今天求婚。
这两件事撞到一起,今天又是这种局面,历中行顿时生出极糟糕的预感。
“赵玉琢是我的女儿,你们想左右她的婚姻大事,有没有先来问过老子!”赵局眼里怒火腾起,斜乜他,“朋友?什么朋友?破坏她幸福的朋友?!”
“赵局,我保证,我们没有跟玉琢提过这件事,也没有干涉过她任何想法。”历中行疾声道。
这一条,他本就不打算提。赵玉琢说过,不想被当成工具。
“好。”赵局冷哼一声,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这么说你也认同我为玉琢安排的亲事了?”
他妈的!这他妈什么逻辑!历中行紧咬后槽牙,指关节攥得发白。
赵局又睨他一眼,宛如发现了什么既有趣又让人恼火的景象,冷笑,注视着他:“哦,意思是不认同?好,好,你帮玉琢把戒指捡回来,就算你没坏我的事。”
历中行看向泳池。
深度一米八的标准池,天色很暗,水面虽反射着灯光,却远不足以用肉眼找出戒盒在哪里。而且,他没看错的话,赵玉琢是把戒指拿出来扔的。
“赵叔……”郭金猊看不下去了。不少留在别墅外面的客人都有一眼没一眼地观望着这边,窃窃私语。
“金猊,玉琢这么大主意,你也有份儿?”男人瞥了她一眼。
“金猊。”历中行挡住她,笑了笑,“泳池而已,又不是大江大河。没事。”
“我去帮您捡。”他说,“希望您言而有信。”
话音落地,历中行抬腕解了表扣,把手表交给郭金猊,脱鞋,下泳池。
“中行……”郭金猊攥着他的表,一直跟到泳池扶梯旁,眉心拧成一团。她不愿历中行这样。他们秉性相投,都是从不折腰的脾气。跟他认识这么些年,他什么时候忍过这样的事?看见不平不能申辩,被冤枉还要受着,被迁怒也平心静气,无理要求笑着答应。
这不是她认识的历中行。
历中行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初章呈之冤枉他杜撰那条语音消息,他寒了心,当即分得彻彻底底。
他在河梁,在她不了解的这段时间里,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郭金猊心酸地低头看着他。
历中行反身踏着梯子,走到了最末一格,脖颈露出水面,仰头拍了拍她的小腿。斑斓闪烁的灯光浮在纯黑的瞳仁中,他粲然一笑,“别掉下来,照顾好我的表。”
郭金猊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手里这表,再抬头,人已经沉到池底,往前游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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