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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状云层浸浴在玫黄色的晚霞中铺满天际,一条条罅隙间光迹哀柔。傍晚的风漫无目的漂游,社区门口高大的银杏被细细翻阅,痒得簌簌抖动。锈了一撇一捺的小区名牌在金属框架上挣扎着嘎吱轻响。相邻的幼儿园快走空了,只剩下轻快的音乐铃在空荡荡的小操场和教室间来回闯。接放学的老人牵着孩子们,五颜六色的三九书本网在高高低低的肩头和臂弯跳跃、摇晃。
姚江在闸口的人流中一眼望见拎着菜的历中行。穿印标语的白T恤,深棕色工装裤。
路边被占满了,没有停车位,姚江揿下车窗,喊他,“中行!”
喊到第二声,他找准方位,回过头来。
“你等我一下!”姚江注视着他,车往前开,头转了九十度,然后回正。
他从前面好不容易找到的空位下车,快步走回来,历中行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门口人来人往,不时有小朋友或者牵绳的宠物挨到他腿边,撞着他擦过,他没低头,目光像一盏安静的探照灯,始终对准等待的人。
姚江越走越近,人声愈杂,耳畔却一点一点,归于寂静。
到了面前,历中行笑着开腔:“不好停吧?老小区,没修地下停车场,大家到处找位置,一到下班的点就都满了。”
姚江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走,还没来过我家吧。请你吃饭。”历中行不问他为什么来,只抬一抬拎着塑料袋的手,表示今天由他下厨,“不过我不常做,肯定味道不怎么样。你……”本来想说你多担待,临出口,改成“客随主便吧。”
又是一笑。
姚江绷着嘴角,指一下自己的额头,看着对方相应的位置:“怎么回事?”
那里有一片淤青。
历中行瞧两眼他的表情,觉得应该是误会了:“没事没事,不是被打的。扶老师上车的时候撞到车门框了。”
姚江脸色没有好转多少,与他并肩往历中行家走,“黎老师还好吗?”
“老师也没什么事,着急摔了一下,做了全身检查,只有皮外伤。”
“现在在家里?”
历中行顿了片刻才回答:“回医院了。医院……环境好一点。小区里很多人认识我们,我担心有人看到最近的言论会对老师不太友好。”
姚江看着前方的地面,两步之后,说:“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历中行眼角轻扬。
姚总帮人,从来都自带提案,如果问出口,要么是有所顾虑,要么是暂时无解。而历中行知道他顾虑什么。
这次的公众言论,牵连甚远,不谈黎永济,要辟谣拆迁打人一事,就得说明恩怨原委,但历中行决计不会答应把李茹卷进来。
又或者,以姚江的身家,往公关砸钱,足以抑制舆论,这却并非历中行所愿,也非姚江所长。事情已经发生,势在那里,火在那里,风势火大,这时公关,无疑坐实了借势压人,好比以地事秦,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于是,历中行眨眨眼,装了个傻:“可以做客啊。”
姚江抬眸看他,在历中行的注视下,给面子地做出一个程式化的客套假笑。
可正因为太假,反而不显客套,是宽纵、默契的配合。
历中行心跳加速,转回脸目视前方。
姚江的视线落到他衣服上,三行桀骜的行书:吃红烧肉/不如/挖红烧土。
“学生送的文化衫,”他解释,“白色不耐脏,不下工地正好可以穿一下。红烧土是个考古常见词。”
一般情况,他会解释这个词。
这次没有。
姚江说:“很好看。”
两人拐进十六栋一单元的门洞,爬楼梯上五楼。走到四五层之间的平台,历中行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又上了几个台阶,站住了。
姚江循着他的视线看到502门前的墙上,用红色粉笔写着几个大字:
“凭什么欺负人?
什么样的老子教什么样的儿子!”
姚江呼吸都停了。下一刻,抬手拿过历中行手里的菜,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小臂,转身下楼。
“去我家。”他说。
历中行一米八出头,并不瘦削,视频里那一拳,十足矫捷霸道,此时却不躲不闪、一拉就动,像个听话的孩童,平静温顺。夕阳被楼梯间的窗子斜裁进来,一扇扇尘埃盈动的三角形光牢被安放在每两层之间。姚江带着他一层一层穿过去,像闯过全息游戏的个个关卡。他身形高大,肩背宽直,走入橘红色夕照,总能将原本落地的暖色全然承接,打破三角的光牢。然而头顶的碎发在窗下模糊成毛绒绒的一片,看上去极其柔软,像一幅印象派油画,不必摹脸便价值连城。
“姚江。”他轻轻叫他,托着这幅画,怕声音把它撞坏了。
“嗯。”姚江放慢脚步,重新跟他并肩。
“没关系,这算好的。小时候,我见识过更夸张的。”历中行笑笑,“讨债的拿红油漆在我们家门口涂满威胁的话,连门带墙一整面,放学回家满眼都是大红色,字还往下流红浆,和鬼片里拍的一样。”
小臂上的五指收得更紧。
历中行还以为他会再来一句“怕不怕”,或者“小可怜”,结果姚江一言不发。没收到预期效果,他笑了一会儿,也就放下嘴角。
坐上副驾驶之后,他才再次开口:“珉王陵开掘那年我五岁,没有亲眼见过。这事,我也是后来拼拼凑凑,还原了一个大概。不比网友靠谱多少,你姑且听听,不用放心上。”
姚江发车,目光如水,不置可否。
“行内的说法:老师是沽名钓誉之徒。当时正值全国性的考古热退潮,改革开放,人心思变,考古专业招生年年短缺,整个华北近十年没有重大发现。这当口,老师提出发掘珉王陵地宫,打了报告,得到批准,只不过经费分批拨款。经济建设处处得开支,这种只出不进的事,想要支持,难。
“听说,老师口头立了‘军令状’,担保出成果才要到钱,也因为急于求成,缺乏人手,雇佣了大量民工。冒进,手法粗暴,也没做好保护。珉王的翼善珠冠在开棺时损坏,织金缎被上的百枚如意金钱几乎全被哄抢流散,缂丝五章蟒袍及随葬的三百多件袍料、匹料及丝织物都有不同程度毁坏,大量氧化、霉变,其他瓷器也有被盗和丢失。”
他低下头,左手拇指轻轻揉搓右手掌心,“我知道,东西毁在自己手上有多……”
没能说出来的,化成一声叹。
“大事故。”他吐出一个词,像烙下一个章,烫在心房,腾起的缕缕烟气漫漶为岁月枯黄打卷的页角,“也就是珉王不出名,加上那时互联网还没普及,没闹到人尽皆知。但在行内,老师的名声,毁于一旦。
“比停职更要命的是,经费停了。
“雇民工都是先干活,后结款。大家认准了老师是负责人,说老师诓骗劳工、欺负农民,找我们讨债。”
历中行挠挠头,双手轻握着胸前的安全带往后靠,轻飘飘一笔带过,“所以那一年,我们爷俩……挺狼狈。”
窗外晚霞一点点褪去,残红如火光,煨着他的侧脸。
是个坚毅硬朗的轮廓。
姚江掌着方向盘,指节发白。
“老师任教的工资,还不起那么多钱,我们是靠今天的卫书记上门买画才渡过难关。因为这个,我才帮卫昌请你出面。只是,这背后还有个人,我一直不知道是谁。”历中行语气仍然平和,神情却莫测,“珉王陵掘开之后,开发区很快圈地建起外商投资的商圈和公园,而老师那几年,一直很关注文物在外交方面的消息。”
他翘起嘴角,眼珠子转过去,眼尾微弯,落寞里带一点暖意,看正开车载他的人:“姚江,刚碰见你,我还以为二十五年前那只老狐狸重新化形,这回找上我了。”
“记得。你叫我查文勘公司的资质,好威风。”最后三个字,三分声带振动,七分唇齿吐息。气音带笑,听不出哪里威风,反倒轻轻巧巧,状似应对胡闹,“就因为我有外资背景?”
历中行仿佛中蛊,心里的话滑不留手,未经大脑,跳了出去:“还因为,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