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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3 洞彻

地中行 遐依 2442 2024-08-07 21:46:00

23

姚江的预料出了错,历中行的谈判甚至未能开场。

到了这个年纪,三观早已定型。指望三言两语打动对方、扭转偏见,是八点档电视剧里的情节;至于振振有词出言痛斥、令人哑口,则是热血少年漫中的桥段。很可惜,历中行的人生二者皆非。

本来要打道回府,但潘队不知内情,憨直实诚,想请他帮忙看看出土器物,历中行积累深厚,能更准确地做初步的横联比较。

当今的田野考古是一项需要结合多种学科的综合工作,过程中有环境、动物、植物、科技等多个领域的细分合作。横联法和桥联法都属于考古类型学的范畴。这门学科又叫器物形态学,参考了生物学中的分类原理,简单来说,可以通过出土器物的分型分式,横向判定时代,纵向研究演化顺序。

工作上的举手之劳,历中行自然不会拒绝。

帮忙同时也是学习和充电。洛安遗址的三号台第九层叠压了一口西周水井——井中出土的汲水罐,敞口、高束颈、鼓腹、凹圜底;第九层出土的盂、罐、鬲,仰折沿、卷沿、平折沿、高束颈,皆西周晚期风格。器物丰富,说明了这里曾经的繁华;方形水井,揭露出西周先民的先进凿井技术和饮水卫生知识。

古物不知道今人的恩怨,它们等着说话。历中行永远乐意听它们说话,且不希望让它们久等。即便人家已经等了几千年,但自己都来了,那多一分钟都是怠慢。

一整天,他迅速投入洛安遗址的工作,尽心尽力,与做自己的项目别无二致,看不出是在帮忙。

午饭时,于老师没有出现。不知是去别处吃了,还是干脆省了一顿。

潘队很不好意思,但也无能为力。

到六点多钟,天色渐晚,历中行想着,回去吧,干他们这行是体力活,自己在这里,怕不是让人一天没吃下饭。

他笑笑地同潘队告别,受了他千恩万谢,一路被送到上车,消失在小路转弯处时,那个身影还站着挥手。

小郑上午还在遗址东看西看,但一堆黄土,又没人讲解,很快感到无聊,回车上带薪休假玩手机玩了一下午,此时心情不错,然而车内莫名沉闷,他有点张不开嗓。

原路返回,车行到未竣工的小路和公路交接处时,忽然停了。

历中行飘在窗外放空的目光转回正前方,小郑有点尴尬,赔着笑说:“历教授,稍等,我下车看看哈。”

他出了驾驶室,开着车前灯看车的轮胎底盘,又看前方垂直相交的公路路沿,来回转了一圈,一筹莫展。

历中行打眼就明白了。下公路时,车明显弹跳的那两下,就是因为水泥路沿高出小路太多。小路铺了石子,看起来高度不低,实际上石子很细,堆积起来有三四十公分,车轮一碾却如同陷沙,一下子矮一截,下去容易,上来就难了。这公务车大多时间都在城里跑,轮小底盘低,比不了能应付户外多种地况的越野。

他也下车,说:“叫人吧。”

暮色四合,在野外滞留下去不安全,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小郑心虚地应一声,马上打电话求助,绝口不提今天打的包票了。

没过十分钟,姚江来电,问:“中行,你们还没返程吗?”

“半路遇到点问题,快了。”

说快了,是替小郑遮掩一二,实际等人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多小时了。

本以为姚江要再追问一句,结果他说:“吃了吗?”

“没有,回去再吃。”历中行有点摸不透他的性子。

对方“嗯”一句,挂了。

历中行无心再想这通电话有什么意义。他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性向,有些担心究竟还有多少人知道他和章呈之曾经的关系——倒不是害怕歧视和流言蜚语,其他人知道就知道了,都无所谓,他只在乎一个人,不愿这事传进黎永济耳朵里。

黎永济年纪大了。

他禁不起再失去一个老师,失去唯一的亲人。

天完全黑了,被金乌点燃的地平线已经燃烧殆尽,暮云浸入墨池,远处的丘陵暗蓝,头顶钉满散落的星星,夜空很高很远,风裹挟着植物浓郁的气息。小郑垂头丧气地等着,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雪亮的车前灯撕开夜幕,引擎声迅速拉近,到跟前刹住才发现,大拖车后头还缀了一辆,车体被挡得严严实实,人下来了才知道是姚江。

历中行惊讶地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忙完了过来看看什么问题。这个点了,不安全。”姚江没跟他多说,走到小路旁看了一圈,跟准备挂车的师傅摆摆手。

小郑一脸惶恐疑惑地望着他在一旁修路剩下的废石料里挑拣片刻,穿一身西装,来回两趟,几步到位,将两块较扁平的石块间隔一段贴着马路边沿放下。

姚江起身,扫一眼轮距,拍掉手上的灰,跨进驾驶室,发动车子。

转轮斜退两米,与水泥路沿呈一个锐角,随后引擎乍响,车身轻快,一跃而上,前后两对车轮精确压在摆放好的两块石料处。

小郑看得目瞪口呆,拖车的师傅笑眯眯的,盯着车尾啧啧赞叹,然后说:“不拖了钱也得照付啊,跑这么远呢。”

姚江把车停上公路,下来了,走过来跟小郑说:“这车轮胎花纹深,应该卡了小石子,慢慢开。”

说完,走回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问历中行上哪辆。他单手搭在车沿,身上一尘不染,西装外套没系扣子,敞着,里头还是白衬衫,一丝褶皱都没多。雪亮的车灯兜头罩着,五官刀劈斧削一般,双眸点漆,沉稳如常,等待他。

历中行对小郑说:“你回去直接把车还姚县长就行。”

之后,向姚江走去。

姚江开的是副驾驶车门,看着他上了,自己绕到驾驶座。历中行没想到他自己过来的,瞥了一眼,姚江说:“Abel下班了。”

三辆车陆续启动,重新上路。

“嗯,”历中行说,“你都碰到那辆拖车了,怎么还多跑一趟。”

“没请到人,不想喝一杯吗?”姚江关切地看他一眼。

历中行偏过头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要是聊得不错,都这个点了,怎么会让你没吃饭就走。”姚江目视前方,平平淡淡地说。

原来问他吃没吃是这意思。历中行沉默。他心里还藏着事儿,姚江洞若观火,突然令他生出畏惧。

“不是你的错。”姚江说了一个陈述句。

历中行很困惑。

“如果是你的问题,就算你没请到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消沉。”姚江温声道,“知道问题在自己身上,就有解决的希望。”

历中行哈哈笑:“姚总,你会读心术啊?哪儿看出我消沉了?”他坚信,从头到尾,自己的表情没什么异样。

“每个人都有气场,有的强有点弱。你的气场是坦诚。”他解释到后面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中行,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历中行心头一悸,嘴角回落,不笑了。

“我过来,没有窥探你的意思,只是带你去喝一杯。你愿意说或者不愿意说都没关系,至少别对我有敌意。”姚江声线浓酽,字句在昏暗车厢中漫延。

他坦荡,如浩浩汤汤的江流兀自向东,极宽容,但目标明确,所遇堤坝皆不可阻,入海方休。

四周隐秘的夜色将声带的轻微振幅具象化,和整个车身驰行的震动同频。历中行被包裹、覆盖,体内某些器官正不由得与之共鸣。

“没有。”

他回得很快,吐字短促急切。心脏鼓涨,似乎在慌。姚江误会了他的态度,而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这三十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没遇上过这种,一旦把你划到自己这一边,不需要任何过渡和了解就对你好。他不习惯,不适应,但没想过把姚江往外推。

“没有就好。”姚江一笑。黑暗中振幅临界,蓦然休止。

信任来得如此轻易,无需应对,无需解释,历中行的顾虑都落了空,仿佛被噎住。胸腔里注满了热流,失去出口,只能摇来荡去,拍岸碎石,发出轰隆隆的回响。

他没说话,可姚江看出来,他比刚刚更难受了。

姚江不明白自己的话怎么会违背初衷起了反效果,心头微沉,空出一只手去拍历中行的肩。还没等收回手,目光一凛,脚下急踩刹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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