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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后,大概有一个多月,我没办法正常工作,无法集中注意力,就待在屋子里。年底工作很多,队员们全都担了,姚江整天整夜地陪着我。
“我自己一个人总忍不住去想,即使理智清楚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还是会一次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喝醉,一次次地恨自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亲人在面前就会特别委屈脆弱,要是姚江在旁边陪着我,看见他我就忍不住掉眼泪。晚上我怕黑,又怕房间里有人,每晚都睡不着,困得睡着也会时不时惊醒。我哥没办法,他就搬个板凳坐在门口,门关着,白天他用手机一集一集给我放动画片,只有声音没有画面,吸引注意力;晚上插着电暖器,在门口打地铺,我一喊他,他就敲门跟我说话,讲故事……别人家过年了,姚江还这样守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失眠几乎和我一样严重,可能还伴有神经衰弱,直到现在已经康复,还是睡眠很浅。
“卫昌每天都来找我,第一天我哥情绪失控揍了他,后面也一直不让他进门。他没还手,没硬闯,每天在外面站几个小时,一遍遍低声跟我道歉,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大概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他说他父亲想见我。他父亲那时是市委书记,卫昌以为,他爸想来慰问我。
“结果卫书记是来请我撤案。”
当时,警方侦查期还未结束。按理说,公诉的刑事案件,报案人自己无权撤案,但卫书记表示,只要姚淮同意就行。
姓鲍那两兄弟,已经作为永宁人的代表宣传了很久。陡然捅出这么大篓子,一旦开庭,形象两极反转,被官方树为典型的“淳朴勤恳”的村民,竟是狼心狗肺的罪犯,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招致地域歧视。到时候还有哪个游客敢来永宁,敢来宁省?前期市里所有的宣传投入:金钱、资源、政策,都将付诸东流,大概率还会惊动省厅。
卫书记恳请她,以大局为重。
守在一旁的姚江霍然离座。
卫书记看他一眼,语速加快道:“立案起诉那两个人,你们就能获得真正的公正了吗?”
“我保证,姚淮撤案后,当晚那张桌子上的所有人,都会进监狱。至于两个姓鲍的,不是要放了他们,暂时撤案,只是要留给宣传口子一段淡化、撤换他们的时间,等风头过去,他们也会接受法律的严惩。”
说到这里,其实姚淮已经动摇了。
可接下来这句,像一线寒冰穿胸而过,将她钉在了椅背上。
他对姚江说,“就算不为永宁以后的发展着想,也该为姚淮的名节想想。”
姚江胸膛起伏一下,调头站在姚淮身前,宽阔的后背拦下了卫书记的视线。姚淮抬头来看他。
卫书记自己起身离开。
他给时间让他们考虑,心中不认为兄妹俩会做别的选择,因为以他们的力量,只能由那些大老板逍遥法外。
冬天的阳光把姚江的头发染成了浅黄色,微尘落在发间,又弹跳起来。无数的微尘。
姚淮抬着头,看见一张坚定的脸。所有年轻的棱角都被光与尘削去,姚江看着她,一只手按住姚淮单薄的肩,说:“你来决定,我去回复。”
她想了很久,又或许并未过去几分钟。开口轻声道,“我想相信……世上有公义。”
如果公义在人心,何处平白抹污名?
卫书记要给她公正。
公正、公义,一字之差。
姚江的回复是:处理了其他人,我们撤案。
先处理,后撤案。卫书记带着同情,不疑有他,答应了。
然而,直至那晚酒桌上的最后一个人因经济罪入狱,警局没有等来兄妹二人。
义而不正,他们利用卫家,给了所有始作俑者当头一棒。
侦查期结束,此案如期开庭。
陆山代表被害人出庭。
姚淮的状态并没有恢复。那晚支撑着自己去报案,她好像把力气都用尽了。与创伤相关的记忆牵连甚广,她厌食,努力吃下去的东西会引发恶心和反胃。烧心的胃酸,苦涩的胆汁,通通和食物一起涌向喉管。饭后半小时内反复的呕吐让进食变成一件令人恐惧的事。
她从不清楚姚江无能为力地顺捋她的后背时,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因为她自己吐到最后常常泪流满面,早已经没有任何余力考虑哥哥。
直到鲍氏兄弟宣判那天,姚江去洗漱的间隙,她恰好早起,在门口的铺盖里发现了一柄巴掌长的水果刀。
这些日子,他们都心照不宣,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量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鲍氏兄弟最多十年徒刑。
她把它抽出来,呆呆看着锋利寒凉的刃口,僵坐在房间门槛上泣不成声。
姚江疾步回来,夺过刀马上甩远,把她抱进怀里,声音很低地解释,“只是用来防身……只是防身的。姚淮,别怕……”
他用力揉着她的后脑勺,越讲手越抖,终于,两行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落进姚淮头顶乱糟糟的发间,“姚淮,咱们走吧……我带你回北京,去广州、上海,我们去看最好的心理医生……会好起来的……我们走,好不好?”
说到后面,几乎是恳求了。
姚淮却不回答。她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她紧紧抱着姚江,说,“哥,我会好的。我会好起来。”
历中行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心慌。
他脑海里跳出了一句话,是姚江的声音,姚江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是我,会做得比你过分。”
他不记得姚江的表情。
当时,他背对着自己,正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
那是他打了人被停职之后,在姚江家里。
现在他明白了姚江为什么会不由分说、不计前嫌地带陆山赶来帮李茹,明白了他当时安慰自己,字字句句,都是切肤之痛。
他打了欺负小茹的人,如果比自己过分……更过分……
历中行一边跑向停在大门外的捷达,一边举着手机问,“姚淮,为什么你一开始问我姓鲍的在不在这里?那两个人出狱了?他们不应该在宁省坐牢吗?”
车里没人。
冷气还开着,他打开副驾驶车门一摸坐垫,没有余温。姚江的手机留在了座位间的置物槽里。
“主从犯一个九年一个八年,短的刚出来。小祁在河梁见到了,是唐曲申……”姚淮听见他的呼吸声,掐断道,“怎么了?我哥不在吗?”
“姚淮……”历中行半身探进车里,单手撑向座椅,平复呼吸,冷静道,“你别担心,相信姚江。等我弄清楚情况给你回电话。”
接着,他看见自己的驾驶座上,那只旧尼龙工具包开着口。
他之前还接了一处市监局旁的商墓,两头跑,第二天要换位置的话,工具包就跟着他回家。这包还是郭金猊托姚江带回河梁还给他的。
历中行一把拎过来,迅速在里面翻拣。宽窄各异的木、竹制签条,长柄调羹,棕刷、羊毛刷,各种手铲,线绳水平仪……
少了一样。
少了那把缅甸小刀。
历中行再也待不住,手一使劲,将身体反推出车外,转身四顾,于茫茫夜色中大喊那人的名字。
那个多少次,在他心尖上裹蘸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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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最晚后天。评论多速度会快。(上一章更了之后掉了好几个收……谢谢留下来的朋友,谢谢包容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