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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齐平是个无酒不欢的,今天不谈生意,又以朋友名义相邀,姚江给他面子,不多不少,喝了三杯红的。箸停筵散,小祁开车把他送回家。
私家车库有三个车位,姚江看着空出来的位置,想起那辆古斯特还在新梁。
热意从胃里发散,体内的血液似乎都流得快了,但头脑冷飕飕的。他看起来没有一点喝过酒的迹象,小祁就没送上楼。
从车库走回去的路上,看到很多的灯。这片小区都是高楼大平层,配套齐全,绿化极广。绿影幢幢间,儿童娱乐室洒漏暖黄色的光。正是晚饭后的休闲时间,过节的小朋友们应当被允许晚睡。转过细碎的童言絮语,是半露天的咖啡角,金属制的镂空波点架子在大理石台面拓下带亮斑的影。
姚江绕过这些光和影,走回自己的家。
家里很暗,月光匍匐进落地窗,薄薄地敷在浅驼色的波西米亚纹地毯上。
那颜色,和历中行今天穿的棉质polo衫好像。
应该很柔软。
他仿佛被月色欺诈蛊惑,脱了鞋,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坐了,手背搁到额上,来回熨开眉头,靠着沁凉的玻璃缓缓躺下。
眼皮一阖,就做梦。
梦见历中行蹲在土方间的一汪灯光里,专注地低着头。
他站在一旁望着他,想啊想,想起这是第一天见到他的那个晚上。他肩头还有伤,可是那么晚了,还蹲在那里做清理。
姚江喊他,中行。
他不抬头,不看他。
中行……
姚江想走近一点,腿却纹丝不动,想蹲下看看他的眼睛,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只好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他点头,说话,微笑,皱眉。
这人好看极了。
就这样远远站着看下去,也不错。
又想,历中行可真喜欢他正在做的事……竟然可以一眼都不看他,一下头都不抬。
突然,那人好似有什么重要的发现,霍然站起来,甚至没有瞥一眼他的方向,拔腿就要走了。
中行!
姚江听见身体深处迸出细微的开裂声,嚓、嚓、嚓,像高温烈火中窑烧的瓷器在开片,裂纹由顶至踵,缝隙寸寸蔓延。可他还想叫他,还想迈步。
嚓、嚓、嚓!他看见自己在崩落。
落下的是什么呢?焦急中,他往下看。
是什么?这一片片的……灰土泥壳。
猛然间,他发现,原来自己是土制泥胎的人俑,无法出声,不能走,不能动。
李茹说,主持裴岗、古寨几个遗址发掘的领队都没有回复邮件。
“用咱们公共邮箱发的吗?”历中行问。
新梁共发现了11座灰坑遗迹,根据坑口形状的圆方分为A、B两型,其中10座都是A型,唯一的一座方口B型灰坑中发现了大量动物骨骼碎片,他正在取样,准备送去做碳-14测年。李茹在旁边绘制骨骼位置分布图。
“是的。”她答。
历中行叹了口气。
打他下午回来起,这短短几小时,李茹已经听他叹了好几口气,不免疑惑:“老师,农业局那边也不顺利吗?”
历中行又叹:“谈不上。”
“老师,不知道可不可以问?”李茹试着说,见人没有制止,便接下去,“你为什么要帮卫局长啊?其实完全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
历中行想了一下,总不能告诉小茹,卫书记亲自开口打过招呼,他于我和老师有恩,不能不帮吧。他摇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继续专注于手头的活儿。
李茹也不纠结,只自言自语感慨了一句,没想到姚总还挺好说话,这种麻烦事也愿意沾身。
历中行的手一顿。
他努力地回忆,那晚,姚江问过他为什么要帮卫昌吗?
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为什么他不问?连置身事外的小茹都觉得奇怪,他和卫昌明显有所纠葛,为什么不问自己为什么要帮想阻碍万汇的人呢?
“老师?”李茹看他突然站起来,纳闷道。
……“你说希望我出面,我才去。”
抓住他手腕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吗?
历中行原地来回两步,进退失据,那茫然失措的表情把李茹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他努力看着李茹,一步步慢慢把没做完的程序交代清楚,将工具给她,脱下手套——又是一顿。历中行没戴姚江给的那双。
那双缀红桃的手套还揣在他荷包里,忽然鼓囊囊、沉甸甸,像揣了一颗心。烫人得紧。
无论是朋友的心,还是别的……他都辜负了它。
那时,他正在气头上,只当对方急于辩解,减轻责任,才将动机全归于他。
他竟没听出,姚江说的是真心话。
他竟然不明白,姚江八面玲珑,不问,就是已经猜到,他有不得不帮的缘由。
姚淮跟他转达时,他并没有答应。高铁是否在河梁设站还有变数,但线路已是铁板钉钉,姚江如果不出面,征地一样会进行下去。
一口应下此事,绝口不提会让他进退维谷的征地补偿,就是要他痛痛快快还了卫家的情,从此不再受人掣肘。即使受他误解,受他责难,也一力承担。
人情是自己还的,坏人却让他一个人做了。
他之前只道姚江耐心温厚,今日才知,他的宽厚是何等润物无声的宽厚,他的温柔,有多温柔。
姚江被口袋里细微的振动提示音唤醒。
他睡眠一直很浅,睡觉时本该把手机调至静音放在远处。
更不该躺在这里。客厅的地毯上。
好像有点着凉。他扶着抽疼的额头站起来,一边掏出手机,一边找到拖鞋穿上。待看清消息,慢慢停住了。
行:姚江。
没有别的话,消息气泡里只有一个称呼,他的名字。
姚江瞟一眼时间,23:21。
几乎是一种直觉,他大步穿过玄关,扭动门把,推开大门。
门一开,昏暗的走廊楼梯间亮起声控灯。
他梦里的人就坐在那儿,坐在上次等待的位置。修长的腿半伸半曲,背部笔直健劲,莹润的眼瞳转过来,好似从几个月前等到今夜,从梦里等到现实,一动不动,等了他几个世纪不止。
姚江启唇却哑口,想出声却不能够,宛若又变回梦中的人俑。
所幸历中行反应在先,有一瞬的惊讶失措,又恢复沉稳,飞快走过来,站在门口低着头问他:“……手处理过了吗?”
姚江愣一下。回公司后各路人马应接不暇,他忘了。
那点小伤,被忘得一干二净。
历中行打眼一瞧他这反应,再次生气了似地,绷直嘴角。只不过克制着,抬起他的右手看一眼,进了门,问他医药箱在哪里,又问有没有针。
“伤口有点肿了,木刺应该还在里面,要挑出来,免得感染。”他解释。
姚江在柜子里找到未开封的针线包,历中行取了一根针,用碘酒消毒,拧开灶台上的天然气,针尖在稳定的蓝焰中过上两遍,动作流利,回过身来握住他的手背,让手掌朝上,用棉签蘸碘酒清理一遍中指,拿着针凑近指腹的伤口。
行云流水的动作突然卡了一下。
姚江以为他是没找到木刺的准确位置,用左手上去掐按,把指腹掐得发白,露出木刺所在。
历中行几不可闻地短吸了口气,声音细若蚊蚋:“轻点。”
针尖抵了过去,却在状若透明的皮肤表层磨蹭。
两个大男人对着一枚绣花针干瞪眼,这场景原是滑稽,可姚江垂睫看到他手臂紧绷,低头攒锁眉心,视线恨不得钻进针眼,恍然顿悟,历中行是下不去手。
他掐自己,对方比他还疼。
木刺在延宕中深入皮层,针下去,要挑开皮肉,得见血。
但是,比起历中行还缠着纱布的伤口,这点血实属九牛一毛,那晚他揉洗自己的伤口,下手没轻没重,毫不顾惜,这时候,倒知道心疼犹豫。
姚江莫名着恼,探手要去拿他指间那根针。
历中行手一避,不看他,也知道自己心思暴露得有如光天化日犯人巡街,硬着头皮就上。
针尖挑破指腹,殷红的血珠霎时跳出,历中行专业技术尚在,手稳腕沉,只一下便挑出细如发丝的木刺,甩到水池里。
姚江正准备抽回手自己清理,指尖忽地一热。
湿软的舌苔刮过敏感的破口,两人登时僵住。
历中行尝到舌尖卷回的那点血腥味,脑中“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呆了两秒不到,却漫长如一个朝代,他听见姚江说:“谢谢,中行,你走吧。”
“姚江,我……”他心急如焚,想要解释,却无可解释。终于想起来意,脱口而出:“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对不起,卫昌的事……”
“我知道,没事。”姚江声音低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颊,泛红的耳,丰润的唇,波澜暗涌的眼。
历中行沉默下去。
“不怪你,真的。”姚江左手按在岛台边沿,挽起袖子的小臂绷出硬邦邦的肌肉。没说哪件事不怪他,似乎哪件事都不怪。
“走吧。”
他的左手仍在渗出血珠,好像历中行不走就绝不开始处理。
历中行手脚发木,走向玄关。
姚江站在原地没有去送。
半晌,“咔”一声轻响,历中行带上了门。
姚江轻轻呼出那团灼热的鼻息,这才垂下眼睛看自己。
他勃起了。
只因为历中行舔了他的手指一下。
西裤束缚得难受,姚江快步走进浴室,执起花洒调到冷水,拨开开关。
指尖的血同燥热一起溶散,凉水淌过昂然的下身,变成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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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鱼们,盆友们,看完不留下只言片语我会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