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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捷达沿临西大道直行,过匝道上河梁二桥。夜色中,一根根笔直恢弘的钢索飞掠而过,钢索交汇的尽头,塔柱耸立。二桥是河梁第一座钢混结合梁悬索桥,通身醒目的复古红,放在桥梁众多的沿河城市里,它的美貌也不遑多让。
车过圻河,下桥东折,一路驶向三环外,楼高转低,灯火渐疏,天空如暗蓝巨鲸裸露背脊。历中行望着熟悉的天际,这才触到一点真实感。
他太逾矩了。
一遍遍问自己,胆子怎么这么大?难道是姚江对你太好,好到让你得意忘形?还是你吃准了他拿你没办法?
好像都有一点。太不要脸了。
他谴责自己,却忍不住抬起手背贴住嘴唇。那温热的血味儿仿佛还缠绕在舌尖,唤起埋藏在基因里的原始兽性,教人饥肠辘辘,想要猎食。
他说,不怪他。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姚江看他的眼神真算不上清白。
叫他走之前,落到他唇上的视线,像头饿虎,下一秒就要咬住目标;又像海豚,用湿乎乎的宽吻一贴即走。
可是对方反应那么大,毫不犹豫赶他出门。
认识这么久,连最开始交锋较劲时,姚江也没这么不客气。
历中行稍一冷却,疲惫就席卷而来。
他在姚江家门外坐了好几个小时,灯一直没开,他以为人没回来。心绪纷乱,踌躇不前,也没去敲门。最后不抱希望地发了条消息想问问,看到显示的时间才发现已经太晚,说不定人已经睡了,他不该打扰。
于是,就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门居然就这样开了。
那一瞬间,历中行以为对方会某种读心的魔法。
他开车回家,烧水,冲一包速溶咖啡,洗了个脸,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打开邮箱给几位没有回音的领队写信。
“……上世纪八十年代,苏秉琦先生提出区系类型理论,表示相对世界其他几大历史文化系统而言,中国文化本地起源,自成一系;在本地起源的过程中,又是多区系、多经济类型的。各区系文化源流既相对稳定又相互交错,形成网状系统,通过作用、聚变、裂变,趋于融合,殊途同归,从源头的涓涓细流,先汇集为大江大河,然后百川汇海……可以说,中国文化、文明的多源论所要回答的,是把十几亿人民团聚到一起的基础结构及历史依据。”
“当代考古在各学科领域不断细分融合,‘夏商周断代工程’、‘中华文明探源研究’等重大项目可见其成果,今日我国的考古事业,也再不是建国初期人才极度匮乏,一人扛鼎、包揽千年的局面。一座大型遗址的发掘,往往以年为单位……”
“六大文化区纵贯南北,穷此一生不可尽躬,我们为着相同的目标,扎根在田野一线。黎永济和历中行,都只是田野间的一个脚印,又何必为一个脚印,厌弃眼前如许美景?我不敢妄言旧事,只是数据不似王陵,您大可以放心。”
“……顺颂夏祺,盼复为荷。”
咖啡只喝了一口,嫌烫,这一放就放到了结语之后,已经凉透,也不必再喝了。历中行把它倒进盥洗池,冲一冲杯子,关电脑,洗漱,上床睡觉。
他用语谦恭,其实是效曹沫劫桓公,“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图之”,把他们介意老师的事挑明了说,料定几位队长不欲落个因私害公、“弃信于诸侯”的口实。
实属败将之勇力。
历中行对着昏暗的天花板,明明胜券在握,却如荆轲三刺不中,心中泄了股劲儿。
那些都是他的同行,本应勠力同心、肝胆相照,却全都不如姚江一个外行清楚他的为人。
姚江知道他不愿受制于人,无论是做棋子还是亲自对弈,无论输赢。
他说,不怪他。
历中行抬起手背贴住嘴唇,闭上眼——他明天会来取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