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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103 若水

地中行 遐依 2589 2024-08-07 21:46:00

103

水很凉。

历中行一入水就感觉到了冽冽秋意。水泊总是季节变换的前哨,日落后尤为明显。安抚了金猊一句,吸气闭眼,翻身潜下去。

眼前漆黑,周身被凉意浸没,脑海反而涌出温暖记忆。

不要让人欺负你。这是担忧,更是信任,信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除非自愿,没人能强迫他。

历中行向下探,指尖触到池底的瓷砖。

自古以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他保持方向,摸索着向前。

其实想得很简单,这样的情况,倘若姚江本人来,会怎么做?

既然主动请缨来了,就要如其亲至。如果不能,他不会开这个口。

历中行浮上去换了口气。空气比池水暖和,皮肤露出水面的短暂瞬间,宛如被鸭绒拂过。没睁眼,调头回到池底。

这次临行前,在航站楼值完机,顺嘴问姚江,从体制内出来,怎么会跨这么大一步,弃农从商?姚江难得觉得他问了个傻问题,摸了下他的后脑勺:当然是图赚钱,那时候运营啤特果基地的现金流不够,姚淮处处受到掣肘,琐事缠身,放不开手脚。就想以后她需要多少钱,都能拿得出来。

你不是喝水,是喝仙气长大的吧?这么无私。历中行调侃他。

姚江说,中行,你不明白吗,无私其实是大私。

他说一直记得20岁,自己那一届毕业典礼上校长的一段致辞:

这是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不反对你们用所学的东西追求名利,但你们要记得,自己是本行业最顶尖的一批人才。有些事,你们不做,可能就没人能做得更好,甚至没人去做了。前人讲学,志气欲望之辨很严,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而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希望你们今后徙南溟、越天池,还记得今天的骄傲,还记得为他人、为社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他说,小半辈子了,我只是放不下这份骄傲,而能让我骄傲的事太少。

划拨的动作带动水体,一枚轻而硬的金属物碰了碰历中行的手背。他赶紧往那个方向轻轻抓了一把,第一下抓空了,然后才握住。心绪无波,调头往回游。

身体一出水就异常沉滞,他拖着钝重的腿登了两级梯子,小腿肌肉倏地收紧。

郭金猊在多轮目光的洗礼中等了二十几分钟,不住地看时间,一见他返回马上迎到池边,就听历中行“嘶”地一声,把戒指交给她。

“怎么了?!”郭金猊三下五除二将他拽上来,历中行脸色有些发白,抿紧唇,坐到池边弯腰去掰右脚脚掌。心想自己命里可能跟水有点犯冲。

“有点冷,没热身抽筋了。”缓过来点,他抹了把脸,皱眉问,“赵局人呢?”

郭金猊歉疚地咬了咬下唇,觉得没把人给他拉住自己也有责任,“他接了个电话,好像去会什么客了,听起来挺重要的。”

“还回来吗?”历中行自知问了句废话,女儿和预备役女婿都走了,这里只剩下一干闲杂人等,还回来干嘛呢。

果然,郭金猊不作声。

他活动一下脚腕,提着自己的鞋站起来,单手按了下金猊的肩:“没事。再拿着戒指去找他就好。我摸到了,好大一颗钻呢,应该还挺贵的。”

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衣物裹紧躯体,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修长,腰腿线条优美,肩宽颈直,背影坚实。郭金猊又感觉到不少微妙的视线。她全不在乎,只焦急地拉着历中行胳膊进屋,“赶紧洗个热水澡擦一下,别感冒了。我去找人看能不能给你借身衣服换。”

历中行上别墅二楼找浴室。一片社交的喧闹声,还在讨论今晚的八卦:小余的家世、前任,赵玉琢的前男友们,兼及吴东云追人的花样,还有自己。他们不知道他是哪一号人,圈子里没见过,因此更显神秘。有人猜他是赵玉琢现任男友。

他从他们面前穿过去,小团体一时寂静。

郭金猊后上来,心大地问其中的男人有没有多余的衣服。他径直进浴室,关了门,外面声音听不清了,不由自主叹了口气,抓抓头发,又放轻动作,摸了一下后脑勺。

手机放架子上,脱衣服,打开花洒。热气腾起。

芥蒂已经种下,自己再去找赵局,不会像一开始那样顺利了。

他冲了会儿热水,等身体回暖,小腿的肌肉完全松弛下来。拿浴巾擦干身体,裹在腰上,把脱下来的衣服拧干,给金猊发消息,准备借不到就穿湿的回去算了。

郭金猊:等着!!!

历中行看着这三个感叹号,有些奇怪,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再一听,刚刚外面还很热闹,现在竟完全销声匿迹。

这没道理,当事人路过,他们闭嘴是正常的,但没理由一下子都退避三舍吧?

又等了几分钟,他给她发:算了,咱们走吧。

这时,浴室的门被匀速地敲了三下。

他以为是郭金猊,打开门缝接衣服,结果发现是一双男人的手,托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崭新衣裤。

对方见他迟疑,问,“您是历教授吗?”

历中行应了一声,对方问完也没多话,只把衣服交给他就转身离开。他穿好衣服,拉开门去找郭金猊,外面还真是一个人都没了。经过走廊来到外间,就见郭金猊正坐在沙发上和一位老人交谈。他们身旁站着赵局。

历中行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赵局回来了,而是看到他浑身滴水,除了头脸是干的,和刚刚的自己狼狈得如出一辙。

赵局一看到他收拾妥当的样子,仿佛松了口气,迎上来握了下他的手,“中行,你们先聊,高铁的事情,过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说完,他回头看了老人一眼,老人摆摆手,赵局便沿着历中行走来的方向去浴室。当晚回程的路上,郭金猊十分自豪地告诉他,自己在别墅门口撞见询问历中行去向的一行人,赵局还在旁陪同,她不畏强权,把来龙去脉告知为首的老者,对方面色一沉,赵局当即主动要下到池里去捞剩下的戒盒——可惜磨磨蹭蹭爬到梯子最下面还露着头,就被叫了上去……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后话了。

此刻,历中行已经明白沙发上这位是谁。

他的最后一张牌,自己找上门了。

“葛老,谢谢您的衣服。”他走过去,对他欠了欠身,坐到两人之外的单人沙发上。

葛孚看上去十分瘦弱,银发稀疏,但衣冠整齐、目力矍铄,就这么静静看了他几秒钟,长长地喟叹一声:“小历啊,我上次见你,你才五岁,就这么一点点……”他抬手在膝前比了个高度,“那天,临着中秋节放假,我顺路跟老黎一块儿到幼儿园接你……我还给你带了一个月饼,你记不记得?”

历中行不记得。

他甚至不记得见过他。

葛孚撂下手,按着大腿,“多少年咯……我们都要死了,老黎才给我打一个电话。”

原来是这样。

他没想到,老师会主动给葛孚打电话。

黎永济在病房看见姚江的第二天上午,历中行回到医院,跟老师讲了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和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他讲到他的爱人。

黎永济没有对他们的感情发表意见,只给了姚江十六个字的评语——

上善若水,君子不器。随物化形,不减其诚。

他说:“去吧。实在不行,去找找葛孚。他欠我的,让他还给你,免得带进土里,走不安生。”

“葛老不是应该早就退了么?”历中行问。

“卫家那个……三番两次来看我,为了什么?不就是看我、和他还有没有联系,能不能从我这里……重新搭上线。”黎永济说一句歇一会儿,“他的想法,适合放现在……家里的小辈,生对了时候,正发光发热哪。”

历中行点了头,但黎永济太了解他了。他不会愿意代老师受这份情。时隔二十五年,黎永济第一次主动联系了葛孚。

“小历,老黎既然托我,我绝没有推辞的道理,但这高铁啊,我不懂。小赵说搞技术的觉得那里有水,不适合建站,这怎么说?”葛孚问他。

“河梁已经联系好了地勘专家组,一周内如果能得到许可,随时启程,我们可以用报告证明这道阻力并不存在。”历中行坐直身子,握紧手机。他和严廉的百元赌约,今日变成了百亿工程的转折点。

葛孚的目光穿过他的眼睛,遥遥落在他身后,“怎么不让你姓黎呢……”

“……比亲生的更像亲生的孩子。”他喃喃。

像啊,真像。像他弄丢的老友,像曾经的他们。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似黄粱梦。官冗从,落尘笼,自君别后,明月照孤蓬。

“算了。”老人又笑了笑。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他缓缓站起来,向眼前这个年轻人伸出手。

历中行起身与他交握。

“我等你的好消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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