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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九点,姚江和县镇政府的人准时在酒店门口碰面。历中行昨晚一点多才睡,早上就没有早起,跟姚江一同出门。今日兵分两路,刚要道别,忽见迎面而来的政府工作人员中为首的那个,蹬着高跟鞋约莫一米六出头,短发婉然,不就是昨晚等在这里的姑娘?
Abel叫她:“姚县长,久仰。”
历中行不太敢认,主要是她今日穿了一袭挺括的小西装,真丝白衬衫在胸口垂下简洁端方的领花,与昨夜的打扮气质迥异。他听见姚江和她握手时也客气地叫“姚县长”,一时更加自我怀疑。
正愣神间,她向他转过脸来,谦逊却雷厉风行的口吻:“您好,历教授是吗?听说您今天去洛安遗址有公务,坐我的车吧,小郑会送您过去。”
那是一张月亮般的脸庞,皮肤冷白所以无需底妆,浅浅的腮红口红柔和了棱角分明的鼻尖与唇峰,弧形的留海遮住小剑般的细眉,再加上一双桃花眼——正面对上的瞬间,历中行终于确认她的身份。
四十不到的实权女县长。他与她握了手,心下第一反应不是她是谁的亲属,而是简简单单四个字:前途无量。
姚淮旋即转回去给姚江介绍自己身后的下级,基本都是镇上负责项目落实的骨干,此事县里只是象征性地出面牵头对接,以示规格和尊重,给予政策上的便利。
姚江与他们一一握手。两人站在一起,看不出一点亲密的影子。
被唤作小郑的司机领着他上了大门口其中一辆车,健谈地问他去洛安遗址做什么,听说历中行是搞考古的,露出一点探究的神色,但又不询问,转而介绍起当地的风土人情。
“洛安下辖二十多个乡镇,这鱼峰乡临着小鱼湾,是洛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有水又有田,有鱼有米还能搞农场种小麦,比其他山沟沟里可强多了,现在还发现了遗址,以后是不是能搞旅游啊?我有个叔叔也在开车……不过也就猜猜!现在县里比较注重实业,姚县是个干实事的好领导,今年春耕,还去鱼峰乡看过小麦嘞。”
搁领导眼里可能是有眼色又能侃,放历中行这儿无异于膈应他。更何况后头拍姚县长马屁拍到他这儿来了,也不知是个什么逻辑。他静静听小郑介绍完了,不接话茬,问:“我是考古的,有点奇怪吗?”
小郑忙不迭咧着嘴笑,直说了:“不奇怪不奇怪!就是您怎么跟姚总在一块儿?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
“哦,姚总是朋友,他捎我一脚。”历中行说这话,自己也发现有点好笑,要不是万汇的事,他俩确实八竿子打不着。其实算起来,他到现在还是他的麻烦,怎么就混到一块儿来了?姚江竟也帮着他给自己添麻烦。
“你们姚县长叫什么名字啊?”礼尚往来,历中行觉得自己也问个问题不过分。
小郑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单名一个‘淮’,淮河的淮。”
历中行了然地点头,江淮江淮,果然是一家人。兀地记起自己昨天的揣测,不禁尬得挠了挠后脑勺。昨天姚江回去的时候幸好没问,不然真是大乌龙。
说着话就出了县城,之后的路,小郑也不熟,手机安在支架上跟着北斗导航走。窗外出现了茵绒田地,正是麦芒吐穗的时节,仿佛带着宣纸的毛边。绿毯间嵌了碧蓝瓦片似的池塘,蓝色球形水泵浮在塘中央,似悬于云际。远处丘陵起伏,云雾半隐。
走了四十多分钟,导航提示前方五十米右拐,放眼望去,只此一条笔直的公路,高于左右两岸。历中行田野经验丰富,刚升起些顾虑,小郑打着盘变了方向,车体弹跳两下,驶下公路。
下面是条乡间小路,宽度仅容一车,且是明显的“半成品”,路面铺满了碎石子,大概还没来得及铺水泥,看车轮碾下去的动静,至少厚三十公分,行进其上,如趟水泥池沼。不仅艰难,而且颠簸,车速降成龟爬,历中行还是被摇晃得需要扶前座靠背稳住身体。
小郑对自己给领导开车至今的职业生涯很有信心:“历教授您放心,路虽然难走了点,我一定给您送到!姚县吩咐了,管去管回!”
历中行好脾气地冲他笑笑。
龟速爬行了二十多分钟,绕过树木遮挡之后,是一片较高的台地,最高的土岗拔地近三米,还留有旱作耕种的痕迹,历中行一眼瞅见了土岗边缘的探方,下了车就直奔那里。他步伐矫健,于土地间穿行无阻,小郑停好车之后已然跟不上了,只能远远缀着。
问了一个队员,此地负责人是省考古所的潘队长,历中行读到过他关于东周楚城的论文,文中可见理论扎实、实践丰富,但未曾谋面。队员带他绕夯土基走了小半圈,找到潘队长。
潘队长四十岁上下,敦实和善,一听“历中行”三个字,喜出望外,连称久仰,关心地问他大老远过来有何贵干,不顾满身尘土,拉着他就要回营地给倒茶喝。历中行有点受宠若惊。
他天天和土地打交道,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在北京、河梁两地久未经历这样的礼遇,历教授早忘了自己六七年前已是考古界响当当的后起之秀,离京后,又先后坐镇数座大墓的开掘,时也命也,煌煌履历,放在同研究方向的同行中,毋庸置疑的第一人。
他按住潘队长,说喝茶不急,急着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