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他们去时是隆冬。
烈风如刃,刃刃刮面。姚淮跟着他爬土坡,钻林区,上山岗,刨碱地,要赶在开春前摸清永宁的家底,拿出本年度的建整扶贫总体规划讨论稿,为这里找出路。永宁很大,除了人的居所,还要梳理出可利用的自然资源。
村委会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公共的,已经用了五年,坐垫干扁扁一块。姚淮要去问村里有没有人家能再借一辆,朱村长犹豫着摇摇头。卫昌推着车说,“算了,上来吧。大部分还是得下来走,先在后座将就将就。”
姚淮便没有踌躇,扶着车钢架跨上去。颠簸之后就是漫长的跋涉,几天下来好像骨头散了架。不知哪天,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男式棉服捆成的坐垫。卫昌不会长留,此行从简,只带了两件外套。
工作队住在村委。她把衣服拆下来放回他那间房,认真地说,主任,心领了。
她不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孩子,命里一饮一啄,额外的好意,都免不了要在心中计算价格。怕还不起,轻易不欠人情。
由朱村长指引,他们靠一辆车两双腿走遍了永宁。
长河凿刻的土塬丘壑逶迤辽阔。永宁村属黄灌区,高纬蒸发强,地下水不足,长期的蒸发使水中的盐碱成分驻留土壤,盐碱化严重,土地利用率极低。传统的治理方法,控灌、暗管集水再利用,都需要投入资金技术,当下的永宁,建设和改造基础设施都资金紧张,要科学防治,不现实。
两个人白天踏查,晚上开会。全靠发展经济作物,没基础,不行,何况还有二十亿亩耕地红线划进永宁,不种粮,不行。
钨丝暗黄,灰黑的灯泡下面,桌腿参差摇动。
卫昌说,宁大不是一直在和省里的扶贫办合作实验基地吗,可以争取一下。
他说得郑重,但卫父当时也只在市委,永宁村哪里入得了省级项目的眼。
姚淮撕了几页笔记本在桌下垫了又垫,发现地面根本不平。没用水泥的裸地,几张纸怎么填得平?但裸地也方便,不必拆改,万丈高楼可自足下始。
她放弃垫桌脚,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是簇新的灯泡:“我有个主意,要问问我哥。”
前两年,姚江导师的团队以高粱为材料,发现了主效耐碱基因AT1和它的作用机制。上次在县城里通话,她知道姚江用这种基因转育的杂交稻,在产量上已经有了突破。姚淮的主意,是想让他从农科院跟省里接触。
可惜没成。他们都还没那个资历。
不过姚江说,宁省邀请他个人进农业局,给永宁开辟试验田提供支持,可以作为人才引进的条件。
她想了想,片刻后道: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卫昌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一旁,姚淮不避开,他就静静看那细剑般的眉,一低一扬藏锋敛锐。
姚淮知道姚江不是皓首穷经的人。他做科研,看重那些成果的实际应用。永宁是一张白纸,如果肯耕耘,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研究实现价值。
姚江在那头笑,说:“好。等着。”
两个月后,姚江处理完北京一切,千里奔宁。
姚淮这才知道,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卫昌习惯了姚淮和自己保持距离,第一次见这姑娘抱着个男的不撒手,哼哼唧唧,说什么“那我没嫂子了怎么办啊”,“你赶紧打电话回去哄哄人家嘛”。
姚江拍了拍她的脑袋,平和地说:“我们想法不同,是该散了。”又捏一下姚淮的脸——都皴了。原本好好一个洋娃娃,现在灰头土脸,倒还闪闪发光。
“姚淮,我不过来,也会有别的事分开我们。”双亲已故,姚淮和他殊途同归,事业和妹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姚淮还有些不甘心,姚江的余光远远瞥到卫昌,压低点声音,“你领导在后面。”那男人浑身的衣着派头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却出现在这里,脸上有和他妹妹相似的神情。
姚淮站直了,转过身挥手喊:“卫主任。”她把手举得高高的。
这一叫,做上级的反而收了收表情,主动走上来。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握手时,卫昌握得很实,说:“谢谢。”
姚江从小不容易晒黑,学农之后晒黑了也恢复得很快,刚钻了几个月冬季大棚,正是一年里白到反光的时候。村里人没见过这样白净又结实的青年,被雇去平整土地的,总要多打量他两眼。
他的气质和脸孔不大相配,被院里同事笑称“老成”,“一眼能望见三十年后的老专家”。
卫昌带着总体规划回了县上,姚江这边有农业局支持,有条不紊地开垦试验田;姚淮则头疼,为别人好,人家不一定领情。
送上门五百块钱的农具,下回再登门就不见踪影。朱小桓整个寒假都待在村委,成了工作队的编外成员,主动请缨给姚淮当间谍,打听到人家三百块把农具卖了出去,全花在吃喝上。
等扶助,靠救济,占便宜。初见时瞧着木讷淳朴的乡亲,具体开展工作了,竟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不是所有的“穷根”都在环境。酗酒的、嗜赌的,或者单一个“懒”字,都能拖累一家子。
春寒料峭,入夜干冷。姚淮睡不着觉,裹着外套沿着田埂散步。永宁基础设施落后,田间还没有机耕道,走出去约莫两公里,踩到一脚湿泥,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小标牌,发现是到了姚江的试验田。滞闷的拔足声一响,迎面来了个黑乎乎的人影,姚淮也不害怕,看轮廓就认出来了,纳罕道,“哥?”
“大晚上瞎跑。别往前走了。”姚江穿着胶鞋走过来,转个方向蹲下,“来,背你。”
姚淮嘴角一抿,故意跳到他背上。姚江只歪了一下就稳住,往后捞着她的腿弯起身。
“比小时候重不?”她探头笑嘻嘻地问。
小时候她跟姚江上山摘桃子,说要帮他拎,可后来走不动了,姚江只好连人带桃背着下山。
“一样轻。”姚江说,“让你多吃点长高,总不听。”
“我都二十三啦,长不高啦。”姚淮勒着他脖子,轻轻晃那只冰凉凉的脚,下巴垫在他头上看天。银河如蛟,从漆黑的深空舞过,洒开漫天银鳞。
过了会儿,她小声说,“欸,听说你今天把人姑娘弄哭啦?怎么回事?”
“哭了?”姚江皱眉,“我让她先顾自己家的地,她妈妈都来找两回了,踩坏好几棵苗。”
“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干嘛放着自己家地不管非要帮你?”姚淮又好笑,又有点心疼那女孩儿。
“这里一年只能种一季稻,选育不成功就只能等明年。”姚江把她往上托了托,两人的重量叠加在一起,脚步声沉缓清晰,但并不迟滞,“我没有谈恋爱的计划。”
“可是,喜欢一个人没办法计划啊。”
姚江默了半天,还是说:“你喜欢谁?”
“……”姚淮微笑,偏过头枕在他头顶,“哥,你这么问,不是知道了吗。”
姚江又默了片刻,放手换姿势把她一拎,托着背往田里抛,“把你扔下去信不信?”
“啊啊啊哥哥哥救命救命——”姚淮张牙舞爪地大叫。当然晓得姚江不会松手,但他仗着胳膊有劲儿做得太真,凌空感也很吓人。
一回到背上,一双爪子扒住他肩膀,立马翻脸:“姚江!你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然而每到白天,她不再惦记哪个人,也不是谁的妹妹,是姚队长。
看她发愁,朱小桓也跟着干着急。
朱村长读到大专毕业,外出务工过,最后还是放不下孩子,回了村。他明白事理,也通晓民情,跟姚淮说,大家没受过什么教育,眼皮子浅,扶贫先扶志,我给做做思想工作吧。
宣传本是工作队的分内事,然而三通五改是硬件基础,姚淮正着手进行农网改造,便满心感激地把担子交给了朱村长。
她太年轻,太乐观,还不知道扭转观念、凝聚人心,比改造房屋移山易水难得多。朱村长连月来的全力配合和对改变家乡的热情,也让她没有怀疑不久后大家参与脱贫产业的积极态度。
等到合作社学习宁省成功案例种植葡萄失败后,村民们拿着村长和社长签的“保本承诺”来找工作队,姚淮终于了解,朱村长是靠吆喝“不赔本的买卖”帮她拉来了人。
这种承诺不合理也不合规,工作队怎么能认?
最混乱的时候,卫昌从县里下来,守在工作队门口用大喇叭讲道理,表示总体规划是自己拟的,各级审议通过,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损失的大头其实是队里的专款。姚江从田里回来,守在姚淮身边,跟她一起听村民怨怼诉苦。
任姚淮跟大家说什么,损失无法弥补,事实仍然是村委和朱家被架了出去。
朱村长虽然信任工作队,却也知道自己抱着侥幸心理好心办了错事,事情闹开后再没有主动找过姚淮。待她好不容易抽身登门,发现之前健步如飞的壮年人,竟有一条腿已不灵便。
晚饭时间,馒头掉着细屑,在男人喉咙里干硬地下行。一家人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吞咽某种东西。在朱小桓气恨的目光里,她什么都明白了。她要报警,朱村长说,那么多人,抓谁呢?算了吧。
之后村委换届,他果然落选。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落下残疾,朱小桓没读高中便外出打工了。
那是姚淮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如鲠在喉的滋味。
她提了申请,去其他脱贫的乡县学习。但她学不够,还得农户会种,当时没去工作队闹过的鲍家哥俩成了最好的人选,再加上为此事担责的卫昌,一行人重新选择适合永宁的经济作物。
葡萄架倾倒,水田却开了稻花。同一个夏天,姚江的耐盐碱杂交稻选育成功。
姚淮回到永宁村时,饱满的金穗瀑布般垂下,她哥整个人晒成了小麦色,矫健,英挺,走在田埂上,不时弯腰捻着穗子跟人讲解。那时头发短,露出整片额头,骨骼周正,眉峰峻峭。正午的太阳下,阴影覆盖眼窝,桃花眼深藏在两方沁凉的墨池中。
她等了半晌,姚江终于穿过稻浪,跃上新修的水泥路,跟她说,来年就能把种子发给农户进行推广。
他的声音再平和,姚淮也听得出,在千万株低垂的稻谷之间,这独一份的昂扬。
可最后,是她折断了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