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章
收到私家侦探发来的消息时, 傅栖眠正好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地区显示未知,很显然是打完就会自动注销的一次性号码。
他没有立刻接通,而是首先选择将私家侦探的信息看完。
虽然还在观察期间, 但江焕诚狡兔三窟的本领也不是一般地强, 他使了个金蝉脱壳,从城中村一间空了许多年的廉租房中出来, 随后来到停车场,上了一辆早已落灰的车。
图片上的城中村和老车,傅栖眠其实都不陌生。
这些都是他还在上高中、刚认识江焕诚时候的老物件了——真没想到,江焕诚还保留着这些东西, 等着最后救自己一命。
只不过, 即便他如此“深谋远虑”,也还是让神通广大的私家侦探找到了。
[私家侦探]:小少爷,需要我匿名报告给警方吗?
[傅栖眠]:不用,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发完这条消息, 傅栖眠才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就没有他这么悠闲了, 鸣笛声不断传来, 不用听声音也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谁。
“我现在准备离开云城, 打这通电话是想告诉你, 我不会放弃的。”江焕诚的声音很嘶哑, 大概从被放出来后开始, 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几年前, 我能从云城和你身边离开又回来, 这次我一定也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和傅桓烨结婚的, 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没关系,你等我,等我回来,我不会让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的。”
然而傅栖眠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不舍,或是感动,或是直接提出要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电话听筒中,只是传来一声极为平淡的:“哦。”
接着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知道,之前答应你的惊喜没有给你,你生气了——但那是有原因的。”
“你也看见了,现在云城对我来说很危险,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带你走,带你去国外生活……”
“江焕诚,”傅栖眠语气冰冷,打断了对方的长篇大论,“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着现在的好日子不过,相信你这种没用的人呢?”
“还有啊,你说错了,我是自愿跟傅桓烨结婚的,我爱他,并且,从始至终,只爱他一个人。”
闻言,江焕诚心跳骤停了一瞬,差点撞上前面的车:“——你说什么?”
傅栖眠毫不客气地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开什么玩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还在故意说这种话气我,是不是?”江焕诚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不是一点思考能力都没有的人,在傅栖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便隐隐约约地感应到了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的……”
傅栖眠不说话,云淡风轻地打开桌上的又一份手记复印件,让江焕诚煎熬等待了半分钟后,才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很清楚k先生是想吃空傅氏的分公司,却还为虎作伥,有什么资格说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你都不配得到,你最好的结局,就是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臭水沟里。”
“——很显然,事实也证明了,你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这份手记的复印件是路卡大师那个狐狸主角音乐剧的新手稿,在他重新编织出来的剧情里,庄园主又想留住爱吃葡萄的狐狸,又舍不得葡萄,于是狐狸明白了一件事——庄园主爱葡萄,是因为爱葡萄榨干身体酿出的酒液;他爱狐狸,是因为觊觎狐狸身上美丽的皮毛。
无论他得到哪一个,都会将其剥皮抽筋,吸干每一滴价值。
所以狐狸联合原本不对付的猎人,奋起反抗,烧光了整个葡萄园。
很有反抗精神的剧情,读来确实有些让人眼前一亮。
傅栖眠勾了勾嘴唇,鼻尖哼出笑。
然而这声笑意在电话对面的江焕诚听来,无异于讥讽。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不是傅桓烨的对手,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大难临头抱头鼠窜的逃亡者。
但要他亲口承认,或者被别人直接揭穿,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让他感到抓狂。
猛然间,他才终于意识到,傅栖眠可能真的不喜欢自己。
就像是浑浑噩噩大梦初醒一样,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傅栖眠很有可能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
他被傅栖眠耍了。
不对,不仅仅是被耍了这么简单,他现在如此狼狈,大概率都要拜傅栖眠所赐。
这一切,竟然都是傅栖眠和傅桓烨做的局吗?
而他不但现在才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上一秒,他甚至在逃亡途中还惦记着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傅栖眠!
此刻再回味傅栖眠刚才的笑声,江焕诚的情绪瞬间被引爆,一时间,愤怒、不甘、妒恨、恐惧一齐入侵了他的神经。
他甚至不顾自己还行驶在快速车道上,直接一拳砸向了方向盘,那辆已经上了年纪的改装车被这样的力道捶得哐哐直响,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发泄江焕诚心中的怒火。
“谁说我没有的?谁告诉你我没有的?”他对着电话大吼,以一种近乎可笑的执着,试图向傅栖眠证明自己没有那么一无是处,“我的后备箱里,装满了钱——现金!只要我想离开,随时就可以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东山再起!”
他喘着粗气,说了一大堆话,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告诉傅栖眠,自己还没有难看到那种地步。
“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故意去试镜,套走了我的话,把我引到国外,好让你们的人在云城动手——是你,对不对?”
可无论他吼得有多声嘶力竭,电话那头的傅栖眠,也仍然一言不发。
他越是沉默,江焕诚就越是在这样的沉默中恼羞成怒。
“你到底想做什么?”最后,江焕诚自己都在傅栖眠不费一点口舌的情况下,把自己吵得失去了力气。
但傅栖眠还是沉默。
此时,唯有无声,偏偏最能让一个这样发疯的人绝望。
也是在说完这句话后,江焕诚才发现自己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偏离了原本要走的路线,还跟着闯了个红灯。
——如果因为闯红灯被抓住,他可就真的逃不了了。
他下意识地去扶正方向盘,当他的眼睛看向正前方时,一辆巨大的卡车就这样直直地朝他撞过来——
砰。
甚至都没有给他扭转方向盘的机会,卡车就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朝着他这部改装老车撵了过去。
年久失修的车很快被从路中间一直撞飞到绿化带上,滚了一圈,才靠着绿化带的缓冲停下来。
江焕诚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还好他系了安全带,座椅的安全设备也还能用,竟然让他不仅没有粉身碎骨,还毫发无伤。
只是卡车司机似乎没有那么幸运,一头栽在了方向盘上,头破血流。
可那个司机就好像没有痛觉似的,在卡车停下的同时,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车门,顶着血淋淋的脑袋往他这里跑过来。
这个司机喝了不少酒,走路还歪歪扭扭的,走近的时候,脸上的贪婪一览无余。
——不对。
贪婪?
为什么会露出如此贪婪的神色?
江焕诚心中一紧,挣扎着爬出了驾驶位。
雪花,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飘荡的,除了漫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鹅毛大雪,还有纷纷扬扬的纸币。
在两辆车相撞的一瞬间,这些纸币就伴随着冲击力从后备箱里如同礼花般爆了出来,戏剧性地冲上天际,随后随着雪花落下。
江焕诚脑子嗡嗡直响,眼前时不时一黑,他想要阻止司机前进,却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向前迈出一步。
司机顾不得满脑袋的血,狰狞地咧嘴笑着,如同渴求甘霖的信徒一般向天伸出双臂,而后贪婪地接住那些纸币。
光是天上飘落的还不够,他还要趴下身,疯狂地去揽地上那些,将纸币全部搂到自己的手里,已经完全是着了魔的模样。
而江焕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进行这场狂欢。
“发财了,发财了,哈哈哈哈哈哈——”醉酒的司机笑得尖锐刺耳,甚至忽略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纸币实在是太多了,他一手抓了一把,还抱了许多在怀里,跟这满天满地的数量比起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不行,他不能让这些看热闹的人拿走他的钱!
正当他在思考是要把先把钱放回卡车里,还是把周围这些觊觎他钱财的臭虫赶走时,从卡车的车厢内下来一个单薄又颤抖的人影。
薛付之在廉租房里给薛妈叫完救护车后,就跟在了薛爸后面。
薛爸用自己偷偷配的钥匙开走了以前开过的货车,薛付之也伺机藏在车厢内。
如今薛爸已经被这漫天飘落的钱财冲昏了头脑,根本来不及细想,于是兴奋地支使薛付之:“你小子说得还真没错,给这个江焕诚弄了,还真有这么多钱!”
“别傻愣着了,赶紧跟我一起搬钱!”
说着,他抱着那么多钱,就要往卡车的驾驶室走。
可就在他从薛付之旁边擦肩而过的时候,狂喜的神色在脸上猛然一滞,随后以一种极为惊恐的表情,停住了。
一旁的江焕诚也跟着瞪大了充血的眼睛。
刚刚响起的,是刀尖刺入皮肉的声音。
周围的路人,看着“肇事司机”心脏处不断涌出的献血,霎时间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只有薛付之,顶着一张与死人无异的脸,拔出了插在薛爸心脏处的刀子。
刚才还抱着纸币欣喜若狂的人,随之倒地,抽搐。
他怀里抱着的纸币也散了,落在他倒下去的身体上。
江焕诚这才看清,是薛付之动刀杀了眼前的人。
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庆幸的情绪,开始在他脑海里酝酿。
——薛付之,竟然杀了这个人?
他躲在车厢里,一定是清楚这个司机故意装车还抢钱的——薛付之这样,不会是在给他讨回公道吧?
总之不管怎样,这个妄图抢走他钱的人,被薛付之一刀给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目睽睽下,他十分猖狂地笑了。
——谁说他什么都没有来着?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对他死心塌地,明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还心甘情愿为他所用的蠢货吗?
看着慢慢朝自己走来的薛付之,江焕诚觉得,现在薛付之留着,或许以后还能再排上大用场。
“还站着干什么?现在是晚间高峰,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他故作冷淡地对着薛付之说了这样一句,“上车之前,先给我把地上的钱捡干净了。”
不过随后,他燃烧了不到半分钟的嚣张气焰,就被和刚才司机一样的惊恐表情给占领了。
“江哥……我好恨你……你为什么骗我……”薛付之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脑袋上的血迹都还没有擦,抬头的时候,他看向江焕诚的眼睛,流出带着血水的眼泪。
——可是江焕诚并不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那把刚刚刺进司机心脏、还带着温度的刀,此刻正直直地扎在江焕诚的喉咙里。
人群再次尖叫。
因为是侧面刺入,江焕诚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死掉或者昏迷,而是由于被切断了气管,只能瞪眼看着薛付之,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难听嘶吼。
薛付之可没有这种医学常识,在发现江焕诚没有像薛爸那样直接倒地的时候,便直接杀红了眼地拔出刀,随后从喉咙的正面再次扎了进去!
这一次,江焕诚终于倒地了,可薛付之也在这血淋淋的三刀当中丧失了所有理智,只要他感觉到江焕诚还是有温度有呼吸的,他就一刻也不会放下刀。
他没有再次将刀拔出来,而是跪坐在江焕诚的身体上,把那柄插在喉咙里的锈刀,拧钥匙般地旋转,寻找动脉的位置。
他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全部都是喷溅的血迹,可他完全不在意这些。
警察赶来的时候,江焕诚的脑袋都快要被薛付之割断了。
至于生命迹象,那自然是一点也无。
薛付之的所有精神都已经崩溃,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样,懵懂地坐在两具尸体旁边,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他想找刀子,可刀已经被警察抢走了。
等待他的,或许是在精神病院里走向灭亡的结局;而在灭亡之前,他会在冰冷的病房中,无数次陷入这场噩梦,生不如死。
满地的血迹,满地的钞票,满地的雪,融在一起。
明明警报声、尖叫声、喇叭声此起彼伏,可世界却仍然显得安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雪落在地面上,溶化在血水里的时候,似乎才能听见一个声音——
那声音说,一切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
第二年,春。
“去年的冬天异常寒冷,不过咱们云城的绿化带和小动物们都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根据天气预报,明天气温会直接回暖三个度呢,”娱乐新闻频道的主持人闲适地与观众打招呼,“不过让人心里暖洋洋的,除了开春,还有一件大喜事。”
“什么大喜事?”她的搭档笑容满面,明知故问道。
主持人便接着讲,频道画面随着她的声音,切到了一座小岛上,哪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世纪婚礼:“当然是咱们云城傅氏集团的总裁傅桓烨先生,和优秀的音乐剧演员傅栖眠先生终于喜结良缘啦!”
“据悉,傅栖眠先生不仅靠着去年《疑城之夜》中的沈小凤一角拿下了优秀男演员奖,一举成为年轻视帝,还将在今年毕业后加入路卡大师的音乐剧团,朝着世界知名音乐剧演员的方向迈进!”
“哎呀,真是等不及要看这对新婚夫夫甜甜蜜蜜了哇,事不宜迟,我们快点切入婚礼现场看看吧!”
位于南半球的小岛天气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变过,在这个晴朗无比的日子,海鸥和白鸽同时在小岛的中央广场盘旋,发出悠扬的鸣叫。
燕茴、路卡、连若、查赫森……
所有陪傅栖眠一路走来的人,都到场了。
在他们饱含祝福的目光下,傅栖眠穿着白西装,带着镶嵌红宝石的领花,捧着刚从山坡摘下的一束铃兰,一步一步地朝着露天礼堂走去。
在哪里等待他的,是他有着深邃眉眼的爱人。
傅桓烨,傅桓烨,傅桓烨。
每走一步,他都要在心里默念一遍爱人的名字。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情字说出口,他们在人声鼎沸中,交换了戒指和吻。
在这座小岛上,有一种皮毛火红的狐狸,据说能够看到它的人,会幸福快乐一辈子。
“看!狐狸!”不知道是谁,指着广场的草丛喊了一句。
当众人纷纷望过去,一条毛绒绒的、红色的尾巴,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飞速隐藏进了深绿的灌木中。
“是会给所有人带来好运的狐狸!”
“我们去看看!”傅栖眠抬眼,琥珀色眸子亮晶晶的,满脸期待看向傅桓烨。
后者则直接横抱起了他,露出宠溺的浅笑:“好,我们去追狐狸。”
“去追狐狸咯!我们也去!”
这样恰到好处的仪式结束环节,让所有宾客反而更加兴奋了,也都随着新人的身影,去找那只看一眼就会幸福一辈子的火红色狐狸。
欢声中,婚礼现场的乐队还在不停地奏响着《饮酒歌》轻快的片段:
“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让我们为爱情干一杯,再干一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