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被钱玉书摆了一道, 心中恼怒不已,恨不得将这些围住丰州营的难民全扔进丰州府城。
事实上他已经打算这么做,难民人数是不少, 但对于丰州营的将士们而言,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羊羔。
秦清连忙拦住他:“大人, 将难民赶回去实乃下下之策。”
“大人可曾想过, 钱大人如此这般,也许就是为了激怒大人,大人在此时将难民赶走,于丰州营名声无益。”
指挥使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正是知道才越发恼怒。
甚至暗道要不是秦清一味拦着, 他早就把钱玉书收拾掉,省得他在那边碍手碍脚。
秦清哪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 又说道:“大人若只想当一个丰州营指挥使, 解决不了这些难民直接赶回去, 但也无碍。”
指挥使都敢跟朝廷对着干了,所图自然不是小小的指挥使。
秦清又说道:“可若有高远志向,倒不如将这些难民全部收下。”
“这次丰州营将难民妥善安置, 往后天下百姓都会知道, 丰州营有安民之能, 才能民心所向。”
顿了顿, 秦清又补充了一句:“再者, 属下去看过,难民虽饿得骨瘦如柴, 但其中也有不少青年男子,养一养, 或能派上大用场。”
指挥使眯起眼睛来。
当时他给钱玉书的指示,其实就是想将难民中身强体壮的那一部分人留下,充入丰州营,不着痕迹的扩大他手中兵马。
可没想到钱玉书大手一挥,将难民们全塞了过来。
这其中是有一部分身强体壮的,但更多还是老弱妇孺,即使壮年男子也饿得骨瘦如柴,不好好养一养走路都能问题,更别说训练打仗,恐怕一年半载都派不上用场。
指挥使显然是不想白养这么多人。
他瞥了眼秦清,冷哼道:“这么多人,怎么养,拿什么来养?难道本官还得白养着他们不成。”
秦清心底叹气,暗道此人原先还有几分才能,如今越发骄傲自大。
明明靠着香皂生意,丰州营并不缺银钱,指挥使却硬是拽在手中,下头士兵只得温饱,更别提从手中拿出银子来赈灾安抚外来的难民了。
见他沉吟不语,指挥使干脆道:“不如让人将可用的壮汉挑出留下,其余人都赶回丰州府,是死是活都让姓钱的去管。”
“大人,万万不可。”
真要这般胡来,恐怕才会惹出大乱子。
秦清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大人若不想费这个力气,不如把人迁往上河镇。”
“上河镇?”指挥使惊讶起来。
秦清开口道:“上河镇人口不算多,这几年却十分富裕,尤其是工坊需要人,民兵营也需要人。”
“当地青壮被挑走后,家中难免缺少劳力,将这些难民放过去,不正是补偿了劳力缺口?”
指挥使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
尤其是上河镇在大后方,他把人放过去,回头等这些难民养好了,大可以从中挑选军士充军,一举两得。
既不用自己拿钱,又能得到后续好处,指挥使立刻就笑了:“不错,只是黄庆不在上河镇,谁能主持大局?”
“大人忘了,黄庆不在,他那义弟赵梦成却在。”
秦清提示道:“赵梦成也算大人亲信,与丰州营撇不开关系,将难民交给他大可以放心。”
指挥使哈哈一笑:“不错,赵梦成虽是白身,却也有几分能耐。”
是白身,就不可能越过他告知朝廷,更不可能跟他抢功劳。
指挥使很满意,点头道:“我这就手书一封,让他权宜行事,安置难民,若干得好,本官会向朝廷请封。”
秦清心知这话水分太大,但如此一来,能把人送到赵梦成手中,也算是他为大侄子添一份力。
丰州营之外,难民们一个个蜷缩在一起,大雪已经停了,可积雪未化,分外寒冷。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丰州府,却连城门都进不去,衙门来人将他们驱赶到了丰州营之外,说丰州营会给他们找活路。
难民们不知所措,他们已经在丰州营外等了一天一夜,依旧没得到任何回应,一双双眼睛也麻木起来。
天才之大,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娘,我饿。”小女孩靠在亲娘的怀中,死死的按着腹部,满脸痛苦。
亲娘只能搂着她安慰:“再等等,我们都到这儿了,官老爷总不至于不管。”
可官老爷们真的会管吗,她心中也毫无底气。
在他们身边,几个难民满脸愁苦:“都说丰州府富裕,怎么连个清粥都不放,这些当官的简直不把我们老百姓的命当命。”
“爷爷,咱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下去吗?”
老爷子沧桑的双眼满是愁苦:“再等一等,若是丰州营不管,咱就回去城门口哭,总要哭到一口吃的才行。”
不然,大家都要饿死,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丰州营打开了大门。
难民们一下子激动起来,连声喊道:“官老爷行行好,给我们一口吃的。”
“滚开,别挡道。”
手持利器的士兵们却凶悍无比,直接将挡在门口的难民推开。
秦清皱眉,冷声喝道:“不要伤人。”
有他的命令在,士兵们的行为才收敛一些,但还是毫不留情的将人全部推开,以免他们拥堵住军营口。
秦清心底叹气:“诸位,大人已经做出指示,给你们找了一条活路,你们只需跟随这几位将士往东南走,就能活命。”
难民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话。
“大人,怎么还要走,我们实在是走不动了,能不能先给一口吃的填饱肚子。”难民哭诉道。
秦清心底无奈,按照他的意思,即使要把这些人丢给赵梦成,也得先给他们吃一顿再走。
看难民就知道他们情况不太好,有几个孩子都饿的脸色发白,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
可指挥使却不同意,下令让他们立刻离开,连一顿饭的功夫都不答应。
秦清没办法,只能出来主持大局。
“到了上河镇自然有吃的,快走吧。”他只能这么说。
难民们苦不堪言,只觉得自己是被踢来踢去的皮球,不知道踢到哪儿就会扎破。
可看着那闪着冷光的刀剑,手无寸铁的难民不敢反抗,半推半推的跟着走,满腹怨气。
“娘,上河镇是什么地方,到了那里就能有吃的吗?”小姑娘有气无力的问。
她娘心底酸涩,一双眼睛确实干涸的,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官老爷说有,肯定会有,女儿,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咱们就能有吃的了。”
另一头的男人却嗤笑:“哪儿会有吃的,这些官老爷压根不把咱们当人看,八成是盼着我们饿死在路上。”
“是啊,丰州府都没开城门施粥,一个小小的乡镇哪里会有吃的。”
甚至有人低声问:“大哥,要不咱们偷偷溜走吧,反正前头就那么几个当兵的,哪儿看得住这么多人。”
“这法子好,咱们偷溜走,转道去丰州府,肯定能找到活路。”
队伍慢慢的往前走,陆陆续续有人掉队,有些是真的饿得走不动了,再也无力坚持。
也有一些认定上河镇死路一条,倒不如半途转道再去丰州府碰碰运气。
领路的几个士兵对此不管不顾,秦清说了,他们只负责将人带到上河镇,其余的不用管。
“爷爷,咱们要跟着走吗?”小孙儿看见掉队的人,低声问道。
老爷子吃力的摇了摇头:“丰州知府连城门都不肯开,绝不会收容难民,倒不如去这个上河镇碰碰运气。”
再者,他已经发现异样。
逃难路上,一路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可进入丰州府地界后却有些不同。
首先一个便是,丰州府地盘上的野菜树皮都在,可见当地百姓有吃有喝,不需要在寒冬腊月刮地皮。
正因为如此,即使被丰州知府驱赶,丰州营暴力对待,老爷子还是不走,有野菜吃也比饿肚子强。
而现在他更是惊讶的发现,丰州府通往上河镇的官道,竟是修整的比其余地方都要宽敞整齐,道路两旁的房屋也慢慢多了起来。
老爷子心底升起一个希望,也许上河镇是个富裕异常的地方,本地人富裕,手中有余粮,才有能力接济难民。
他搂住小孙儿,儿子媳妇都不在了,他只有这小小的孙儿在身边,只能赌这一次。
上河镇上,过了年雪一停,赵梦成就马不停蹄的开工了。
他原本是打算等积雪融化,大地化冻的,可他能等,盼望着能来工坊的人等不了。
赵梦成家的门槛儿都没歇过,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每一个都要问问啥时候能动工,需不需要人,需要的话他们愿意免费帮忙。
问的实在是太多了,赵梦成索性提前动工。
当然,他不会让工人们白干,该给的工钱还是给,只是每天过去视察工作,工地上的人都多一些,那都是自愿来帮忙的。
赵梦成看得哭笑不得,这样一来,工坊搭建的速度远远快过他的预计。
民兵营这一块都已经被收拾平整,明明还没到时间,民兵们一个个都提前过来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是帮忙。
赵梦成过来的时候,就瞧见这热火朝天的场景。
周旻第一个发现他,朗声喊道:“哥,地基打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上梁。”
赵梦成转了一圈,嘱咐道:“不必赶时间,地基越结实越好。”
他可还记得去年的地震,希望搭建出来的工坊能抗住天灾人祸。
周旻连连点头:“我盯着呢,保证没有问题,地动山摇都能安安稳稳。”
别说,他当队长是一把好手,工地上也颇有威信。
赵梦成多看了他一眼,暗道这也是个领军人才,以后值得重点培养。
正要多说两句,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赵梦成回头一看,却是赵茂。
赵茂年后就要参加县试,最近都在家苦读,这会儿却骑着驴子赶来,身后还跟着一匹骏马。
赵梦成眼神一沉。
赵茂翻身下驴:“爹,丰州营来人。”
倔驴打了个喷嚏,转头轻蔑的看向那头骏马,对它只能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表示不屑。
前来报信的士兵翻身下马,不知怎么的,这还没见到人他就觉得矮人一头。
“赵老板,在下丰州营陈柏吉,受秦大人之命特来报信。”
陈柏吉下意识的打量了一眼赵梦成,心底也微微吃惊。
暗道怪不得秦大人对他多有夸赞,虽无功名,但确实是一身气度,看着不像是农家子。
“现有数千难民从北而来,丰州府无法安置,指挥使将人送往上河镇,还请赵老板做好准备,赈灾安民。”
赵梦成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陈柏吉摸了摸鼻子,也知道他们指挥使的决定有些离谱。
“难民已经在来的路上,若是快一些,今晚就会到,若是慢一些,明早也该到了。”
赵梦成拧起眉头来。
“数千是几千?”
“尚未统计,可能是一千多。”陈柏吉说的很没有底气。
赵茂忍不住质问:“若有难民流窜,理应由丰州府安置,怎么会送往上河镇,再者,我爹又不是上河镇官吏,怎么能交给他。”
他心底暗骂丰州营不地道,好事儿没他爹的份儿,坏事儿先让爹顶上。
陈柏吉讪笑:“这是指挥使的命令,小的也只是听令行事。”
他看了眼赵梦成,见他只有皱眉,并无愤怒,低声道:“秦大人的意思是,难民虽身无长物,好歹也是人口,上河镇如今最缺的,不就是人?”
赵茂冷笑:“上河镇是缺人,可养活难民需要的粮食谁来出?”
“想必赵老板会有办法。”陈柏吉讪讪道。
赵茂还要质问,却被赵梦成拦住:“难民已经在来的路上,现在多说无益,不如早做准备。”
“爹……”赵茂生气,觉得自家亲爹吃亏了。
赵梦成看了眼陈柏吉:“多谢报信,周旻,你带这位将军下去休息,好好招待。”
“是。”周旻方才一直没说话,心底也很是不忿,但依旧乖顺听令。
陈柏吉眼神一闪,跟着离开了。
人一走,赵茂愤愤道:“太过分了,丰州营到底怎么想的,居然将这烂摊子丢给我们。”
赵梦成也觉得离谱。
去年有难民流落丰州府,当时闹出好大的乱子,甚至调动丰州营以兵力镇压才稳住大局。
今年又有难民,钱知府不但没吸取教训,还来了一招引祸东流,实在是让人不知道如何评价。
丰州营指挥使更是奇怪,若是他,在粮草充足的情况下定会安抚难民,收拢人心。
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干,还直接把人全给他送过来,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不过赵梦成眉头微挑,秦清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确实是缺人的很。
“人来了,咱们就只能收下,也许正好能派上用场。”
赵茂眼神一动:“爹的意思是,充作民兵?”
“等人到了再说。”
赵梦成没这么高的期待,既然人都被踢到上河镇,难民中肯定有许多老弱妇孺,否则早就被收入丰州营了。
既然人很快就要到,赵梦成就得早做准备。
幸好他在搭建工坊,手头有的是人,直接派人取来粮食,在上河镇之外五里路处设置路障,架起了整整十口大锅。
这得感谢赵梦成的积攒癖好,青山村一年年丰收的粮食从未对外售卖,都别他收拢储存起来,此时正好拿出来用。
大锅冒起热气腾腾,赵梦成看着,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他这算不算花自己的钱粮,给丰州府解决问题。
既然如此,他把人留下也合情合理,总不能啥便宜都让丰州营占了去。
“爹,粥都已经熬上了。”赵茂检查了一遍,回来禀告。
赵梦成点了点头,这当头赵椿也急急忙忙的赶来,汗也顾不得擦就骂:“丰州营也太过分了,怎么能把难民往咱们这边赶。”
“爹,咱们真的都要收下吗,我刚打听过,难民在丰州营连口水都没能喝上。”
显然他来之前,已经去陈柏吉那边套了话。
赵梦成反问:“不收还能如何?”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是叹气。
“爹,这些粮食够了吗?”负责送粮食的是赵馨和唐糖,运过来的粮食暂时堆放在民兵营,只有一小部分送到了路障处,现在已经熬上了。
赵梦成点了点头:“暂且够了,其余还得等难民到了再说。”
见他脸色没什么忧愁神色,几个孩子都松了口气。
赵茂开口道:“其实人数不多的话也好安置,如今已经开春,身强体壮的或者入民兵营,或者帮忙种地干活,都能挣一口饭吃。”
“若是老弱妇孺,可以帮忙做一些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的活,正好咱们要招收女工,到时候也需要人做饭。”赵馨补充道。
唐糖想了想,也说:“当务之急是先安抚难民,让他们在路障处的临时房屋住下来,否则这么多人一股脑儿涌入上河镇,会让当地百姓不满,也容易引发骚乱。”
赵梦成赞许的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人拦在五里路之外。
笑了笑,赵梦成就开始给孩子们安排事情:“等人到了,阿椿负责维持秩序,阿茂小糖带人统计难民人数、籍贯、年龄等信息。”
“是!”三个孩子双眼明亮,斗志勃勃。
赵馨连忙问:“爹,那我呢?”
赵梦成笑起来:“你负责统筹后勤,赈灾的粮食够不够,需不需要提供大夫和药材,若有过分虚弱的老弱妇孺,到时候需要另做安排。”
赵馨连忙一一记下来。
上河镇外已经忙忙碌碌起来,镇上县衙却空闲的很。
“县丞大人,赵梦成那边把人拦在了五里之外,咱们真的不管不问吗?”
县丞慢悠悠的喝着茶,笑着说道:“我问你,难民有没有到上河镇?”
“自然是没有,人都被拦在外头了。”
“这就对了。”县丞一摊手,“人都没到我上河镇,那我何必操心思,再说了,丰州营来人直接去找了赵梦成,那这就是他的事情,跟我们无关。”
“可是长此以往,上河镇人人都只知赵梦成,无人知道县丞您了。”
县丞却不以为意:“老夫都这把年纪了,只想享享清福,再说了,赵梦成再厉害,他也没有功名,又不能取而代之当县丞,我何必担心。”
他看得明白的很,黄知州看重赵梦成,丰州营也看重赵梦成,谁都知道他们有干系,香皂生意明摆着呢。
既然如此,他何必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赵梦成挡在前面,他大可以悠哉悠哉过日子。
再说了,他要伸手去管,那就得拿钱拿粮食,这钱粮从哪里来,还不得从县衙出。
黄知州一走,上河镇县衙就远没有以前宽裕,县丞可舍不得出大血。
转念一想,县丞慢悠悠的说:“你啊,别太着急,先派人通知下去,让各家各户老实一些,非必要不要出城门,免得撞上难民。”
“是,属下这就去办。”
下属心底叹气,眼看县衙都要被架空了,每天只管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可上面的县丞胸无大志,下面的衙役又跟赵梦成穿一条裤子,他就算有心也实在是无力。
上河镇百姓知道有数千难民过来,倒是慌乱了一瞬。
但是很快,他们便知道赵梦成与民兵营出面,将人拦在了五里之外,设置路障不许他们进城,顿时又安心起来。
家里有民兵的人家,忍不住一次次追问:“难民真的不会进城吧,我听说有些难民凶悍的很,是会打家劫舍的。”
民兵被追问的没办法,只得保证:“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我们老大,有他在,咱上河镇就乱不了。”
家人们一听,顿时安心不少。
民兵心底无奈,心想自己这个当家做主的,还不如赵梦成一个名字来的有威信。
他急急忙忙的套上衣裳出去,外头还有任务等着呢,他是实在不放心家里才来通知一声,让他们近几日先别出城,没想到县城也派人挨家挨户的通知了。
正要出城门,民兵瞧见一道身影越过自己,飞快的朝外而去。
定睛一看,竟是个熟面孔,那一晚救了他们性命的曹五妹。
他正要招呼,曹五妹却头也不回的跑了。
曹五妹也是听说了消息才知道难民要来的大事儿,顿时不顾家人反对,硬是靠着一双腿跑到了五里之外。
哪知道还未靠近,她就看到了乌压压的人群。
难民到了!
曹五妹心头一跳,不好,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