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冬了。
母星的大气层覆盖了全球气候调节系统, 将会造成严重生命财产损害的气象灾难,例如特大暴雨,飓风, 冻雪, 极端干旱等等, 全都隔绝在宇宙里。
曾经多灾多难的母星, 已然打造成最适宜人类居住的永乐园。
帝国也设想过,要不要将整个星球都维持四季如春的舒适恒温。
科技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且已经在其他小型伴星上施行了。
不过民调显示, 大部分人更愿意体会四季轮转,还是取消了温控措施。
春有百花冬有雪, 夏有凉风秋有月, 那才是季节的浪漫所在。
更何况, 没有温度变化,那很多好看的衣服就穿不了啦。
可不得了。
总而言之,眼下进入冬天最凛冽的时段, 依旧会很冷。
神禽对温度并不会像普通生灵那样敏感, 不过小幼崽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刺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谢恺尘把原本披在外面的大氅换成了更厚实的锦裘, 系带的位置加以调整, 能让小凤凰更舒适地待在领口。
“啾啾?”
去哪里呀?
不是要去海边玩嘛,怎么坐上了会飞的车车?
再次伪装成小山雀的奶啾从衣领处扬起脸看向人类先生, 不明白为什么海边之旅泡汤了。
谢恺尘揉了揉他的呆毛, 低声说了句抱歉。
他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海滩,眼底有化不开的浓重阴翳。
看到弟弟发来的消息之后, 他立刻拨通了谢鸣风的频段。
或许是信号的问题, 那边声音有些失真, 苍白漠然。
谢鸣风告诉他, 刚好转没多久的父亲再一次进了ICU。
而且这一次,很有可能……
后面的话谢鸣风没说完,谢恺尘也不需要他说了。
原本是打算在栗源湾待到和凤凰联结之后,再搬回皇宫的,眼下不得已中断短暂的度假,计划上的一切都要提前。
栗源湾位于梅子岛区,离首都区有点儿远,飞行车得连续行驶至少八个标准时。
谢恺尘担心凤凰会不习惯,改坐跨城际穿梭机。
太子包了这趟【梅子岛区—首都区】穿梭机的头等舱,要求关闭监控,以及乘务人员无须来打扰。
由于目前母星各区的空轨都是集体按部就班运营的,没有额外的线路可供临时调度,暂时还没有私人穿梭机的出现。
总有些出行距离是介于飞行车和星舰之间的,大人物坐穿梭机也是很普遍的事情。
头等舱的工作人员都是受过保密训练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各个心里门儿清。
谢恺尘放纪攸去探索车厢后,扭头望着外面出神。
冷空气在温暖的车窗玻璃上攀爬出朵朵霜花的纹路,遮蔽了外面的景色。
一如他看不清前路的未来,稍有不慎,便会坠入迷途深渊。
每次来到栗源湾,他都会想起童年。
在没有精神力的评级标准,没有弟弟和其他突如其来冒出的“王妃”前,他也曾有过幸福单纯的岁月,和爱他的父母。
更小的时候,在想要看见车窗外更遥远的风景时,那个后来总是冷眼相对的父皇也曾把他抱坐在腿上,指着外面飞掠过的每一个城区,每一个建筑,一一告诉他来历。
然后慈爱地告诉他,恺尘,这都是未来属于你的世界。
那句话就像一个朦胧的镜像世界,手指轻轻一触便出现了无数裂纹。
那些成千上万的碎片里,再也没有一个是被许诺的未来。
父亲挽住自己娇美的新妻子和更值得期待的儿子离开,愈发衰弱的母亲被死亡的阴影吞噬。
四周的光慢慢黑下来,空余他跪在原地,无论向哪一边努力伸手,都无法获得丁点回应。
最后一线灯消失了。
再亮起来时,面前是母亲的坟冢。
按照母亲的遗言,墓碑上既没有姓名、称谓、生辰,也没有遗言。
空荡荡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谢恺尘将一束沾着露珠的淡紫色小花放在碑前,有点儿想和母亲说说话。
还没开口,身后忽然响起父亲的声音。
“朕不需要无能的儿子。”父亲说,“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坐上我的王座的。”
老皇帝身边站着高个子的年轻人,嗤笑着,看不清脸孔。
但谢恺尘清楚那是谁。
“大哥还是放弃吧。”年轻的声音慢慢悠悠,充满居高临下的讥笑,“我会对你宽仁,让你有和二哥一样一辈子花不完的荣华富贵,做个安安分分的废人……哈哈哈……”
栖在他上臂的猛禽悠然拍了下翅膀,仿佛示威。
谢恺尘漠然地看着他,他们。
他是三个皇子中唯一一个就读于帝国军校的,从小熟读古往今来各类治国治兵策略,上到跨象限星舰,下到折叠机甲,从驾驶,到设计、拆解,均有涉猎。
十来岁起,小太子就泡在军部武器库里没日没夜地练习,试图不用精神力、单靠人力来操纵机甲。
一次次对抗机甲自发搜索精神链接的头疼欲裂,一次次从摔落、捶打、遍体鳞伤,换来所有课业的全满分通过,也成了军校史无前例的S级毕业评级。
谢恺尘想要对得起自己太子的身份,做帝国最优秀的那一块基石。
可惜,在外人眼里都是无用。
全人类唯一的S级又如何,听上去再强劲的名头,使用不了也是惘然,比不上三皇子稳定的A+级。
再努力又如何,他孤家寡人,比不上一只既可以安抚、必要时刻还能充当武器攻击的灵宠。
也抵不过父亲轻飘飘的一句,‘也许你弟弟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
谢恺尘垂下眼,指尖的血液凉透了。
……
“叽啾。”
“叽啾?”
“啾——”
娇嫩的鸣叫声将人类从虚无的梦境中惊醒。
谢恺尘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倚着靠背睡着了。
小毛球拍打着翅膀,声音有些焦急,一双碧眸满含关心地望着他。
谢恺尘的意识迅速回笼,长长舒了口气,摊开手掌让小家伙落下来。
“我没事。”他低低道,“做了个梦。”
“啾……”
“真的没事。”
鸟儿勉强相信了他的话,侧过头,亲了亲他的手指。
温柔地咬一咬,就是小鸟的亲亲。
但人类并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挠了挠他的头顶。
小朋友不大满意。
“叽啾。”
这是凤凰对他的专属叫法。
谢恺尘:“嗯。”
“叽啾!”
“……嗯。”
“叽啾,叽啾!”
毛团团喊他的时候,自己也得有所回答,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谢恺尘无奈:“……小叽。”
“啾~”
终于满意了。
小毛球眯起眼,扇扇翅膀,然后缩在他的手心里,像只小猫咪一样满足地呼噜了几声。
细小的金色碎片自凤羽浮起,晃悠悠飘到眼前。
谢恺尘碰了碰它们,便化作光的齑粉,消失不见。
若是在以前有人问谢恺尘恨不恨他的父亲,回答必然是肯定的。
怎么可能不恨呢?
父亲对他的冷漠,对弟弟的偏爱,对母亲的忽略。
让他明明贵为云端之子,十几二十年来却挣扎在泥潭里。
然而如今想来,就算父亲对他没有失望,他的S级精神力依旧不稳定,发挥不出来,比D级的普通人还要废物。
父亲就算没有再娶,或者在外面沾花惹草,母亲的病仍旧会恶化,全帝国最好的医生来也束手无策。
父亲若是一个公正的父亲,而不是着眼于为帝国挑选继承人的皇帝,他和老三依旧要被整个阿尔法象限的子民放在天平两端,去比较谁才是更适合带领他们的人选。
回想这一生,似乎父亲的态度改变与否,对他未来的路好像都没有多少差别。
那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
也是这样的命运造就了如今的他,将他送到这个既定的轨道上,与凤凰相遇。
“谢谢你。”谢恺尘挠了挠小凤凰的肚肚。
纪攸睁开眼:“啾?”
怎么啦?
谢恺尘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是没有任何人许诺的未来。
是他千金不换的礼物。
他带着小毛球走向覆上了白雾的车窗,食指横横竖竖,写出一个字。
凤凰站在他的肩膀上,看着滴落的细小水珠:“啾?”
“是‘叽’。”谢恺尘说,“你的名字。”
“叽?”
不认字的文盲小鸟歪着头,看那个奇怪的、像是迷宫一样的图案。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谢恺尘问,或者更像自言自语,“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对吧?”
毕竟是神禽。
总不可能就叫凤凰吧?
奶啾没听清他的话,注意力还在车窗上已经融化的字迹,正凑上去也想学着人类的样子画画。
羽尖刚一碰到玻璃,被那上面附着的寒气冷得一个激灵。
“啾……!”
好冰,好冰。
谢恺尘用手心的温度帮他焐了焐,失笑:“你想写什么?”
不对。
“……你还不会写字吧?”
小凤凰听懂了这句怀疑。
哼,啾啾当然会!
虽然啾啾不知道写字是什么意思。
文盲小鸟决定“作弊”。
迷你形态下虽然没有凤凰原身的尾翎那样颀长惊艳,不过好歹也是被认成长尾银喉山雀的长度,总不能是光秃秃。
纪攸转身,屁屁冲着窗户,调动凤凰灵力汇聚到尾部。
接着,摇摆尾羽在自己的名字旁边轻柔地拂了一下。
羽毛泛起潋滟的金光,很快,雾气上凝结出一个图案。
并不难认。
那是个很规整、也很明显的星星。
加之之前在沙滩上,小鸟儿也是转着圈踏出星星,谢恺尘怀疑这是凤凰给自己取的代号之类的。
自己在这小家伙的心里,是和星星一样的存在吗?
黑暗中踽踽独行十余年,原来也能成为照亮别人……不,别鸟的光吗?
“啾~啾啾!”
画好星星的纪攸骄傲地晃了晃呆毛。
我也会画画喔!
他还没炫耀完呢,忽然被抱住了。
人类先生如同捧着最珍贵易碎的瓷器那样捧着凤凰,低下头,把之前欠着的吻还给了他。
垂下的几绺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绪。
“叽啾?”
突然被亲的小毛球有点儿迷茫。
从相贴的温度里,他感觉到了人类先生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心绪摇曳出一丝波澜。
纪攸很快反应过来,在精神海中张开浅金双翼拥抱住谢恺尘。
嗯,这是约阿诺在跟自己撒娇呢,一定没错。
他完全懂了。
好嘛好嘛~
那啾啾也要亲亲好啦!
*
谢鸣风正在皇帝寝宫的门口等待。
二皇子怕冷,调温贴片挡不住飕飕寒风,干脆从头到脚裹在厚厚的绒毯里。
“这鬼天气,突然一下子降温这么多。”谢鸣风嘟囔,“还不如当初推行全球恒温呢。”
他的灵宠,金刚鹦鹉店小二,鸟随主人一样怕冷,正在寻找合适的缝隙往毯子里钻。
谢鸣风不让它进来。
这玩意儿羽粉太多,要是和它一起盖毯子,自己会被染色不说,还会痒得发疯。
店小二钻不进去,急得用翅膀扇他:“我冷!我冷!盖被子!盖被子!”
“你盖个锤子你是只鸟啊!”谢鸣风紧紧抓住毯子捍卫自己的领地,“别人家的鸟都在蓝天白云自由翱翔,你看看你!”
店小二的语言系统格外发达,反唇相讥:“那别人的主人还天天带着灵宠去旅游爬山游泳呢,你看看你!”
敢这么直接戳二皇子腿疾伤心事的,可能全帝国也就这么一个了。
谢鸣风推开它的脑袋,愤怒道:“个破鸟,我今晚就把你烤了吃!!”
鹦鹉的破锣嗓子嚎叫起来:“杀鸟啦!杀鸟啦!二皇子杀鸟啦!”
谢鸣风额角青筋直跳:“憋吵吵!”
背后就是帝国最威严的地方,皇帝寝宫。
老皇帝再度病危,很有可能即将国丧,然而在这肃穆沉重的背景之前,一人一鸟毫无形象地扭打成一团。
虽然很离谱。
但如果是二皇子的话,也合理。
皇家就是个出奇葩的地方。
上到风流成性的老皇帝,下到三个性格各异的皇子,没一个正常人。
两边的守卫在寒风中摸了摸鼻子,当做没看见。
一辆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任何皇室标志的飞行车驶向寝宫。
谢鸣风眼睛一亮,难得敏捷地掐住店小二的脖子,空出手操控悬浮轮椅向飞行车靠近。
等到车门滑开后,鹦鹉挣脱了主人的钳制,拍拍翅膀飞过去,谄媚道:“太子殿下,您来了!您来了!”
“一边儿去,这话该我先说……大哥,你来了。”
披着黑色锦裘、高大冷峻的太子走下飞行车,垂眼看向他们。
花花绿绿的毯子。
同样花花绿绿的鹦鹉。
以及头发上沾了不少花花绿绿羽粉的二皇子。
谢鸣风:“……哥你那是什么眼神。”
谢恺尘:“。”
店小二:“嫌弃你没品味!没品味!”
谢鸣风:“呵,也包括你对吗?”
店小二:“憋吵吵,我最有品味!最有品味!”
谢鸣风:“……特么快闭嘴吧你!”
有店小二在的地方是不会有尴尬和沉默的,金刚鹦鹉进行了热情的欢迎致辞,叽里呱啦一大堆。
虽然都被两个人类左耳进右耳出过滤掉了。
猎猎寒风掀起黑裘的一角,谢恺尘左手下意识抬起,在领口的位置护了一下。
谢鸣风腿不行,眼很行。
早就发现那儿鼓鼓囊囊得不正常。
他哥可不是会放任仪表乱糟糟出现在皇宫、尤其是父亲寝宫的类型。
又不是自己,咳咳。
那儿藏了什么,根本不用猜,没有别的可能性。
“哥哥哥,快快快,”谢鸣风搓搓手,迫不及待,“快让我看看你的小宝贝!”
知道太子殿下有了灵宠不是什么新鲜事,无论宫墙内外,早就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和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一样,天天在星网上蹲点“小奶瓶啾宝”直播间。
俨然成为了长兄家灵宠的铁粉之一。
为了得到小鸟隔着屏幕的亲亲,他也打赏了不少信用点。虽然这些钱最后肯定都落到他哥口袋里去了。
他和其他观众一样,守直播,发弹幕,送礼物。
但不一样的是,别人没机会亲眼见啾宝,他有啊!
当皇子可能也就这点儿好了吧。
马上就要亲眼见到小奶瓶了,心情堪比追星见正主。
嘿嘿……小可爱……嘿嘿嘿……
“外面太冷了。”谢恺尘皱眉,毫不留情拒绝,“进去再说。”
不仅是冷。
余光轻易地捕捉到侍卫瞧向这边的探寻目光。
关键是,人多眼杂。
虽然凤凰已经暴露在星网上了,也迟早会以他绑定灵宠的身份公开,然而今日不是为这个来的。
太子的声音比冬天的风还要冷,谢鸣风缩了缩脖子。
嘶,这个保护欲。
想了想直播间的小幼崽,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风吧?
他那铁血无情的哥,究竟上哪儿弄来这么个软萌柔弱的小东西啊?
店小二和主人心灵相通,也把脑袋缩到羽毛底下,嘀嘀咕咕:“好可怕,好可怕。”
谢恺尘:“……”
谢鸣风讪笑:“哥你别往心里去,它知道个屁,它就会吃○。”
金刚鹦鹉出离愤怒了:“你才吃○!你才吃○!”
它嗓门大,一嚎附近全能听见。
光天化日在这儿争论什么吃○不吃○的,太影响皇室威仪了。
谢恺尘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往前走,划清界限。
清楚地感知到自己被嫌弃的二皇子:T_T
他连忙操纵锈蓝色的悬浮轮椅,跟上去。
*
待两人都进入以后,寝宫大门在身后闭合,将风声、光明与严寒关在门外。
老皇帝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了,寝宫早就被改成了医疗设备应有尽有的临时ICU。
这时候走廊两边点满了蜡烛,红白相间,随着他们进来时带进的一丝气流微微晃动,有种地狱索命与人世挽留的诡异拉扯感。
谢恺尘:“先去看……”
谢鸣风:“先让我看……”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话音未落,看向对方,发觉两人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谢恺尘的手依旧捂着领口:“这里太黑了。”
不仅是黑,烛火还很怪异,他怕吓着小家伙。
谢鸣风撇撇嘴:“相信我,哥,里面更可怕。这儿已经是阴气最弱的地方了。”
他说完自己吐了吐舌头,生怕这话被什么真的牛鬼蛇神听去。
殊不知在场只有一位神明。
「祂」既不会惩罚,也不会索要。
正忙着用小翅膀扒拉扒拉太子的衣领,试图出来瞧一瞧。
谢恺尘能感受到那对小爪子在自己颈部皮肤掻来搔去软绵绵的触感。
小朋友着急了。
于是他轻声问:“想出来玩吗?”
旁观的谢鸣风悚然。
这这这,这么温柔的声音,是自己那个万年寒冰的大哥能发得出来的吗?!
该不会是戴了变声器吧!
早就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能看出大哥对小奶瓶的宠爱,可真的亲眼见到,还是很震撼。
接下来还有更震撼的一幕。
谢恺尘松开领口的系带。
在这样除了烛火几乎没有光源的晦暗中,一团明亮的金色从里面冒了出来。
那几乎看起来像一个漂浮在掌心上的光球。
谢鸣风的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明亮,揉了揉眼,才看清那团光实际上是一只小鸟。
严格来说,应当是小鸟身上发着光。
以前看直播的时候,由于像素、网络信号等等各种问题,小奶瓶身上的光并没有那么明显。
就算有时候有人看见了,也不会认为是小家伙自带的,顶多是认为什么特殊打光技巧罢了。
反正星网上利用灵宠来挣钱的方式五花八门,打光已经是最基本的操作了。
显然面前的小奶瓶的光,绝不是任何一种仪器可以做到的,那就是他羽毛上浮动的流光。
他钻出来抖了抖毛,那些光仿佛也是活物,在短暂的散开之后重新聚拢在他身边。
小毛球在太子的手上转了一圈,发现了面前的另一个人。
其实之前在衣领里待着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回总算能看见了。
人类先生和这个人对话时语气还算轻松,那么,就可以认定是个好人。
对于现在的小凤凰来说,他的善恶观是非常简单粗暴的:约阿诺喜欢的就是好人,约阿诺不喜欢的,那当然是坏人。
约门(合掌)。
谢鸣风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荣幸,第一眼就被小神禽划定进了好人的范围。
他只是看见小鸟儿那双眼睛格外美丽,像是介于琉璃和翡翠之间的色泽,温婉玲珑。
即便身周氤氲着灿烂的金光,也没有被比下去。
这种颜色好眼熟,谢鸣风想,是在哪里见过呢?
他还没有想起来,见小奶瓶弯起眼睛细嫩地对自己叫了一声:“啾~~”
你好呀!
这是有礼貌的纪攸小朋友打招呼的方式。
饲养员翻译:“他在向你问好。”
谢鸣风万分荣幸:“你你你你好!我是谢鸣风,叫我小谢就好。”
同一姓氏的太子:“?”
二皇子连忙改口:“鸣风,或者叫鸣风也行。”
谢恺尘:“……他还不会说话。”
谢鸣风:0口0
差点忘了,不是谁都像自家金刚鹦鹉那样小嘴叭叭的。
小毛球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乖乖听他们说话。
听到饲养员说自己那句之后,反驳道:“啾啾,啾!”
会说话,是你们听不懂。
人类太笨啦!
谢鸣风眼巴巴地看着谢恺尘:“在说什么?”
谢恺尘很不情愿地承认:“……我也听不懂。”
谢鸣风:“啊??”
谢恺尘:“还没联结。”
谢鸣风痛心疾首:“怎会如此!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得住!”
谢恺尘:“……”
纪攸没太听明白,但这个人类看起来在数落自己的约阿诺。
可不得了!
小凤凰张开翅膀挡在谢恺尘面前,冲着谢鸣风不大高兴:“啾啾!”
谢鸣风这回听懂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欺负你主人的。”
谢恺尘:“?”
感觉这小子在占我便宜。
小凤凰将信将疑:“啾?”
谢鸣风一脸严肃:“真的,我保证。”
“啾!”
“好,听你的。”
“啾啾,啾。”
“嗯嗯,你说得对。”
太子忍不住了:“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吗?”
二皇子坦然:“听不懂啊,我瞎猜的。”
“……”
总之,小凤凰和二皇子之间达成了和解。
作为和解的标志性动作,纪攸抬起爪爪,伸给他。
谢鸣风:“这是在干啥?”
“要和你握爪。”饲养员解释,“不知道从那儿学的,最近很喜欢这样。”
握爪这么软萌的词从冷漠的长兄口中硬邦邦说出来,让人听得很想捂脸……
谢鸣风赶紧伸手,把那极其娇小的砂粉色小爪爪放在手心里,轻轻晃了晃。
小凤凰满意地弯起眼眸,掀了掀翅膀:“啾~”
仿佛有爱心向他发射来。
谢鸣风捂住胸口,快被可爱得晕过去了。
他总算可以理解,为什么每次打发时间去演唱会或者什么明星见面会的时候,那些粉丝都一个个恨不得晕倒过去。
原来见到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是真的会让人肾上腺素飙升,激动到呼吸不畅。
天啊天啊天啊。
这是什么绝世小可爱——
他实在是太嫉妒大哥了!
想想自己家那个逆子,跟什么可爱、柔软、贴心这一类词,那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一天到晚就知道叽叽喳喳跟自己互怼。
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熊孩子?
(是他自己。)
说起来,他家逆子呢?
谢鸣风一扭头,好巧不巧被翅膀扇了。
但他没有发怒。
金刚鹦鹉从他们进入宫门之后就一直用双翅抱着脑袋碎碎念,在轮椅上一圈圈转,像是强迫症或者刻板行为。
谢鸣风解释为两个字:怕黑。
店小二非常怕黑。
本来就精神挺不正常一鹦鹉,一旦进入漆黑的空间之后会更加神经质。
像这样不停自说自话还是轻的,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更加严重的行为,比如拔自己毛,乃至攻击主人。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宁愿忍着风中凌乱的寒冷,谢鸣风也要带着店小二在外面待着。
当然也是为了恭敬地迎接他大哥,嗯。
平日里再怎么针锋相对拌嘴不停,这毕竟是他的灵宠,谢鸣风还是很爱店小二的。
光顾着进来看大哥家的小宝贝了,忽视了自己的小宝……呸,小坏蛋,这么怕黑,谢鸣风有些愧疚。
他喊了好几遍小二的名字,都没被搭理。
凤凰也看见了金刚鹦鹉。
这是他的鸟生第一次看见同类。
有翅膀,有喙,有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的爪爪。
禽类……或者再细分一点,鸟类。
小鸟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别的飞禽。
尽管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族,但他的小小心脏还是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引力,叫他想要靠近。
可是这位同类看起来不大对劲儿。
纪攸抬头:“啾?”
谢恺尘说:“他怕黑。”
怕、黑。
纪攸在心中念了一遍这个词。
在荒星的时候,森林里是没有人造灯光的。除了圣梧桐的辖区,其他所有地方都要陷入无边寂静。
尤其在那些树木繁盛的地方,连星星的光亮都会被挡住,伸爪不见五指。
然而小神禽还从来没有过怕黑的经历,毕竟他本身就是永恒的光源。
谢恺尘看出凤凰的担忧,摸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问:“你要去帮它吗?”
小凤凰拍拍翅膀,飞了过去。
谢鸣风戳了戳躁动不安的店小二,不再说话。
原本双目紧闭的金刚鹦鹉忽然感受到一团光在靠近。
根植在动物本能中的趋光性促使它睁开眼。
店小二不愧是谢鸣风的灵宠,面对初次见面的小奶啾,摆出了一模一样的0口0表情。
“嗬——!!”
金刚鹦鹉唰然展开翅膀。
小凤凰吓了一跳,向后退了退。
谢恺尘眉心一跳,条件反射想去护着小家伙。
但崽崽们有崽崽们的相处之道,他不能做个太过霸道的家长。
凤凰能分辨出来自他人的善恶,这只五花八门的大鸟并没打算吃他,就是咋呼了点儿。
奶啾鼓起勇气,声音又软又甜:“你好呀。”
鹦鹉向左歪头打量他:“美女你好美女你好,你是谁?”
“我不是美女。”小凤凰认真地改正,“我是纪攸~”
“你是啾。”店小二向右歪头,“好的美女,我记住了美女。”
“我不是美女……”弱弱。
“美女我看你有点儿眼熟啊,你就是我主人在看的那只小鸟吗?”
“我不……”算了。凤凰决定忽略这个问题,“看?”
“直播啊。你可火了!我主人还给你打赏过!”
“叽啵!”小凤凰问,“是叽啵吗?”
“叽……啥啥?”店小二差点没咬到舌头。
“叽啵。”小凤凰弯起翠眸,“喜欢叽啵!”
鸟儿们用鸟语叽里呱啦沟通,语言隔阂让听不懂杵在一旁的人类显得很寂寞。
谢恺尘看着他的小家伙明显聊得很是愉快,心底有一丝微妙的羡慕。
三天后才能联结,也太慢了。
太子殿下从未觉得自己的耐心如此欠缺过。
他语气复杂:“小二这算恢复了?”
谢鸣风看着健谈到丝毫看不出方才幽闭恐惧发作的金刚鹦鹉,嘴角抽了抽:“应该是吧,多亏了小奶瓶会发光。”
小奶瓶?
谢恺尘疑惑地看过去,小叽今天没把奶瓶带着啊。
并不知道自己在星网上已经以“小奶瓶”称号火遍各大社交平台的纪攸小朋友,和新伙伴颇为聊得来。
主要是新伙伴在聊。
“美女你长得真可爱,我看出来了,你是萝莉型的。”
“我不是……什么是萝莉?”
“就是——嗨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主人不是天天看你直播嘛,其实有点奇怪,我主人一般喜欢长腿御姐型的……可能鸟和人的标准不一样吧。”
“是嘛……”
“啊对了我虽然叫你美女但我没有在骚扰你哈,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是个栗额金刚鹦鹉,也是美女。有机会介绍给你们认识一下。”
“好哒~”
“你呢美女,你有男朋友吗?”
“什么是男朋友?”
“就是喜欢的人。一般喜欢不行,得想永远在一起的那种。”
纪攸不懂什么是男朋友。
可他懂“想永远在一起”。
“有的呀。”
提起人类先生,奶啾翘起呆毛,连声音都变欢快了。
店小二瞪大眼睛:“是谁是谁,快让我八卦一下!天哪噜,有人要塌房了。”
小凤凰感觉自己回到了和裴桉以及谬儿初见的那些日子,像一块不断吸收人类社会新知识的海绵。
他还没来得及问“塌房”又是什么意思,就被什么人的匆匆出现打断了。
是老皇帝的仆从。
他低下头,向皇子们行了个礼:“陛下情况危急,请您二位立刻进去。”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脸色沉了下来。
光顾着聊小鸟,差点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谢鸣风抓着店小二塞到自己的毯子底下,紧张兮兮嘱咐它马上要保持闭嘴,不然今晚就烤了它。
谢恺尘一伸手,小凤凰便自觉地飞过去,软软地蹭了蹭他的手指:“啾!”
看得正和鹦鹉打架的二皇子羡慕之情快溢出来了。
这就是养甜妹和糙汉的区别吗T_T
“嘘。”谢恺尘对着手心里的小毛球低声道,“一会儿进去以后,先不要出声,好吗?”
这种压抑的场合本并不想带着小家伙一起,可是交给谁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最安全。
是要玩peekaboo吗?
凤凰眨了眨眼。
那啾啾很会的~
人类先生把他放回领口,纪攸乖乖蜷在里面,不动了。
小脑瓜里仍在惦念着,还没告诉新伙伴,约阿诺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呢。
*
老皇帝躺在玉台上一动不动,好似连呼吸都停止了。
监测仪器上的各项指标都平缓到趋于直线,唯有意识波动的那条红色曲折颠簸得厉害。
这代表着他现在非常痛苦。
和其他的生理机体不同,精神值的组成精妙,在患者本人对外界没有回应的情况下,医生是无法干预的。
通常这种情况下,能和人思维相连的只有灵宠,而且是私人绑定的那种。
公共灵宠仅能治愈一些浅层的焦躁,因为没有固定的精神链接,对于已经坠入深海的意识束手无策。
简单来说,1V1的链接就像一根两端的线,方便在精神海中定位和打捞。
而公共灵宠是没有那根“线”的。
帝国公民在六岁接受精神值检测之后,都会尽快寻找和绑定自己的灵宠,以防成长过程中出现什么不可挽回的意外。
这也是为什么没有灵宠的太子继位很难让人信服。
别说异族攻打星际战争,单是帝国内有什么敌人对他发动精神攻击,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谁愿意生活在一个随时有可能精神崩塌的统治者手下呢?
也太没有安全感了。
同样,灵宠也是主人的一种地位和权势的象征,比如鸟类灵宠几乎只有皇室血脉才能拥有。
老皇帝的灵宠是只金雕,双翼展开超过两米,全盛时期战斗力极猛,足够凶悍。
很符合人们对猛禽的想象,能够最大限度满足他们对一个强悍君主的需求。
然而它现在立在皇帝的床头,收拢翅膀,低着头一动不动。
昔日可怖的双爪看起来斑驳褪色,连利趾都有断裂。
灵宠的状态和主人本身息息相关,老皇帝病入膏肓之际,金雕随主人一同失去了活力,同样越来越衰弱。
今日寝宫里并没有太多外人,见到皇子们进门,灵宠医生放下检查仪,走向他们,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它已经无法进入陛下的意识了。”
老皇帝的主治医师也走了过来,忐忑不安地搓着双手:“殿下,请恕罪,我们也的确……无力回天。”
这话无异于为皇帝宣判死刑了。
他们的忐忑不是装出来的。
太子那张遗传了先后美貌和皇帝坚毅的脸藏在烛火的阴翳里,看不清神情。
众所周知,这位孤僻的殿下性格古怪冷酷,是个暴君,万一怪罪于他们的医术,让他们陪葬什么的,可就……
得想办法找个借口开脱一下才行。
主治医生看了看兽医,在得到后者一个轻微的点头动作以后,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两位殿下,眼下有件紧迫的事情需要您二位来定夺。”
谢鸣风看出了兄长的情绪已经绷得很厉害了,操控轮椅往前了一点,开口:“什么事?”
医生们感激地看着来解围的二皇子。
谢鸣风这种没背景,不受宠,还亲民的类型,的确比太子受欢迎得多。
医生斟酌着用词:“需要有稳定且强大的灵宠,为陛下做……临终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