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就算是太子和少将这样掌控帝国命脉级别的大人物也怔住了。
乔拣率先开口:“他们确定吗?据我所知‘心紊症’只是个概念,或者传言,帝国境内并没有它真实存在过的官方记录。”
“报告长官, 实验室对比了276年前勒厄斯星系一颗名为洛楂星的M级行星某个村庄曾爆发感染病的医疗记录, 这也是迄今为止和传说中的‘心紊症’概念最相似的一起病症, 认为基本可以吻合。”
“洛楂星?”乔拣挑起眉, “那个星球是真实存在的?我还以为是老头儿们编出来骗小孩的噩梦故事。”
这颗不起眼的小星球里,一个更加不起眼的村庄,在几百年前突发大规模感染。
尽管勒厄斯隶属帝国辖域, 但住民较为特殊,整个星系相对封闭和落后, 很少与邻居有什么来往;
彼时帝国的医疗救援技术还没有覆盖到如此偏远的地方, 等到消息终于传递到母星、皇室派特遣队前去支援时, 已经太迟了。
整个村庄几千个居民无一幸存。
更残酷的是,洛楂星其他地区的住民因为传染病恐慌,一致同意将这个村庄彻底夷为平地, 核弹轰得相当彻底, 周围的所有居民从此移居星球的另一边;后来赶到的母星特遣队没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这件事成了当时的皇帝, 也就是谢恺尘的曾祖父心中的一根刺, 也是为什么后来他下决心大力发展帝国的全域医疗救援。
在谢恺尘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小幼童时,已至暮年的曾祖父把他放在自己的膝头, 讲一讲故事, 追忆追忆过去,也提及过这个直到死都在悔恨的事情。
尽管讲故事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小, 谢恺尘对此仍有模糊的印象:“我以为洛楂星没有留存记录。”
“感染者们直属的医院、诊所的确没有记录了, 实验室存储的是洛楂星其他地区尝试救援时候的所见所闻。”队长复述时脸色还很扭曲, “说是那里尸横遍野, 如同人间炼狱……这些居民的身上全都带着撕咬的伤口,经判定,都是来自同伴;除了外伤,还有大量内出血。”
谢恺尘和乔拣对视一眼。
这和654星传来的地面影像基本一致——人好像变成了影视剧里没有理智、受本能驱使攻击同类的丧尸。
然而人类传统文化形象中的丧尸,是不包含“内出血”这一项的。
这也是为什么判定为心紊症。
心紊症是个通俗的简称,全名深奥复杂,总之指的就是精神力紊乱、导致人无法自控的异变症状。
全身出血就是精神力过载导致的。
人类在数百年前受宇宙辐射进化出了精神力,这种在人类漫长历史中从未有过的东西成了一项非常大的挑战。
帝国包括母星星系在内的发达星系很快研究出了配套的药物、物理安抚措施,也设立了灵宠辅助体系;但对于类似勒厄斯星系这样的穷苦之地,没有条件去提前规避,只能被基因的洪流推着走。
身为人类唯一的S级,也同样饱受精神力失控苦恼的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心紊症患者的痛苦。
他庆幸自己生在母星,生在皇室,有那么多双手拽着他,不至于滑入野兽般的深渊。
654星是“魔鬼礁”的领域,不是帝国的子民,哪怕上面的居住者超过半数都是人类,帝国也是不能贸然干预的,无论出了什么事;这是阿尔法象限与“魔鬼礁”星云近百年来能够维持相安无事的默认前提。
然而战舰“天使号角”还是在前往赛瑟纳林联邦的途中暂停了。
这是一个私人请求,来自帝国的三位母亲。
二十岁的艾丽娅·奥斯汀,是大岛煌星系领主与流霜星系领主共同的养女;
十七岁的海登·奥斯汀,名义上只是奥斯汀夫人的养子,不过林夫人同样很重视他;
姐弟俩自小就被送往沃伦主星,被舒兰夫人放在学院里照料和管教。
他们彼此没有丁点血缘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对他们视如己出,不妨碍他们在茫茫宙海中找到彼此,成为母亲和孩子,成为最亲密的家人。
“天使号角”临停在654星附近,就是为了搜救艾丽娅·奥斯汀和海登·奥斯汀。
为了避免与654星原本的Z权(虽然他们很有早就被感染了)起冲突,也为了遵守帝国一直以来和“魔鬼礁”星云的约定,舰船上包括太子在内的高级将领不会亲自前往,只能派遣校级及以下的士兵前去救援。
乔拣对领头的队长道:“奥斯汀夫人给了我一串密钥,等你们重新下去之后激活,能和海登小阁下联系上。希望他同艾丽娅小姐在一块儿。你们尽全力搜救他们二人,不过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是,长官!”
队员们离开了。
谢恺尘看着654星传来的实时影像,昔日熙攘的大街上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人类”的存在了,三三两两游荡着双目无神的丧尸,偶尔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帝国本来的导航在‘魔鬼礁’会全线失灵,多亏了褚聿那小子走了后门。”乔拣啧啧称奇,“他驻守NN-36这几年,看来是没少往星云这边跑。”
谢恺尘不置可否。
褚聿作为帝国现在唯一的元帅军衔,算得上帝国军的统帅,比乔拣要年轻不少,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
NN-36星系临近德尔塔象限,他主动请命在最混乱的帝国边缘驻守,一呆就是好几年。
老皇帝起初担心他拥兵自重,后来发现这人佛系得很,完全没有造反的心思,也就随他去了。
谢恺尘长这么大和他打照面的机会寥寥,印象中是个很沉默的男人,眉目冰冷,至今没有婚娶。
……听起来就是个年长版的自己。
他下意识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小鸟戒指,想着,他自个儿这辈子也不会有这种念头了。
喜欢一个人,对一个人心动,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听起来好陌生。
在二十三岁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爱」的能力,在小叽离开后,也一并在二十四岁这年再度湮灭。
不过。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被突然拽入的回溯——自己明明没有精神力暴走——幻境里十一二岁的自己。
以及那个在花园里陪他捉迷藏的,更小的男孩。
原本他在回溯结束以后就不应该记得发生的事情,就像人醒来之后不会记得梦境的内容,过去的机会他只能朦朦胧胧地记起对方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和他的凤凰很是相似。
可这一次他却清晰地记住了小男孩的那张脸。
他在哪里见过。
那个因为打闹而摔倒在他身上的动作也无比熟悉。
太子这样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能和他人产生如此亲密的肢体接触是很罕见的,也很难忘。
所以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在公交站边被他救了一命、后来又在皇宫里意外发现的小美人。
那双翡色的眸子,他一直记得。
此刻也似乎能同梦境重合。
只不过回溯里陪他玩耍的孩子太小了,和现实中见过的那个少年差了至少有不十岁。
对于年轻的孩子们来说,十年已经占据了人生的一半,十年也足够一个人的样貌脱胎换骨。
光凭一双眼睛和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足以让谢恺尘确认这二者是否同一个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三番四次与自己在过于巧合的时间地点相遇,又是怎样能进入到自己的幻境中?
那个少年离开皇宫时是和奥斯汀姐弟一块儿的,后来他们一起去了玛尔工厂鬼屋游玩,然后不幸地被星盗掳走。
也就是说,他大概率此刻也在654星上。
如果没和奥斯汀姐弟走散……
如果,没有被感染的话。
他在首都区寻找A级疗愈池,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
他在皇宫寻找小叽,又遇见和奥斯汀姐弟在一块儿的少年;
他途径“魔鬼礁”附近的航线去往赛瑟纳林,再一次因为和少年相关的事耽搁和停泊。
这一系列如影随形偶遇和擦肩而过,让谢恺尘产生了一种可笑的错觉,好像是自己一直追着那人在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唯一能见着面的,竟然是在回溯里。
……而且,还那么亲密。
这一次回溯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他十一岁那年的确在学校和别的孩子打过架,也被老师像拎小鸡一样带回了家。
那时候母后已经昏迷很长时间了,他在探望过她之后,回到鎏宫的花园发呆。
这些都是真的。空荡荡的荒芜花园也是真的。
但那个突然冒出来陪自己玩、逗自己开心的幻想朋友是假的。
可自己在期待对方到来、甚至对久未相见的不开心,又是那么真切。
是谁入侵了他的思维,修改了他的记忆?
是那个叫他念念不忘的少年吗?
——这种“念念不忘”,也是被捏造出来的虚构感情吗?
谢恺尘的精神力本就难以自控,在失去凤凰后更是摇摇欲坠。
若真有人能够控制他,对于太子和将来的帝国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乔拣还在念叨着海登捣鼓出的那些小机器人竟然能突破“魔鬼礁”错乱的信号潮,真是后生可畏,就见谢恺尘忽然站了起来。
老将军挑了下眉:“殿下这是要干什么去?”
“如果我不以帝国的身份进入呢?”谢恺尘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啊?”乔拣跟他大眼瞪小眼,“您说详细点儿,老头子年纪大了,实在跟不上。”
谢恺尘掐头去尾简述了一遍发生的种种,以及他的怀疑。
当然,和小美人有亲昵接触的部分都省略了。
“这些都很反常。”太子眉头紧锁,“我没有办法接受有人可以轻而易举预测到我的动向,更没有办法接受有人可以随意入侵我的大脑;尤其是,当他们是同一个人。”
少将也严肃起来:“那殿下是想……”
谢恺尘的视线投向舷窗外幽茫冰冷的深空。
“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把这个人,控制在我身边。”
*
另一边,654星,地库。
“先是嗓子不适,然后持续咳嗽,剧烈到咳血;与此同时眼球开始充血,流血,直到神志不清,感觉身体和思想不受控制,最后彻底失控。”郝郎中说,“这些步骤基本是固定的,初期阶段可能会误以为是普通的气管炎或是肺病,但心紊症的感染速度非常快,可能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成丧尸了。”
“如果真的心紊症,爆发速度是难以想象的。”乌元洲叹了口气,“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一个晚宴的时间,整个星球都沦陷了。”
他叹气倒不是为了千千万万感染的居民,而是自己给小九精心筹备的介绍会,就这么被毁了。
他听过各种传闻,说“血弥撒”的领导层是不是看脸挑的。
且不提达茜·肯这种象限亿万里挑一的顶级大美人,有“衣冠禽兽”之称的乌元洲本人那也是“魔鬼礁”万千少男少女做梦的对象。
就连那个被他杀了的眼罩,瞎了之前也是个痞气的帅哥。
但他们跟小九都无法相提并论。
如果说达茜·肯已经到达了人类的美的极限,那么小九那张脸蛋给人的冲击力,已经突破了所有限制。
他轻灵、梦幻、圣洁,再多的形容词都无法描摹出那样流淌到心底每个角落的美与光辉。
如果说天使有下凡之日,那么就是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刻吧。
所以,在乌元洲的想象中,这个介绍会应当会传为佳话来着。
结果现在观众都不知道还有几个活着了。
可惜了。
奥斯汀姐弟俩听得一愣一愣的,洛楂星的惨剧发生在近三百年前,这么大一个象限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生命诞生和消亡,一个村庄的消失,很快就被冲散在庞杂的时光里;年轻的孩子们都没听说过心紊症。
林小草像个不懂就问的小学生一样举起手:“那个,大叔,既然大家都被传染了,为什么我们……”
她指了指在场的五个人:“为什么我们都好好的?”
乌元洲也在思考这件事。
他最早发现有人咳嗽还是在裁缝铺,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学徒完全吻合心紊症的症状。
按照郝郎中的说法,心紊症的感染并非通过血液、唾沫这些普通的传染病途径,都跟精神力相关。
这样的传播无色无味,更无法防御,哪怕把自己钉在保险箱里,还是会被笼罩进他人的精神领域中,根本防不胜防。
“我的精神力等级很低,一般不太会受影响。”这种本叫人自卑的特质,在这种时候反倒成了难得的幸运儿,乌元洲说,“但你们几个看起来等级都不低吧。”
A级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等级,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很小。
巧的是,在座的另外几位还都是。
四个A级互相看了看。
高等级能对低等级进行感知,反之,如果感觉不出来对方的等级,要么相同,要么对方比自己更高。
鉴于全人类中也只出了太子这么一个S级,那么无论具体数值多少,他们四个都是A级。
理论上精神力越强,在心紊症的爆发中越容易被感染,外面很多第一批倒下的都是B级以上的人。
可这儿聚集了四个A级都好好的。
他们还互相检测了下肺部炎症以及眼睛的情况,没什么问题。
郝郎中看向病床上安睡的少年:“也许我们被天使保佑了呢。”
纪攸很特殊,特殊到可以为一艘甲级星舰功能,这是有目共睹的事。他还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那种强大的、可以涤荡一切的精神力,或许就是能庇护他附近的人的源泉。
简单来说,只要一直待在他身边,就能沾染上这种神奇的力量,进而抵御心紊波动。
郝郎中道:“你们不觉得吗,每次跟甜心一起的时候,都觉得心里很安静。明明这世道永远乱糟糟的,但好像他走到哪儿,哪里就成了净土。”
其他几人没有立刻回答,但都同意他的话。
不仅是单纯的“安静”二字就能概括的。
那是种很温柔,温柔得叫人心醉的寂静。
仿佛前一秒还炙烤在热辣辣的宇宙射线下,或者被关进堪比极冰的低温液压仓,下一秒瞄见小美人琉璃瞳弯出的浅浅笑意,就被推倒在缱绻的春风里。
他们喜爱他,以为那出自于爱。
如今想来,是不是也是精神力影响的一种?
比起灵语者,少年会不会更适合做疗愈师之类的工作?
可又好像没那么简单。
就算是疗愈师和灵宠,想要去安抚一个人躁动的精神力,也是很困难的,要经过多年的学习或是重重训练。
然而小美人只要往那儿一站,什么都不用做,所有污秽,所有焦虑,所有失控,全都能被净化。
那是再专业的疗愈师、再顶级的灵宠也无法企及的程度。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或者说,「他」真的,是人类吗?
达茜打断了众人越来越跑偏的想法:“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保留意见;如果我们能撑到现在真的都多亏了小九,那现在不更应该想办法救他吗?他一直昏睡下去,要是情况一直好转不了,我们都得跟着死。”
身为医生,却对纪攸现在的情况束手无策,达茜对郝郎中充满了偏见,字里行间都是不信任和挑刺。
被自己倾慕的偶像讨厌了,郝郎中倒也没有表现得很心碎,好像这位“血弥撒”名震四方的一把手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小女孩儿:“哎,别急啊,我这不还没说完嘛。”
海登冷冷道:“你快点说,大家都挺急的。”
向来处在拉架中间地位的林小草难得附和地点了点头。
连离他们都远一些的乌元洲也默认了。
郝郎中看向这群平均年龄二十来岁的:“……”
感觉被针对了。
“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听过这句话吗?”郝郎中一脸高深莫测,“我既然提出了问题,肯定也准备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嘛。”
众人:“?”
郝郎中看他们一个二个狐疑的眼神,很受伤。自己在他们心中再也没有高大的形象了(虽然也没有过)。
“我是从甜心庇护我们的可能性推算的。当初洛楂星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研究出对策,整个村庄就死光了,紧接着被推平。其实心紊症说到底,也是精神紊乱的一种,只不过很严重;针对精神力暴走的传统治疗手段是药物、灵宠、以及疗愈师的指导,那么只要将这几种升级就行了。”
达茜:“……说人话。”
甚至已经想拿枪了
郝郎中头像地举起双手,无奈道:“我这里有个小装置,海登小朋友帮我改装一下,做成精神力……唔,这么说吧,放大器。然后我还需要两种‘材料’,一个是外面的感染者样本,我希望你们二位——”他用眼神示意乌元洲和达茜,“能帮我采集来。”
换句话说,出去抓一只丧尸带进地库里。
星盗们对视了一眼。
突破全球丧尸的包围很难,抓一两个不成问题。
问题是。
“然后呢?”乌元洲从镜片后面看他,“另一种材料是什么?”
郝郎中也不卖关子:“另一种呢,需要一个等级比较高的灵宠。我看了下,我家的阿双,这小姐弟俩家的都不太信,弱了一点。”
达茜皱眉:“别指望我们,‘血弥撒’和654星都没有养灵宠的习惯。”
“这个我也知道。”郝郎中嘿嘿一笑,“我有后手。”
他一笑,让其他几人、尤其是达茜顿觉不妙。
而且是大祸临头级别的。
一个念头击中了乌元洲。
他眼神一凛,猜到这江湖郎中要做什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奥斯汀姐弟也反应过来:“……你不是来真的吧?”
郝郎中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在场的只有达茜·肯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谜语,红唇不悦地抿起:“还有其他人?”
“有是还有。”郝郎中故意拖长声音,同时向着门边走去,“不过,能不能算人呢……”
在达茜出声阻止之前,他已经打开了安全屋的门。
从外面费劲地钻进来一个硕大无比的脑袋。
涅拉缓慢地眨了眨比人脑袋还要大的眼,棕色的深渊俯瞰而来。
嗨嗨嗨,愚蠢的人类们。
在下意识屏住呼吸的众人身后,床上昏睡至今的少年倏然惊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