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
指挥官对着旁边的船员小声吩咐:“升起所有护盾, 准备机甲,通知那些乘客去逃生舱室集合,然后等我通知。”
士兵敬了个军礼, 快速离开舰桥。
这一切都被谢狄川尽收眼底, 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进行相应的阻止:“其实你也知道是没用的, 对吧?”
指挥官不卑不亢:“三殿下, 我想您同样知道,‘天使号角’是帝国军部和星舰武器科研部的心血与结晶,它是帝国最锋利的矛, 可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
谢狄川嗤笑:“我上一次听见有人用‘帝国之矛’一类的词,好像还是在形容乔拣少将。结果是什么呢?他永远地失去了右眼。所以,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指挥官的额头也在冒汗。
他其实非常清楚, “天使号角”再如何强硬也只是单独一艘星舰, 现在的局面是以寡敌众——谢狄川这个孙子,竟然调出了三支舰队!
之前听闻谢狄川娶了卡洛斯上将的孙女,再加上他同凯恩上校、褚聿元帅的亲密关系, 谢狄川能获得军部的大力支持的确在意料之中。
但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调出几十支战舰、团团围攻没有触犯任何法条的另一艘帝国战舰, 未免也太随意了一点。
在他们随太子去赛瑟纳林联邦的这几个月, 帝国的高层究竟混乱成什么样了?
谢狄川, 是不是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帝位是仍悬而未决,还是成了谢狄川的囊中之物?
指挥官是军人出身, 在打嘴仗上不太在行, 更何况就算他能说会道,毕竟面对的是三皇子, 总不能以下犯上顶撞。
舰桥的其他士兵也同样沉默, 这沉默中裹挟着怒火。
就在这时, 涡轮电梯门打开了, 有谁从里面大步走出来。
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所有人下意识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此举就是针对太子的,兄弟二人的对峙,这才刚刚开始。
谢狄川看见谢恺尘,心情很愉快的样子:“嗨,大哥。”
谢恺尘在从宿舍去往舰桥的路上已经把发生的事大致了解了一下,他面对这个叫人头疼的三弟早就修炼出了不动如山的功夫,绝不会被轻易勾动情绪。
指挥官让出位置,低声道:“殿下。”
谢恺尘冲他点了下头,然后看向光屏里的谢狄川,目光无波无澜:“有什么事非得在这里说,等不到回帝国?”
他清清淡淡一句话,把谢狄川挤兑成了急不可耐、需要等待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形象。
谢恺尘就是有这个本事,明明语句和语气没有丝毫阴阳怪气,总能把更会阴阳怪气的谢狄川气得跳脚。
三皇子的眼神阴沉了一瞬,他今日胜券在握,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动怒。
“哎呀,小九不在吗?”
他的语气很是亲昵,好似小九和他是认识多年的伙伴似的。
谢狄川有备而来,知道什么才能正中谢恺尘的红心。
果然,谢恺尘的眼神因为这个熟悉的名字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纹。
“小九姓什么来着?”谢狄川装模作样想了想,“哦对了,我差点忘了,真是巧啊。”他笑眯眯道,“我们谢家人找的,也还是姓谢呢。”
此言一出,舰桥响起轻微的窃窃私语。
声音不大,像夏日夜晚躲在草丛里的虫鸣,嗡嗡的,总叫人心烦。
他们都知道太子此行除了探查“深渊”内部究竟是什么人在主事,也是去救一个人;
他们同样见到了那个惊艳的小美人,和殿下对他的独一无二的温柔,确定这位就是他们的太子妃(也很有可能是将来的皇后,“天使号角”的所有人都是太子一派的)。
但太子妃也姓「谢」,这就是刚刚才得知的了。
……嘶,不会有什么伦理问题吧。
太子可是全帝国最炙手可热的钻石谢老五,二十几年来清淡克制没有任何绯闻,现在突然出现了个让他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回来的心上人,的确惹人遐思。
这么大的惊天八卦居然以前没有任何娱记捕风捉影过,真是太不专业了!
指挥官横了他们一眼,所有人立刻噤声。
现在是八卦的时候吗?
人类面对八卦的天性是很难压制的,即便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眼神还在乱瞟。
谢狄川清楚自己在这个议题上扳回一局,继续笑意吟吟:“你的小美人儿,苏跃连本来是答应给我的。没想到那个贱人自己扣下来了,兜兜转转,现在到了你手里。”
在外面永远文质彬彬的三皇子竟然也会用这样粗俗的话。
但比起他正在做的事,说的话又有什么要紧呢?
谢恺尘在此刻终于明白了当时小九和苏跃连见面时所说的“给模特送花”“不是我的先生”“殿下是最好的”一系列云里雾里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概率是苏跃连在小九面前说了谢狄川什么坏话,但是没有只说了姓氏,于是小九一开始就认为说了自己。
即便是这样,小家伙也在维护他。
比如他人的话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他。
谢狄川有些意外谢恺尘竟然没有被这些话惹怒,继续添油加醋:“大哥就不想好奇,你心爱的枕边人到底是什么人吗?”
谢恺尘没有说你怎么知道,而是冷声道:“和你有什么相干?”
谢狄川朗声大笑:“是和我不相干,可是大哥你想想看,你又知道他究竟是谁吗?真实的名字,从哪里来,家庭什么样,为什么会三番五次那么恰好地出现在你的身边——”
他的笑容变得愈发诡异,最终音量轻下来,如同耳语。
尽管这耳语,相当于向着全舰宣告。
谢狄川低低地笑了。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他一直在骗你?”
*
阿尔法象限,母星,王妃寝宫。
鹿蔚通常会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慢悠悠享受皇家主厨为她每日行程定制的早餐,然后泡个达尼斯玫瑰花浴。
这种玫瑰极为罕见,难以成活,价格高昂到热恋中的情侣连一两枝不敢肖想,然而她却奢侈地拿来泡澡。
结束之后换上手作的精致晨袍,再去料理她的小花园。
皇宫里每一个皇室成员的居所都有自己的花园,皇帝的御花园是规模最大、品种最多的,堪称全帝国花儿的博览会;皇后生前唯爱紫雾花,太子的花园里种满了小鸟儿最爱吃的太阳花。
王妃的花园风格反差极大,大面积的黑色晚殇花,中心则是一簇簇火红的枝和菊。
枝和菊的花瓣色彩极为艳丽,饱和度之高衬得黑色的晚殇花仿佛被大火烧焦后留下的炭迹。
老皇帝谢铮生病伊始,鹿蔚就同他分居,搬回了自己的寝宫。
在谢铮还能自行活动的那些日子,每次看到这些花都心惊胆寒,好似它们不是娇嫩的植株,而是一个个对自己的恶毒诅咒。
今天天气不错,鹿蔚很有闲情逸致地拿着手动的浇水壶喷洒在枝和菊重叠的花瓣上,晶莹的水珠一颗颗滚落,稍微冲淡了一点视觉上的冲击。
侍卫和侍女守在不远处,齐齐站着,比在花丛间来回溜达忙碌的园丁机器人数量还要多。
和不喜欢被太多人跟着、宫里基本只留机器人的苏槿心谢恺尘母子不同,鹿蔚谢狄川母子都很享受人多势众的大排场,不管什么场合都要前呼后拥,好像这样才能体现皇室的尊贵。
帝后都已逝世,下一任新帝的位置仍然悬而未决,尽管她的封衔只是王妃,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最已经站在了帝国最高位。
更何况她的儿子是帝位最有希望的继承人,没有之一。
她沐浴过后手上只戴了一圈玉镯,此时贴身侍女拿着腕机过来,低声道:“小姐,是褚元帅的视讯。”
鹿蔚拿过来,侍女也接下她的小喷壶,对其他人道:“都下去吧。”
转瞬,花园安静了下来。
这个从怒岭星系带过来的、鹿家的侍女是不用避着的,鹿蔚点下通讯,对着光屏另一端微笑:“聿哥早安。”
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通话里的褚聿总是军装整肃,勋章不离身,好似随时可以接受表彰,或者走上战场。
褚聿的神色并不轻松,看见她悠闲自得地逛着花园,一愣:“你在皇宫?”
“是啊。”鹿蔚露出微微的困惑,“聿哥以为我会在哪里?”
褚聿不答反问:“狄川跟你在一起吗?”
“聿哥想找小川吗?他前两天就出去了呢,我也不太清楚做什么。”鹿蔚问,“聿哥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视讯里鹿蔚的表情纯然,好像仍是那个从来不问世事、只插插花学学茶艺的王妃。
王妃的真面目究竟如何,不远处的宫中仆从可能不晓得,但褚聿是清楚的。
褚聿和她从小相识,后来拜她父亲鹿领主为师,更是义兄妹的关系。
有谢铮这么一个在做家长的职责上完全不靠谱的父亲在,谢狄川的成长基本靠母亲和远在怒岭星系的外公。
他这个做舅舅的,偶尔也会关心一下。
谢狄川并不能说是长歪了,他是的的确确按照鹿家人的想法去长大的,非常符合他们的期望。
鹿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苗儿,当然要拼尽所有的资源把他送上帝位。
褚聿不是不能理解。
当初的约定,苏、谢、鹿、褚四大家族应当共同管理帝国。
结果却成了谢家世袭的天下。
苏氏一直待在德尔塔象限不说,褚家战功赫赫,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唯有鹿家,屈居于并不算顶级富庶的怒岭星系,尽管在星域内也算是占山为王,可谁又不想要更高、更大的位置。
巧的是,鹿蔚嫁给了谢铮,生了一个同样姓谢的儿子。
谢狄川顶着谢家的名号,自我认知却是鹿家的人。这再符合鹿家的期望不过。
褚聿从来没有想过帝位,那儿换成谁,他都无所谓,只要帝国安好,褚家永世为了捍卫它而活。
鹿蔚明里暗里做了什么,褚聿并非一无所知。
然而王妃表现出来的永远清淡如水,不争不抢,老皇帝在世时,很懂得怎样用这副淡泊随和的外表讨他欢心。
这样一个看似柔弱且没什么脑子的女人,以一己之力送走了苏槿心和谢铮,如今又要把谢恺尘葬送在深空里。
很不得了。
就算褚聿是她的义兄,也不得不真诚地赞叹一句。
他有时候都会想,如果坐上帝位的人不是谢狄川,而是鹿蔚本人,帝国又会变成什么样。
褚聿皱起眉:“我知道狄川是去找太子了,他的舰船应该还在德尔塔象限吧?卡洛斯上将告诉我他调走了三支舰队——他想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把‘天使号角’击沉吗?”
鹿蔚的表情仍然清淡:“这样可怕的话是不能随便讲的,聿哥。就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也难保风不会讲给别人听。”
褚聿的质问她听不进耳朵里,她这套话术对褚聿同样不管用。
元帅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和太子有什么过节……有什么打算,我不管。褚家只守护坐在帝位上的人,这是我的忠心。但是,不要动‘天使号角’!”
鹿蔚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问为什么。
她知道褚聿会主动说出来。
面对光炮、鱼雷、轻核武的打击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元帅,此刻竟然嘴唇发抖:“你知道,你知道怀木有一个女儿吗?你知道那个孩子被狄川拿来用作和苏跃连交易的筹码吗?你知道她……现在就在‘天使号角’上吗?”
鹿蔚皱起细长的眉。
褚怀木嫁给苏跃连一事她自然是知晓的,一年前褚怀木的死亡,她同样听说过。
但褚怀木怀孕、诞下女儿,她的确不清楚。
她倾其所有为儿子铺路,然而谢狄川却瞒着她和苏跃连暗中交易。
与其说她是否在乎一个孩子的死活,她更厌恶的,是事情,尤其是他的儿子超出了她的掌控。
“我褚聿这辈子没有求过人,但我请求你,小蔚,现在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够劝你儿子了……”褚聿在这一刻看起来像老了十岁,“——我不要别的,只要那个孩子好好的!”
*
德尔塔象限,S级战舰“天使号角”。
谢狄川自认为这个问题抛出来绝对是重磅消息,毕竟他自己在得知的时候是狠狠惊讶了一番的。
但谢恺尘的反应跟他想象得根本不一样。
谢恺尘不仅没有接着他的话问那个小美人是什么人,或者痛骂他的胡乱猜忌(当然这样的行为也不太符合长兄的性格)。
谢恺尘看着,银灰的眼瞳像某种灵力流转的魔法水晶球。
“那你又知道我是什么吗?”
谢狄川先是一愣,接着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大哥也终于知道了啊?”
他这话说得,就好像除了谢恺尘本人,其他所有人都知晓了他的秘辛。
谢狄川笑了笑:“大哥真是小看我了。帝国和苏家的那些事儿,对外人来说的确是绝密,但身为皇室,还是皇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大哥倒也不用自责自己太迟钝。”他颇为怜悯地补充,“其实我也就是和苏跃连有了来往才知道的。啧啧,真是没想到,那样美丽的皇后殿下竟然是……”
谢狄川比谢恺尘小四岁,苏槿心去世的时候他才九岁,甚至还没有搬进宫中,哪里有什么印象。
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激怒谢恺尘。
谢狄川话锋一转:“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属于苏家的那部分血统被封印了,据我所知,他们家的老头子是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那你还是和我一样,是个纯粹的、普通的、无能为力的人类。”
他说的话一半明一半暗,当事人心知肚明,可旁人却听得云里雾里。
苏家是谁?什么血统?
什么又叫“只是人类”——在座的难道还有人不是人类吗?
他们有心八卦,却还要面对更棘手的事情。
操控台上的士兵转过头,战战兢兢:“殿下,他们把我们包围了……而且,已经有三艘舰船的武器锁定了我们。”
指挥官忍不住了:“三殿下这是想做什么?炸了我们的船吗?”
谢狄川坐在舰长椅里,托着腮看他,好整以暇:“你叫什么来着?福斯?摩斯?算了,都无所谓。其实我对你们没兴趣,对你们的船更没兴趣。”
他的目光从指挥官移向旁边的谢恺尘,笑意更盛。
“我今天就是来杀你的啊……哥哥。”
“天使号角”上怎么说也有几十士兵和几十号身份未知的乘客,谢狄川自己的船上后面也有许多人。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帝国人人都晓得太子和三皇子势不两立,可皇家表面的和谐总是要做足功夫的。
就算谢恺尘派和谢狄川派恨不得弄死对方,谢恺尘和谢狄川仍然要保持兄友弟恭。
现在,却直接撕破脸了。
指挥官惊愕道:“做弑兄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殿下就算登基,难道是想遗臭万年吗?”
谢狄川笑容不变:“等大哥死了,我就是帝国名正言顺的皇帝。胜者为王,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还有谁会在意我真正做过什么呢?”
指挥官驳斥:“怎么会没有人在意?起码我们、所有在场的亲历者,都会记得!”
不仅是指挥官,“天使号角”其他的的士兵眼中同样迸溅出同仇敌忾的愤怒。
谢狄川懒洋洋道:“很想要一个解释吗?那行,反正我今天不赶时间,就说给你们听。
“我的名义很简单啊,就说大哥杀了父皇畏罪潜逃,我前来苦口婆心劝说你,但你不听,还要攻击帝国舰队,那我只能为民除害了。
“至于真相不真相的,亲历者就这么多,其他人都是道听途说。舆论这个东西,是最好运作的。
“民众们有什么脑子呢?他们要的只是情绪。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煽动,自己就能先慷慨激昂地掀翻天了。”
在谢恺尘去赛瑟纳林的这些日子,他早就把上上下下的路子打点好了。
原本寄希望于谢恺尘可以死于联邦的战火,没想到他命硬,不仅没受波及,还胆大妄为了“深渊”,并且在那里依旧大难不死。
他不能让谢恺尘活着回帝国,否则自己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会暴露于青天白日。
他也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这都是谢恺尘逼他的。
“你我的恩怨和他们无关。”谢恺尘比想象中还要冷静,“放他们走,你想做什么,我奉陪到底。”
“好啊,反正我对他们也没有兴趣。”谢狄川爽快地答应,“带上你的‘天羽羽斩’,哥哥。上一回你胜了我的‘婆罗王’,毕竟那是在凯恩手里。现在要不要同我比试一下?”
谢恺尘皱眉:“你根本不会开机甲。”
谢狄川噎了下:“……大哥这话真伤人啊,还是一如既往这么看不起我呢。但就像我也是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你又真的了解这些年的我吗?”
谢恺尘没有反驳他的话,他的确没有太关注过这个最小的弟弟的心理路程。
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又何尝了解过任何一个时候的谢狄川呢?
名义上的弟弟,身体中也的确流着同样的血。
可是从出生起,他们就注定踏上两条对立的路了。
*
谢恺尘大步踏在长廊上,指挥官加快脚步跟上去:“我不同意!”
他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够礼貌,连忙调整:“我是说,我觉得不妥啊殿下!”
谢恺尘并未放慢速度,指挥官擦了擦汗:“您、您这,我说句难听的,三殿下就是在挖坑给您跳,您去了必死无疑!”
太子头也不回:“我当然知道这是鸿门宴。但给我的设的局,也只有我能赴不是吗?”
指挥官:“起码让我们陪您一起,宇宙就是我们的家园,一寸也不会让步……”
“你们去了,才是真的送死。”谢恺尘忽然停住脚步,指挥官差点没刹住车撞上去,抬眼看见太子宁静的瞳孔,语气相当心平气和,“况且,在你们心中,我胜利的可能性就那么低吗?”
指挥官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的实力当然是帝国顶尖……可是,他们那么多人……!”
谢恺尘攥紧拳头又张开:“最近我可能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会比以前更能掌握力量。”
这句话就是委婉的,「我又变强了。」
太子比指挥官要年轻十岁有余,后者却已经伴着前者出生入死过好几回,对他绝对忠心。
谢恺尘在任何人面前永远是八风不动、无坚不摧的,有他在,军心就稳。
这是他头一回在别人面前露出那种小孩子一样迷茫的神情:“如果我不是纯粹的人类,也适合坐在领导子民的位置上吗?”
起初指挥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随后想到刚才谢狄川模棱两可又意有所指的那些话,心脏一缩。
谢家世代都在帝国,陛下肯定是人类没错;难道是早逝的皇后殿下……
但他并没有在谢恺尘面前表现出犹豫,神情无比坚定:“您一心为帝国,又有与之匹配的能力,自然是最好的人选。虽说我帝国以人类为主,但大宇宙时代,星球、种族之间通婚如此频繁,谁又能鉴定出自己祖上三代全是纯人类、没有一丁点外族的血统呢?您最无须忧心的,就是这一点了。请您务必相信,您走上至高位是众望所归,更是对帝国来说最好的选择。”
谢恺尘看向他,鸦羽一样的睫毛有轻微的、仅仅一瞬的颤栗。
年轻的太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新睁眼:“那我更应该为子民去努力了。”
指挥官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劝解好像在把殿下往深渊——不加引号的那种意象——里推:“等等,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您应该保重自己——”
他在涡轮电梯门关的最后一秒挤了进去,心有余悸,继续念叨。
红色警戒尚未关停,整艘星舰笼罩在叫人心惊胆战的红光中,谢恺尘在这种晕眩的血色里来到海登门前。
小奥斯汀像是早有所料,在他们抵达的那瞬间打开门。
舰桥上所发生的一切,或者说谢狄川那番演讲是同步直播给全舰的人听的。少年取下了护目镜,海蓝眼瞳里是和指挥官一模一样的不赞成:“殿下,虽然我有自信‘天羽羽斩’已经被调※教到最好的状态,但是您毕竟是只身前往,我不认为胜算很大。他们根本不是要跟您比试,就是找个理由……”
杀了你。
这句话在海登和指挥官心中同时响起。
但如此不详又泄气的话语,他们不愿在当事人面前讲出来。
“我知道。”谢恺尘沉声道,“他们想做什么,我都清楚。但我不想死,也不会死。”
他才刚刚与小九互诉衷肠,他还没有找回小叽,他还没有去母亲的墓前以真正了解自我的身份叫她放心,有那么多待做的事情,怎么可能现在就死。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再加上有了联结之后没那么容易暴走,而最匹配的“S-天羽羽斩”这回是放在海登手里的,不会再被有心之人动手脚。
他相信自己,也同样是相信他们。
海登和指挥官仍在左一句右一句劝他另作他法,最年长的也最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天羽羽斩’的初号机一直摆放在机甲库里,就在船上。也许有个人先代您探探路,看看他们的诚意比较好。”
谢恺尘不同意这个方法:“一旦他们发现了是假的,会毫不留情杀了去的人。”
海登要是留胡子现在一定在吹胡子瞪眼:“您都知道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留情面,怎么还要以身试险?”
谢恺尘:“我不会让别人替我去冒这个险的。”
指挥官:“殿下,您相不相信,只要您有需要,全舰的士兵、包括我,都会打破了头要替您去探这个路——我们都不怕死,但怕死得没有意义,死得憋屈。”
谢恺尘:“替我伪装然后被揭露,就是有意义的死吗?”
指挥官:“当然!如果敌方杀意已决,说什么我们都会选择殊死一搏,誓与您、与舰船共存亡,绝不让战友蒙受平白的冤屈!”
这两人情绪高昂,年纪最小的海登反而冷静下来分析:“其实就算以寡敌众,‘天使号角’也不一定就是百分百输。我已经看过参数了,这毕竟是帝国首屈一指的战舰,三皇子带的舰队虽然数量多,可是大多是A级以下、甚至还有C级的星舰,不堪一击。只要指挥得当,时机合适,还是有可能逃脱包围圈的。一旦接近帝国疆域,我有办法恢复通信,联系乔少将。”
在发现被包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尝试着与帝国联系,但信号全被阻断,就算想向乔拣求助也没办法。
指挥官同意:“他们不敢在阿尔法象限公然对太子的舰船下手,就算虚构出殿下的罪,也应该交予帝国法庭审判,而不是凭借一个人的判断就地处决。”
谢恺尘沉默片刻。
他在衡量,衡量一个人的性命,一船人的性命,一个舰队,整个帝国。
人命,前途,是否可以拿上天平进行衡量?
他不知道。
就算是他,也没有遇上过如此棘手的问题。
指挥官见太子的表情怅然,知道自己和小奥斯汀的话对方已经听进去了一点,松了口气,趁热打铁:“所以,殿下,就试试看那个先派一个人乘初号机过去的方法吧。”
海登看了看谢恺尘,问指挥官:“那派谁去呢?”
指挥官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派遣九死一生,选择谁,就是选他去送死。
就算他也相信所有的士兵们都会同自己所说的那样,为了太子和帝国赴死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甚至会争抢不已,可是说出这样的决定仍然是沉重的。
“要不,让我去吧。”
一个声音响起。
房间里的三人面面相觑,发现都不是对方说的。
他们同时扭头看向门口,有谁倚着门框笑着。
……是韦伯斯特。
“是你……”
指挥官认得他,后者曾经也是帝国军的一员,差点害死太子之后销声匿迹。
他的眼中迸发出怒火:“你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知不知道,上次你……”
韦伯斯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复杂难以用语言描述,然后看向谢恺尘:“殿下,让我去吧。我不想再做缩头乌龟了。上一次做的事,我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弥补了。”
且不论他的英雄主义情结究竟是否合理,海登先提出问题所在:“你的精神力等级是多少?A?B?你根本匹配不了‘天羽羽斩’。就算是初号机,也是为了S级设计的。凯恩能驾驶三皇子的机甲,是因为他们同样是A+。”
然而放眼望去,整个帝国,全人类也不可能有比肩谢恺尘的S级。
韦伯斯特意味深长道:“小阁下,我知道这是您的专业领域,不过您是正派人物,使用的也总是合规的办法。但您要知道,我们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若是想在大背景下抢眼一点,就得有些歪门邪道。”
指挥官听了他们的话,明显不信任韦伯斯特,很不放心:“这种满口谎言的
人——万一他是过去和三皇子汇合的呢?他本来就是鹿家的人啊!”
韦伯斯特并不回应前同僚的质疑,捋了下头发:“殿下,我曾经对不起您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就当是我的赎罪。”他似乎预知到了自己的结局,很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带上我的小妮可和奥莉维娅回帝国吧,妮可就要过九岁生日了,我想她比起孤零零地漂泊在太空中,一定更愿意和母星上好久不见的朋友们一块儿。”
他最知道用什么话拿捏太子的软肋。
此话一出,谢恺尘眼前浮现了妮可和西盐在一起坐在地上玩玩具的情形,那是他的小妹妹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拥有同龄的玩伴。
韦伯斯特很清楚,谋害太子是重罪,就算谢恺尘此前在吉斯特村答应过会赦免他,日后仍有可能被翻出来,不仅是他,他的妻儿都会被连累。
迟早是一死的。可要是今天成了探路石和牺牲品,说不定能封个烈士什么的,他的奥莉维娅和小妮可能够洗掉罪罚,还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听起来就很划算,绝对是个很难被拒绝的交易。
韦伯斯特看太子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请求算是被答应了。
背负着罪孽的男人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长官,带我去看看初号机吧。我之前就觉得她很美,没想到还有亲手摸摸看的机会呢……”
*
两年前从瓦伦丁共和国返程帝国的路上,韦伯斯特既然能让谢恺尘的机甲暴走自舰船坠落,他的确是有那么点儿小能耐,竟然也匹配上了“天羽羽斩”的初号机。
以药物手段强行提高精神力等级的方式一直是禁忌,因为它不但是短暂的,撑不了多久,而且会严重超出身体负荷。
不需要敌方做什么,光是坐在机甲里,韦伯斯特很快就会承受不住了,七窍流血,或是更惨烈的死状。
但足够蒙骗谢狄川一段时间,试探对方究竟是何意图。
谢恺尘第一次看见其他人坐在自己机甲的驾驶室,就好像看到别人穿了自己的衣服。
……虽然小九也确实穿过他的衣服,但跟现在不是一回事。
他仰头看着韦伯斯特被环绕在荧蓝脉络中,它们起初很欣喜,毕竟初号机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启用过了,还以为是主人回来了。
结果在碰触到驾驶员的精神力后,又发现陌生得很。
它们和他大概同他一样,觉得这个场景古怪极了。
药物作用下,荧蓝脉络还是链接上了。
韦伯斯特一直疼得发抖,牙齿打架,话都说得囫囵:“帮我转告我的奥莉维娅和小妮可,对不起。还有我爱她们。”
海登帮他调试完毕,从机甲的外壳跳下来拍了拍手,冷冷道:“懒得说,这么大人了不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回来讲吧。”
韦伯斯特嘿嘿一笑:“幸好我没生个儿子,成天跟我顶嘴可受不了。”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的同时,也按住颤抖:“好了,那各位……我就不说再见了。”
说不说,都大概再也见不到了吧。
舰船尾部的舱门已经打开,指挥官把收到的坐标发到机甲的定位系统上。
除了韦伯斯特架势的“天羽羽斩”初号机,还有另外三个士兵陪同护送他前去。
他们举起机械臂挥了挥,自此告别。
海登扭过头,不想见证这一幕。
陆地上看见的星舰再宏伟,进入茫茫宙海中也只是一叶小舟。
小小几架机甲离开船体,连一尾鱼都算不上,像随时会被戳破的泡泡。
真正的太子本人站在指挥室的舷窗前,目睹一切。
几十艘星舰环绕着“天使号角”停泊在宇宙上空,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看见下面几颗星球,斑斓深浅不一,像孩童时代会吃的糖果。
距离最近的、不知是不是载着谢狄川的那艘漆黑星舰打开了尾部舱门,指挥官同时在耳麦里告知他们航线正常,按照既定坐标前行就可以——
变故陡生!
原本处在牵引路线上的机甲突然停下了,并且姿势不正常地抖动起来,好似陷入了挣脱不了的漩涡。
指挥官焦急地拍打着耳麦:“喂,你们怎么了?突然不动了?”
“长官,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请——”
几秒钟后,充斥着噪音的耳麦彻底失去联络。
接着,所有人都看见那四架机甲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控制,收起了喷射悬浮装置。
而那艘漆黑的星舰的碟腹位亮起了红光,装有光子鱼雷的发射管瞄准了无能为力的机甲——
爆炸是无声的。
四架机甲瞬间燃出巨型光束,脉冲磁波的色泽明艳又瑰丽,好似一场释放于深空的盛大烟火。
太子的鼓膜充斥着指挥官凄厉的哭嚎,颤栗的瞳孔中倒映着自最高处倾泻而下的绚烂火光。
他的意识在这一刻进入一种奇异的漂浮状态,好似自己并非处在被更多光炮锁定的战舰内,而是不久前的铜铃-伊塔地心。
他在吉斯特村的庆典上,也是同样遥望向漫天绽放的白昼烟火。
那时候有多壮美,现在也就有多残酷。
谢狄川的脸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光屏上,笑得很愉快:“我就知道大哥会耍些小手段呢。怎么样,喜欢这个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真正见证时还是无法接受。
指挥官的拳头已经砸出鲜血,发出比厉鬼更可怖的、泣血的声音:“谢狄川,谢狄川你不得好死,你会尝受千百倍的煎熬——”
谢狄川连瞟一眼的功夫都没分给他,对着谢恺尘笑眯眯:“是不是很生气?很愤怒?很想杀了我?大哥不也是苏氏一族的后裔吗?那倒是让我看看啊……”
谢恺尘根本听不清视讯另一边还在嘚啵什么。
他恍惚想起那日在进入空间之门前,他问苏家的老管家的那个问题。
苏氏是什么?
我的母亲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他知道了。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半是人类。
懦弱的、勇敢的、无能为力又无所不能的人类。
另一半。
贪婪,暴虐,自以为是,恶贯满盈。
——可是恶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