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恺尘原本是不打算让凤凰直面这一切的。
无论是逼仄的死亡, 还是嗜血的皇权相争,这一切本应离干净柔软的小家伙远远的。
可惜变故来得太快,先是离开他的凤凰衰弱到快要消失, 接着又是父亲的重病, 命运的洪流将他们捆绑在一块儿向前推去。
哪怕他身居高位, 手握帝国, 也无可奈何。
他不放心把凤凰交给任何人,不得不违背本心将小叽带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兽医简单告知了他临终关怀的步骤,以及一个没有绑定的灵宠要如何突破封锁结界进入陛下的精神海。
这些操作并不困难, 重要的是,做这一切的灵宠必须非常强大, 而且非常稳定才行。
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 包括谢鸣风和店小二。
房间里只剩下他, 凤凰,父亲,以及一地凄凉的蜡烛。
谢恺尘解开衣领, 让小鸟儿飞出来。
“……”
纪攸想问问怎么了, 又想起人类先生告诉自己要保持安静, 只好用眼神来做询问。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吗?”谢恺尘说,“现在你可以恢复原身。”
纪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能够有机会使用真正的形态, 他也不会错过。
金光散去,漂亮的凤凰再度出现在了眼前。
立在病床床头上的金雕看见了这一幕, 原本像个雕塑一样的它缓缓睁开眼睛。
待看清那团金光里神鸟的模样之后, 瞳孔缩了缩, 臣服般再度垂下头颅。
这一切是那边的一人一鸟都没有注意到的。
谢恺尘让凤凰落在自己肩上, 向病床旁走过去。
老皇帝的脸上扣着呼吸面罩,里面源源不断输入着已经没有用的药品,将他那张原本正直壮年、却因病而衰老枯瘦得不成形的脸遮住了大半。
谢恺尘都快有些认不出他了。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应当是那个强壮、□□而漠然的背影。
而不是眼前这样干瘪得像一节枯木。
小凤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人,有些害怕地往谢恺尘身后躲了躲。
不过等到谢恺尘伸手时,他还是乖乖地过来,被人类抱到前面。
纪攸倚在人类的怀中,想看又不敢看,最终只能勉强偏了点头,怯生生看着玉台上双目紧闭的人类。
“啾?”
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落下。
“他是我的父亲。”人类先生回答,“他现在很痛苦,可是没有人能帮助他。”
父亲?
小凤凰听到这个陌生的称谓。
他在森林里生活时,且不提自己是个孤独长大的小幼崽,其他的动物们也大多是母系社会。
成年的雄性都会离开部落族群,很少有什么小幼崽是在父亲的庇护和照料下长大的。
“父亲”对他而言是一个遥远的、几乎没怎么听说过的存在。
这个人类,是约阿诺的父亲吗?
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呀?
对了,他想起来了。
约阿诺说,这个叫做父亲的人类很痛苦。
小凤凰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自己的职责。
他生来就是要为世间万物祛除痛苦,抚平悲伤的。
因为他是神禽,神明之力赋予了他普度众生的能力与责任。
“啾?”
是要我来帮他不要那么难受吗?
纪攸问。
谢恺尘用小幼崽最能够听懂的方式,转述了一下临终关怀要怎样做。
其实凤凰先前已经有过不少次这样的疗愈经历了,应当不是什么困难事儿。
只不过普通的情绪波动,和快要到死亡终点站的困苦,毕竟是不同的。
在幼崽听来,他要做的就是进入对方的精神海之中,找到那个人,和他说说话,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放不下的心结。
这就是他所要做的全部。
听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啾啾自信。
“叽啾。”
凤凰叫他的名字。
“嗯?”
“啾,啾啾。”
小鸟儿抬起头。
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语言阐述,但是谢恺尘猜,应当是小家伙在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不用伤心。
人类面上答应,心情不免沉重。
这些事情本不应当由他的小朋友来做,可是眼下的确找不到比凤凰更加强大的灵宠了。
父亲自己的金雕已经奄奄一息,老二家那只金刚鹦鹉实在谈不上精神稳定。
至于老三——
一来,老三并没有出现在父亲的寝宫。
二来,他也不放心让老三的灵宠进入父亲的大脑。无论出自任何目的。
谢恺尘把凤凰放在病床上,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等你结束我们就去看海,好吗?”
“啾~”
小鸟欢快答应了。
纪攸目送着人类先生关门离开。
现在,这个房间里还能睁开眼打量四周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总觉得有些发冷,翅膀更紧地贴着身体。
环视了一圈阴森森的房间后,目光最终落在自己即将要治疗的这位病人身上。
父亲。
他想。
小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要是也有父亲就好了。
孤雏等啊等,没等来爸爸,也没等来妈妈。
可是没关系了,现在他有约阿诺。
所以只要是做能让约阿诺感到开心的事情,就算有点……有点害怕,也可以。
什么都可以。
皇帝的金雕在凤凰靠近主人的时候,再次睁开眼。
若是在以往,有人敢这样不经允许靠近主人,它一定会尽忠尽责行使一个护卫的职责,用那双利爪将危险分子大卸八块。
但现在它一动也没有动。
金光自凤凰身上向四周蔓延开来,同样承受着衰竭痛苦的金雕竟然同样感到了治愈,好似溺水之人重新获取救命的氧气。
它并不认识这位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小神禽,可能鲜明感受到那每一根潋滟凤羽上附着的庞大力量。
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家伙,真的能帮助它的主人吗?
它睁开眼,正好对上凤凰望过来的琉璃色眼瞳。
……明明是个还要待在饲主怀里撒娇的小幼崽。
为何会有如此圣洁而庄严的一双眼睛?
「请你……」
它在心中喃喃。
不。
「请您——」
金雕撤掉皇帝精神海中的屏障,向着凤凰俯身,做了一个朝拜的动作。
「请求您,拂去他的痛苦吧。」
*
和太子咆哮的碧浪不同,老皇帝的精神海是一片粘稠浑浊的黑。
纪攸刚进去时,感到有些不适。
他自小长大的荒星的森林没有受到人类影响,和任何一个自然生长的原始森林一样,郁郁葱葱,生机无限。
被约阿诺带到母星之后,无论是裴桉家的别墅,还是栗源湾的海景房,也都布置得格外漂亮。
这样脏兮兮的地方,爱干净的小鸟不是很喜欢。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自己进入的目的,张开翅膀飞掠海面,开始寻找那个名为父亲的人。
“啾啾——”
“啾啾。”
“啾啾~”
娇嫩的鸣叫回荡在空茫的精神世界中。
他绕着精神海飞了好几圈,没有捕捉到任何回应。
纪攸换了种方法,身体拢成垂直状态,闭上眼睛。
片刻后,倏然张开双翼。
金光沿着尾翎滴落入漆黑的海水中,照亮了污浊的一切。
原本几近凝固的海面重新有了微弱的流速,推动海面上那层淡淡的金向着更远方蔓延。
直到在某处受到了一点阻碍。
找到了!
纪攸收回感应力,睁开眼,向那个被挡住的地方飞去。
果然在精神海上发现了一叶小舟。
船头坐着一个垂钓的男人,发色瞳色都很深。
他看起来很年轻,气色还不错,纪攸一时间没能把这个人和玉台上那具沧桑的枯木联系在一块儿。
“啾。”小鸟飞到他面前,乖乖巧巧问好,“请问,您是父亲吗?”
精神海中是可以自由沟通的,不过男人看见他、听到他说的话之后依旧有些诧异。
语气倒还算温和:“朕可不记得朕有生过小鸟。”
“为什么呢?”
男人被这样单纯可爱的问题逗笑了:“朕是人类,人类只能孕育人类,不能生小鸟。”
“这样啊。”纪攸语气遗憾。
“不过你说得没错,朕的确是个父亲。”男人谈及这个,眼神变得柔和,“朕的皇后刚刚生了一个儿子。”
精神海中的景象是由本人控制的,在他说完之后,纪攸看见了幻象中的婴儿。
包裹在襁褓中,小脸蛋粉嫩,咬着奶嘴睡得正香。
小凤凰更不可能把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柔弱的小宝宝,和在他眼里宇宙第一厉害的约阿诺联想到一起。
“可爱吗?”皇帝问。
“可爱~!”小凤凰适时跟进确认,“我也很可爱,对吧?”
皇帝沉吟:“你嘛……”
小鸟儿有些紧张地等着他下半句话:“我、我也很可爱吧,对不对,对不对?”
为了证明自己,他还特意转圈圈,展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的漂亮尾翎。
皇帝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你的确很可爱。”
小鸟松了口气。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要被很多人喜欢才行。
“你是什么种类的小鸟?”皇帝问,“朕拥有一个象限,一个帝国。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凤凰眨巴一下眼睛:“风中的山雀。”
用了和当初回答谬儿同样的方法。
山魈长老和约阿诺都说过,人类贪婪,人心不可测,他必须要在必要的时候伪装。
至于什么是“不必要”的时候,纪攸还没想过。
“封钟德山雀?”皇帝自言自语,“这是学名吗?还挺复杂的。总之,希望朕的儿子以后也能找到你这样精灵古怪的稀奇灵宠,这样才配得上他太子的身份。”
太子。
凤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尽管约阿诺是他的宠物,他也没忘记,约阿诺被其他人称作太子。
是和自己一样很重要的殿下哦。
这个男人的儿子,和他的人类先生一样是太子殿下吗?
小鸟再一次礼貌发问:“请问父亲,您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皇帝已经忽略了、或者说默认关于‘父亲’的称呼问题:“恺尘,叫谢恺尘。”
提到这个,男人喋喋不休起来:“这个名字可是朕和皇后一起在星网上搜了很久才选的,虽然我觉得用‘尘’这个字儿不太合适,毕竟朕的儿子应当高高在上,怎么能卑微如尘埃;但皇后觉得只有维持谦卑姿态才能……”
后面的话凤凰都没听了。
他瞪大了眼睛,还停留在“谢恺尘”这三个字上。
尽管他还从来没有用名字称呼过人类先生,但这仨字他总不会记错。
那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虽然比自己取的“约阿诺”要差一点啦。
所以……这个男人,是约阿诺的父亲吗?
就是他需要「临终关怀」的对象?
小凤凰想不通。
玉台上枯萎的病人,和这个精神奕奕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呀。
他又把视线转到皇帝的幻象上。
咬着奶嘴酣睡的婴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留着短短的黑发,好像在参加学校的活动,眼神坚定严肃,仿佛是什么象限级比赛。
那样严肃的小模样,和圆鼓鼓的脸蛋不太符,又显得很可爱。
纪攸情不自禁被小谢恺尘吸引了,飞得离近了些。
皇帝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记忆的时间线已经变更了,自豪道:“朕的恺尘很可爱对吧?迄今为止他表现出的各方面能力也很不错,以后必定是A级,说不定A+也有可能。不愧是朕的儿子……”
听起来是骄傲的语气。
可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太对。
小鸟儿下意识用一边翅膀挡住幻象中的小谢恺尘:“那,如果他不是A级呢?如果是B、C、D……”
凤凰已经知晓了人类精神力等级的建议分类办法。
并且,也察觉到了皇帝方才的语气哪里叫他觉得微妙。
那样子说谢恺尘,似乎是种‘他很值钱——所以我很爱他’的评断方式。
皇帝愣了一下。
“不会,朕的孩子,一定是A。”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不过就算没那么优秀,他也……也是,嗯,也是朕的孩子。”
——迟疑。
凤凰美丽的碧瞳静静望着他,目光中竟然掺着一丝远超出幼小年龄应有的怜悯。
“父亲先生。”奇怪的称呼又增加了,“您还记得,您的孩子多大了嘛?”
皇帝的瞳孔骤然紧缩,如同这不是一个平淡的问题。
而是一道击中他的雷点。
“朕的孩子……多大……了?”
男人头痛起来,抱住脑袋,痛苦地蹲下去。
随着他心绪的剧烈波动,整个精神海也翻涌起惊涛骇浪来。
那些粘稠、混沌的海水,岩浆般聚拢。
小舟猛然颠簸起来。
凤凰飞向更高处,以防黑色的海水沾上羽翼。
他俯瞰海面,小舟几欲倾覆,原本看起来正值青壮年的男人,几乎是一瞬间变得苍老,跪坐在船头,双手撑着甲板不停地咳嗽。
脸颊凹陷,血管发青。
很快,看起来和玉台上的病人没有差别了。
纪攸在此刻终于明白,所谓要进行的「临终关怀」是什么。
这个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的老人,这个本该坐在阿尔法象限至高无上霸主宝座上的皇帝,在大限将至时,一定有许许多多未尽的心愿,和未了的心结吧。
比如……关于那个原本寄予无上期望,却也无比失望的长子。
小凤凰感到很伤心。
他的伤心不仅仅是共鸣这位成功的君主和失败的父亲,更多的,是看见了童年也曾拥有过温馨家庭、后来却变得如此孤单的人类先生。
小鸟儿太懂那种孤单了。
不可接近、不可亵渎的神禽,自出生起就没有家人,也不被允许有朋友。
就连日出之时的万物朝圣,也要离得远远的才行。
他与天地同寿,无须进食休息,一个个孤寂漫长的夜晚蜷缩在圣梧桐的银叶中,睁着眼睛发呆。
小幼崽不得不学会睡眠,才好消磨漫长生命中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时间。
是与约阿诺的相遇,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不孤独」。
人类先生的到来,像是一盏照亮了无尽黑夜的明灯。
是他的……星星啊。
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对他来说无比明亮的星星,也有那么多晦暗的时刻。
是连幼崽也可以感知到的,对另一个人的心疼。
纪攸挥动双翼,跳了支忧伤的祈愿舞。
他的每一次摇摆,每一次颤动,都带来金光无边无际漫溢,雨一样浇洒至怒吼的精神海。
黑熔岩似的海浪渐渐止息,连那污浊也似乎有变得清透的趋势。
凤凰的灵力对于情绪波动的安抚作用,表现在精神海内部,就是平定和净化。
天空之上翩翩起舞的鸟儿吸引了老皇帝的注意力。
在突然被点破混乱的时间线之后,他成了现实的那个病人,躯体萎缩破损,视力衰退得厉害。
然而就是此般模糊不清的视角,依旧能看出那金色的小生灵有多么熠熠生辉。
封钟德山雀?
不……绝对比这个古怪的名字要罕有得多。
他毕竟是人类帝国的帝王,见过的来自四象限的珍禽异兽数不胜数。
还从来没见过这般叫人心弦撼动的。
“你到底……是谁?”
连吐字都变得破碎。
一舞终了,纪攸落回船头。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已然满头白发的老皇帝。
“你不是一只小山雀。”老皇帝浑浊的眼球尽力看向凤凰的方向,“你很特殊。你是……恺尘的灵宠吗?”
小凤凰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自己和人类先生还没有……
买有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哦,还没「结婚」呢!
小鸟在「联结」一词的两个字中只记住了一个。
不过也没差啦。
总之,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不能算是人类先生的灵宠。
“谢谢你,朕想起来了。”老皇帝朝着模模糊糊的光团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不过还是作罢,“朕想起来……朕的恺尘已经二十多岁了。朕还……还有了其他孩子。”
他的尾音像句叹息。
拥有更多的孩子,是好事吗?
小孤雏不确定。
森林里的动物们总是会有很多孩子,人类则不是。
老皇帝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惋惜。
“朕的皇后,朕的皇后……”他反反复复念着,语调濒临破碎,“离开朕,已经十年了啊……”
曾经也有过伉俪情深,携手走过风华正茂的岁月,饲育第一个孩子。
如今混乱的记忆漩涡中,最闪耀的那一瞬,仍是年轻时的皇帝搀着皇后,在帝国大典上共同举起还是婴儿的谢恺尘,向子民与四象限介绍他们的长子。
这种自豪之情在谢恺尘六岁那年精神值检测出空前绝后的S级,达到顶峰。
而皇室的专职训练人员屡次报告太子殿下无法掌握自己的精神力之后,曾经饱涨的父爱也随之跌落。
现在想来,也过去十几年了啊……
“如果朕需要疗愈,应当是老金来,而不是太子的灵宠。”老皇帝尽力让自己看清小鸟儿的模样,却只能瞥见一团模糊而的光,“孩子,你说实话,朕是不是要死了?”
纪攸不说话。
身为神禽,“死亡”于他而言很陌生。
身为荒星森林里的居民,“死亡”又很熟悉。
小幼崽知晓,一旦死亡,就像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再也不会醒来,也不会再和他说话、对他笑了。
“父亲”,也要死了吗?
这个可能性为幼崽的悲伤更蒙上一层灰。
老皇帝没有等来鸟儿的回答,那同样是一种默认。
他比想象中更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像凤凰进入精神海最初那般错乱了,想起了许多,包括病如枯骨的很多年。
死亡,不过是一个既定的终点罢了。
即将跨入那道门之前,他最后想的不是自己的皇位,不是阿尔法象限的盛世,不是贝塔象限正在拓展的第二帝国,也不是更遥远的深空。
不是心有亏欠的长子,不是最值得骄傲的三子。
而是已逝的皇后。
“朕的一生的确不止有她一个女人,也曾打算立别的皇后。可是……”他哽咽了,“可是唯有她,能被朕称呼为朕的妻子……”
他对她的愧疚,又怎么是短短几句话说得完的呢。
老皇帝感觉到膝上多了一点重量。
轻盈,小巧。
既微不足道,又不可忽视。
他知道是那只漂亮的小鸟。
人类目光涣散,微微笑了一下:“你是在安慰朕吗?谢谢你。”
“啾。”小凤凰说,“父亲,很想您的孩子吗?”
“你知道吗,你喊朕‘父亲’,让朕想到了恺尘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嫩生生。朕好像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他之前去哪儿了?哦,好像是瓦伦丁共和国。朕都快要记不清了……”
他已然有些恍惚了。
一会儿在和纪攸交谈,更多的时候只是自说自话。
“恺尘能有你……朕也就放心了。”老皇帝摸索着碰了碰腿上的小鸟,“请你能帮朕……看着他,娶妻生子,我的心愿也就……”
娶妻生子?
一个全新的概念。
汲取人类社会知识的小海绵凤凰,启动!
纪攸见过森林里的动物们互相爱慕,结为伴侣,然后诞下幼崽。
那,约阿诺的“娶妻”,会和同自己“结婚”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要自己给约阿诺生蛋呢,还是约阿诺要再找另一个人类呢?
凤凰迷茫了。
前一个选项暂且不提。
后一个,纪攸想了想,似乎并不是一个愉快的场景。
他是人类先生唯一的宝贝,不能再有其他人QAQ
老皇帝还在继续念叨:“请你替朕,告诉恺尘——”
“啾啾不要不要。”小凤凰突然出声打断他。
老皇帝一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小家伙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些话,父亲为什么不自己说呢?”
“你只是一只小鸟。”老皇帝笑,“小鸟懂什么呢?”
纪攸很认真:“自己的话要自己说啾。”
人类失笑:“但朕要死了啊。死了之后,就不能再说话了。”
“可是,如果约阿诺更想听见您说呢?”
“约阿诺?”到这种时候了,皇帝还有心思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你给恺尘起的名字吗?是什么意思?”
“星星。”这还是小凤凰第一次告诉人类这个秘密,“是星星喔。”
“星星啊……”老皇帝慨叹,“朕一直觉得,朕的儿子应该像太阳才对。”
他伸手,凭借着感觉摸了摸小鸟儿的羽毛。
金色的、光的碎片像小小的翅膀一样扑到他的手指上,温凉柔软。
然后又很快散开。
“朕没有时间了。那些话,来不及说的话,就请你代我转达吧。”
“不要不要。”小家伙再一次拒绝,糯糯的小奶音多了点儿赌气的意味,“请您自己说喔。”
但乖巧坐着被摸摸。
老皇帝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向一个幼崽解释死亡,实在太困难了。
当年皇后离世时,谢恺尘也才十三岁,都那么难以接受。
更何况这样一只幼嫩的小生命。
他不再说话,盘着腿,感受着扑面的海风。
然而膝头的小凤凰并不甘愿陷入寂静,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他头顶盘旋了几圈:“我想约阿诺了。”
“……嗯?这是告别吗?”
临终关怀就到这里结束了吧,老皇帝想。
他仍有遗憾,但并无不甘。
“那快点回去吧,孩子。谢谢你陪朕最后一程。”
“不是这样啾。”纪攸扇了扇双翼,郑重其事,“请您做好准备,父亲先生,我要带您回去了。”
“什——”
在陡然盛大的金光淹没了五感时,老皇帝唯一的念头竟然是,这小家伙怎么喊自己“父亲”喊得越来越顺嘴了?
……还有,“父亲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怪称呼啊!
*
“什么?!”谢鸣风拍案而起,“你说父皇醒了?”
——等等,错了。
他起不来。
重来。
“什么?!”谢鸣风震惊地拍上轮椅扶手,“你说父皇醒了?”
店小二本来单脚杵在扶手上,另一边爪子举起来给自己挠痒痒,被他这么一拍差点摔下去。
还好双爪倒挂金钩稳住了自己。
金刚鹦鹉愤怒地飞起来,抖了主人一身羽粉:“憋吵吵!憋吵吵!”
自从早些时候学到了这个词,店小二就不停嘚啵嘚啵重复。
谢鸣风忍无可忍,在PADD上选购鸟类专用嘴套。
相比二皇子大张旗鼓表现出的震惊,太子则沉着得多:“详细情况呢?”
来通知皇子们的仆从也一脸难以置信:“医生说,本来做临终关怀时,陛下的精神值已经趋于稳定了,其他生命迹象也……但突然所有仪器都报警了,医生就赶紧进去看,结果发现陛下竟然醒了!而且还、还……”
谢鸣风催促道:“还什么?快说啊!”
仆从咽了咽口水:“还、还自己走下床了……”
皇子们:“……”
医学奇迹出现了。
老皇帝重病卧床数年,肌理萎缩,器官罢工,心脏几度停跳。
全帝国最好的医生几次将他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终究也有回天乏术的一日。
连医生都判断需要做临终关怀了,结果一通疗愈之后,陛下不仅没能“安息”,反倒起死回生了?
和瘫痪没什么差别的老皇帝,醒来之后竟、然、能、自、主、下、床?!
不仅各部已经准备好悼词,许多听到风声的民众都预感到即将进入国丧期。
结果突然……康复了?
虽然帝国医学发展位列宇宙前沿,也没这么离谱。
唯一的可能性……
谢恺尘眸色沉了沉。
是凤凰的力量吗?
除了对精神损伤有着平复一切的治愈力,还能够修补生理上、甚至是不可逆转的病症?
小家伙的能力,或许比他之前预料的还要惊人得多。
面对两个皇子各异的神色,仆从擦了擦汗:“总之请您二位尽快过去看看吧。”
谢鸣风:“行,知道了,下去吧。”
仆从忙不迭退下,然而还没走出门,又被二皇子喊住。
谢鸣风神情复杂,瞄了眼大哥,故意清了下嗓子:“那个,老三是不是也收到消息了?”
常年服侍老皇帝的仆从自然是知道三个皇子,不,主要是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的种种恩怨,有些惶恐:“三殿下那边……应该有别的人通知吧,我不太清楚。”
这等同于默认。
待仆从离开,谢恺尘起身披上黑裘,看了眼窗外灰败的天色:“走吧。”
矛盾是不可能靠逃避来化解的。
总是躲不掉的。
谢鸣风正欲跟上,被谢恺尘制止了:“你还是等一下吧。”
谢鸣风知道兄长的苦心,不能让老三认为自己站到了太子的阵营,否则若是老三上位,以后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他的这个哥哥,平日里寡言冷淡,看起来不近人情,宫中上下为之忌惮。
其实比自己还要心善和心软。
谢鸣风的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好。”
他痛恨于自己的软弱,大哥都为自己考虑到这种地步了,自己却连个“站队”的意图都不敢说。
目送兄长离去后,谢鸣风拽了拽花花绿绿的毯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金刚鹦鹉不解,拿爪子踹了踹他:“不走吗?不走吗?我选太子殿下!选太子殿下!”
“你个破鸟懂什么。”谢鸣风嘟囔着,把鸟儿的爪子扒拉到旁边去。
可他心里清楚,连只鸟儿都有这份托付于兄长的勇气与信任,自己却没有。
他在休息室度过了煎熬的五分钟心理斗争后,转动悬浮轮椅,匆匆穿过寒风倒灌的长廊。
*
谢恺尘虽然不惧严寒,但风呛进鼻腔的酸痛是意志再刚强的人类也无法避免的。
他咳了几声,抬头看见最不想见到的人在几个要臣的簇拥下向他走来。
父亲的寝宫就在下一个转角。
这儿是分叉路的交点,是那个所谓避不开的矛盾点。
谢恺尘的视线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掠过。
近年来很有声望的议员蔡沛白;
父亲一直很信赖的大臣伯恩斯;
绵延百年的贵族布鲁斯家家主;
以及军部权势颇盛的凯恩上校。
以及中间那个很有掌权者派头、却挂着一脸亲和笑容的年轻男人。
谢恺尘同父异母的弟弟。
皇位的最大竞争者。
也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帝国三皇子,谢狄川。
这几人哪一个不是被奢侈品从头裹到脚,随便一个饰品能值普通人家的一套房,恨不得能给每根头发丝都镀上纯金。
相比之下,太子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裘简直显得有些朴素。
除了谢狄川,其他几人看见谢恺尘后,目光都有些莫名的闪躲。
但面上还是要做足尊敬的:“太子殿下。”
还有人装出关切的样子:“殿下身体还好吧?”
立即有人附和:“天寒地冻的,要保重身体啊!”
那些话里隐含着微妙的言下之意,谢恺尘不是听不出来。
他微微颔首,并未回应。
众人自讨没趣,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太子殿下还真是够高傲的。
谢狄川将他打量一番,不疾不徐开口:“大哥,别来无恙啊。”
他的眼睛带着点笑意时极像他的母亲,那个有着魅惑狐狸眼、把老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谢恺尘的神情没有丝毫波澜,冷漠如古井:“托你的福。”
——托他的福,差点死在荒星。
若不是遇见了凤凰,自己怎么可能全须全尾站在这里。
恐怕在父亲之前,帝国就要先为自己举行葬礼了。
说起来,小家伙给父亲治疗过后如何了?
会不会也元气大伤?
想到自家的小朋友,谢恺尘不打算再和谢狄川浪费时间,抬脚迈向父亲的寝殿,从一行人身边走过。
黑色的衣摆留下寒霜,直至冰冻进谢狄川的眼底,杀意一闪而过。
三皇子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已然恢复到那种常年伪装出的亲和:“好了,我们也快点去探望父皇吧,各位别在风里受冻了。”
“哎呀,殿下说得是。”
“陛下能恢复康健真是得神明福佑!”
“天佑我帝国!”
众人七嘴八舌。
为皇帝祈祷是假的,谄媚三皇子是真的。
当然,也有人心里犯嘀咕——不是据说太子遭遇不幸了吗,怎么又好端端站在面前了?
日后的情势,还会有什么不同的发展吗?
这群最看不上平民的权贵是不屑于登录星网的,更不会关注什么直播间,所以还不知晓太子已经有了灵宠的事情。
人人各怀心事,直到一阵破锣嗓子的叽叽喳喳打破了僵硬的氛围。
“天空一声巨响!二皇子闪亮登场!闪亮登场——!”
众人:“……”
被称颂的谢鸣风:“……”
谢狄川嘴角抽了抽,转过头来:“二哥来了啊。”
谢鸣风根不能给轮椅加个隐身功能,钳制住胡言乱语的金刚鹦鹉,自己也胡言乱语:“嗯嗯我很好。”
谢狄川:“。”
……我问你了吗。
片刻后,众人抵达寝宫。
侍卫拦下了其他人,仅放行了三位皇子。
那些看着就瘆人的红白蜡烛已经全部撤掉了,连宛若灵柩的玉台也不见了。
幽暗了数月的房间再次打开遮光帘,还换上了正常的灯源。
都做好了昏暗准备的兄弟三人看着亮堂堂的室内,反而有些不习惯。
更不习惯的,是看见直立行走并且……呃,活蹦乱跳的父亲。
那是个已经卧床多年、几近陷入植物人状态的重病病人。
现在笑着冲他们招手:“朕的儿子们来了。”
他看起来连大病初愈的倦态都没有,简直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二十岁,连白发都生动了不少。
皇子们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不是不为父亲的健康而开心,而是……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个词。
回光返照。
等他们看清父亲在做什么的时候,更是哑然。
他在冲奶粉。
手里拿了个奶瓶,格外袖珍。
显然,这个超迷你的奶瓶,属于旁边那个眼巴巴等着的小毛球。
纪攸离开精神海之后,仍然是小奶啾的形态。
此刻扑扇着翅膀,叽叽啾啾地催促。
老皇帝笑呵呵:“别急别急,马上就好。”
他把奶瓶递给小凤凰。
但凤凰没有接,仰起小脑袋:“啾~?”
“怎么了?”皇帝看看奶瓶,看看奶啾,“是要朕喂你吗?”
“啾!”
其实啾啾是会自己用翅膀和爪爪抱着奶瓶喝的。
但有别人可以帮忙的话,就不需要自己出力啦。
偶尔也想要偷懒的纪攸小朋友如是说。
幼崽蹭了蹭皇帝的衣角,明亮的凤凰瞳眨巴眨巴,充满期待。
“啾啾~”
拜托你嘛QWQ
撒起娇来得心应手。
显然,儿子们早已成人、却至今没有添一个孙辈的老皇帝对这套撒娇相当受用。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皇帝嘴上语气无奈,忘记掩饰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奶瓶太小了,他不得不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着,弯下腰。
万人之上的君王,难得对谁“卑躬屈膝”。
凤凰柔嫩的小翅膀环住奶瓶,津津有味地嘬着。
“好喝吗?”
“啾啾~”
幸福地卷成金色小奶团。
这可是约阿诺送给他的奶瓶,哪怕是盛水,都比别的水甜美。
滤镜就是这么厚。
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小家伙喝奶,一手抵着奶瓶,一手轻轻梳理着纪攸抖动的呆毛,一脸慈爱。
他那只护主性和攻击性都格外强的灵宠金雕,没对逾矩的小凤凰做出任何防备,立于窗台沉默地看着,宛若石像。
目睹全程的兄弟三人也很沉默。
……这确定是他们那个性格阴晴不定、谁也不爱最爱自己、自私刻薄、以下省略一百个负面形容词的父皇吗?
真的不是什么溺爱宝贝孙孙的新手爷爷吗?
【作者有话说】
啾宝:我拿你当父亲,你竟然把我当孙子(划掉)QAQ
老皇帝怎么能想到这只小鸟崽以后竟然会成为自己儿媳呢=w=
PS:本章三皇子身边的这些支持者都在《饿龙崽崽找上门》中出场过~ (兢兢业业接着当反派
两本有很多联动,包括裴导家所在的兰卡姆多湾,也是小郁和龙崽度假去的地方,太子和凤凰也在《饿龙》后期客串过
太子和凤凰住过几天的栗源湾,同样是《好想做你的崽》一家三口的度假地点
虽然是联动宇宙,不过每本设定及时间线会有一些差别,以每本正文为主。
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其他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