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这两人的茫然, 年轻的谢恺尘倒是很坦然:“是啊,你我在五岁就有了婚约不是吗?”
纪攸心想,是吗?
纪攸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记得自己的年龄吗?”
“十六。”小太子语气笃定, 没有半秒停顿, “你十七。怎么, 忘记了?”
纪攸摇摇头:“没有……就是跟您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您到底忘了多少。
说起年龄, 小太子蹙起眉:“我总希望自己能比你大一岁,这样就能更好地保护你了。不过母后说,年龄并不是问题, 责任和担当更重要。”
凤凰眨巴眨巴大眼睛,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又捕捉到很多信息。
在现世中, 皇后仙逝于太子十三岁那年, 这是谢恺尘心中永远的痛。
凤凰身为他的灵宠, 自然在安抚他的过往记忆中看见过这些不可磨灭的伤疤。
但在这个小太子口中,她似乎依旧安康。
不仅安康,还对纪攸也很熟悉的样子, 好像他和谢恺尘从小一起长大, 都是她膝下疼爱的宝贝。
苏跃连口中的姐姐, 谢恺尘的母亲, 帝国皇后苏槿心,纪攸与她仅有幻境的一面之缘。
他仍记得那个开满了紫雾花的花园, 小腹微隆的娴雅夫人, 告诉她尘埃渺小而伟大。
她希望她的孩子,像尘埃一样平凡又勇敢。
她希望纪攸如果见到他的孩子, 能够帮她转达, ‘我永远爱他’。
那时候的小凤凰只在猜测她是不是涅拉心心念念的苏小姐, 又怎么会料到, 她竟然也是谢恺尘缅怀与追思的母亲。
……他已经见到她了,也见到了她的孩子。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谢恺尘那一句爱的箴言。
幻境中的苏槿心究竟是自己的臆想,还是通过某种方式向他传达了思念?
眼前的谢恺尘究竟是混淆了自己的年龄、记忆,还是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
小凤凰的心情说不上来的沉重,可韦伯斯特倒是乐见其成。
他在这个十六岁的谢恺尘面前不仅不是要谋害他的罪人,反倒成了唯一一个记得婚约一事、明事理的存在。
他做出烦恼的表情:“小殿下,或许您该考虑一下礼节,不要那么着急称呼对方为太子妃比较好。毕竟在举行婚礼之前,小阁下都只能算是您的未婚妻。”
少年拧起眉心,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总不能直接喊他未婚妻吧。”
他说完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纪攸:“?”
少年太子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这样太奇怪了。”
韦伯斯特哑然:“您直接喊他太子妃也不是很自然吧。”
谢恺尘:“。”
确实。
韦伯斯特提醒:“您与他之前没有私定的昵称吗?”
“有的,但是我……”他的眉头越皱越深,那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记忆在干扰他的思维,“我想不起来了。我应该叫你……”
小叽。
纪攸想。
你给我取的名字,一直是小叽。
从专属的名字开始,他们才有了不同于世人的、独一无二的羁绊。
他是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人,然而这份正确答案,却不能填在问题之后,只能埋在心底。
纪攸还在想要不要临时胡编乱造一个,就见小太子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
小凤凰心脏一跳。
他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太子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微笑着:“我是叫你呦呦的吧。”
纪攸:……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谢恺尘认出自己了——不是二十五岁的太子认识的「小九」,而是会啾啾叫、会飞飞的小鸟儿。
毕竟知道「纪攸」这个名字的不多,以前在皇室,谢鸣风、裴桉和乔拣对他都有各自取的昵称;至于在他拥有人类形态之后,所有人和非人类对他的认知都是乌元洲取的「小九」,或者他灵机一动的「谢小九」。
但谢恺尘在他掌心里用食指指尖绕出笔画,并不是他名字的那个攸。
从小叽,到小九,再到呦呦。
离真相越来越远,又好像越来越近。
海登一脸狐疑地看来看去,他知道谢恺尘这种逆生长是怎么回事,可他不知道谢恺尘和小九之间的婚约与旖旎怎么回事。
这个像在唤小鹿一样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和打算,唯一对这些无知无觉的也就只有西盐了。
小女孩拿着那颗果子嗅了嗅,似乎想咬一口。
还好韦伯斯特发现得及时:“哎——小朋友这个不能吃!”
盐盐被他吓了一跳,小手一抖,果子滚落到了泥泞的泥巴里,彻底不能吃了。
幼崽的蓝眼睛里蓄了泪,也不知是被怪蜀黍吓着了,还是惋惜这颗果子。
凤凰从少年太子深情到了炽烈的目光下逃出来;他明白饲主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跟时空隧道有关的变化,他不能在对方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占便宜,比如充当未婚妻和太子妃。
还是先拉开距离,让小太子冷静一下再说吧。
他走过去,把小兽一样呜咽的幼崽抱起来:“崽崽是不是饿了?”
“咻……”
她经历了被大虫子叼走,被迫认爹,还有差点被爹生吞、不得不藏在雕像里等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故,承受了太多这个年轻不该承受的重负。
好不容易清净了点儿,肚肚早就饿了,可是连果果都不能吃。
崽崽好委屈QAQ
凤凰叹息,拍着她的后背哄幼崽,看向其他几人:“有地方可以歇一会儿吗?”
这段日子他游历了太多星球,从天空永远昏黄的黄昏晓星,到有银色植株、迷雾和雪原的银铃-西格玛,以及被暴风带环绕的、最为诡谲的“深渊”主星“风暴之眼”,一个比一个离谱。
相比之下,铜铃-伊塔地心的气候和地貌倒是最正常的一个了。
韦伯斯特愣了愣,反应过来:“有的,有的有的,跟我来吧。”
一行人的脚步在草丛上踏出簌簌的声响,刚从主星归来的三人走得慢些,领路的韦伯斯特走在最前面。
确认了纪攸、谢恺尘和西盐都没事儿以后,海登追上去:“为什么不告诉殿下真相?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韦伯斯特无辜道:“我怎么敢?只是以前听王妃说过太子十几岁是什么模样,想亲眼见一见罢了。”
海登:“……你是变态吗?”
韦伯斯特:“怎么会?我只是曾经狂热地崇拜过殿下罢了。”
海登:“你的崇拜,就是指谋杀他?”
韦伯斯特:“那都是三殿下的授意,我们打工人能怎么样呢?”
海登:“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现在要怎么办?总不能让殿下一直保持现在这个状态吧?原路返回能撤销逆转吗?”
韦伯斯特:“让殿下这么休息几天不好吗?你也知道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新陈代谢和恢复力都是最好的吧,而且你看他和太子妃情意绵绵的样子……”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腰。
韦伯斯特打了个冷颤,
他低头一看,是一把机械钢刃。
海登和他离得很近,这样从纪攸谢恺尘的方向根本看不出来这哥俩好似的两个人在做什么。
韦伯斯特能感觉得到这个不知从哪儿抽出武器的小疯子,绝对不是威胁。
如果自己不好好回答,那么刀刃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腰。
他的冷汗都下来了。
先前跟这小孩在一起等待的那几个标准时,还以为这小东西就是个人畜无害的中二少年呢,怎么还有这种绝杀技能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无奈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阁下就是这么求人的吗——好好好,我说我说,隧道逆转是有时效限制的,三天之后,殿下就会自行复原了。”
见海登还是一脸“你骗鬼呢”,他叹气:“我保证。你看,我也没办法反抗你的武器不是?如果三天之后殿下还是这个样子,到时候你再把我崩了好了。”
海登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狡猾的、满口谎言的男人,可除了等待验证他所说的话,自己也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
他把机械臂收回袖子里,装作无事发生。
没想到他刚走远没几步,韦伯斯特居然主动凑了过来。
男人贼眉鼠眼,压着嗓子:“小阁下,其实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和殿下之间那种微妙的、好像看彼此都有点儿不爽的情敌般的氛围,是不是因为在共同追求那个金发小美人?”
“……”
真是够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然而韦伯斯特没有接收到护目镜之下的死亡瞪视,还在嘚啵:“不得不说,你们的眼光确实不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宝贝,就算在美人如云的鹿家我也没见过这么出挑的。可惜了,小阁下你还是放弃吧,小美人明显也对殿下情根深种——诶诶诶,我闭嘴我闭嘴我不问了,有话好说,好兄弟别掏刀!”
“……你跟谁俩呢?”
*
韦伯斯特给这个躲在铜铃-伊塔地心的神秘村庄取名为“吉斯特”。
海登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夹带私货的嫌疑。
吉斯特村共有十余户被鹿家销毁证据流放来的帝国人,还有一些因为语言不同至今没能沟通上的其他种族,零零总总加起来五六十人。
再加上各自驯化、养殖的牲畜,也算是个有模有样的部落了。
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来自发达富裕的帝国,而且能跟鹿家、跟王妃牵扯上关系的,基本也都非富即贵。
被扔到德尔塔象限后,不说回到原始社会,也差不多是最古早的农耕社会了,生活水平骤降,确实很难接受。
但人类就是这样一个永远能在绝境中开拓出希望的种族。
再苦,再难,也都活下来了。
奥斯汀小少爷评价:“就这么维持个几百年,你们说不定就开垦出一个新星球和国家了,你自己当国王或者总统,不比回帝国当人下人快乐?”
韦伯斯特嘴角抽了抽:“如果我能活几百岁,或许我会考虑您的意见。”
海登:“多做好事,少做害人的亏心事,说不定能活久一点。”
韦伯斯特一脸无赖样:“小阁下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么?”
海登:“……”
比脸皮厚,是他输了。
总之,就是吉斯特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小小村落,还有人力物力举办集会和庆典,时间就定在明天晚上,特意邀请了外来的几人。
严格来说,他们这一次的庆典就是为了谢恺尘而设立的。
他们在庆祝,在欢呼,要不了多久,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就会带他们彻底离开这里,回到高度发展、吃香喝辣的文明社会。
殊不知,被他们视作全村希望的太子现在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谢恺尘侵略性很强。
并不是说二十五岁的他就是个宽和慷慨的人,尤其在关于纪攸的事情上;但年少的无畏敢于让这份独占欲亮堂堂地显出来。
谢恺尘把幼年定婚约一事记在心上,也彻底将纪攸看作自己的未婚妻,到哪儿都要牵着小美人,还是十指紧扣的那种浪漫方式。
尤其是在海登·奥斯汀面前。
他能感觉到,这个他们仨之中唯一一个成年的家伙,在觊觎他的未婚妻。
就算不是明面上的,也一定心痒痒。
赌上皇室和太子的名义,他决不允许有人馋涎自己未来的妻子。
他把纪攸看得太严,让海登几乎找不到机会同后者说明情况。
终于,在谢恺尘被韦伯斯特带去察看吉斯特庆典准备情况、纪攸留在临时住所看着睡着的西盐时,海登才有空找过来。
“殿下的这种情况是暂时的。”奥斯汀言简意赅,“两天后就会恢复了,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你不用担心。”
纪攸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儿遗憾,这个小主人看起来生活在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这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小太子会有一些骄矜,可那份少年心气也是很宝贵的。
遗憾的是,谢恺尘可以一直沉溺在颠倒时空的幻境中,虎视眈眈的敌人却不会。
无论是谢狄川还是苏跃连,他们找过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跃连此前的豪言壮语纪攸都听见了,人类与苏氏一族的差距过于悬殊,单凭现在的太子,哪怕是站在人类巅峰的谢恺尘,也很难与苏跃连抗衡。
除非,有办法唤醒苏老家主,解除谢恺尘血统上的封印,让他找回自己被桎梏多年的真正力量。
到那时候,他们就站上同样的擂台了。
接下来他们棘手的事儿一桩接一桩,分分秒秒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如果能有一枚暂停键,如果能让无时无刻不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谢恺尘有两天的喘息时间,就当作他们偷来的短暂罅隙吧。
“可能是和你的……婚约有关。”海登在说出这个词时还有点儿牙酸,“殿下的精神力很稳定,不需要灵宠也不会暴走。所以韦伯斯特不建议他立刻通过别的手段恢复,现在这种情况更有利于他养精蓄锐。”
冷不丁听见“婚约”这个词,纪攸脸一热。
婚约……吗。
在他还是一只小鸟儿的时候,他的确幻想过很多次要和约阿诺“结婚”,尽管那时候的小奶啾根本不明白“结婚”是什么意思。
直到艾丽娅·奥斯汀与她未婚妻的身份突然出现,才让懵懂的小凤凰明白,他的饲主身为人类,身为一个辉煌庞大帝国的继承人,是一定会要和同为人类的另一个结婚的。
兜兜转转,这个结婚对象的任务,居然落到自己身上来了么……?
海登见他走神,担心他无法接受突然“被”结婚的事实,谨慎地措辞:“唔,如果你不喜欢他这么亲近,可以直接说的。殿下虽然还小,但是以他的教养和性格,会体谅和尊重你。”
没想到他越说,小美人的脸越红,目光闪烁,细若蚊蚋:“……没有。”
海登没听清:“什么?”
小美人的声音又轻又软:“没有不喜欢……”
海登好像听明白了。
他刚才说的话,前置条件说,“如果不喜欢他这么亲近”,而小美人的回答说,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和谢恺尘亲近,也就是,喜欢和谢恺尘亲近。
就是,喜欢……谢恺尘。
奥斯汀看向自己的心上人,海蓝色的双眸出乎意料得安定。
那双轻灵的琉璃瞳是十七八岁少年人最隐秘的心事,长久以来悬在天边,像可望不可及的月亮。
月亮终于给出了回答。
那是阿姊、阿妈、乃至怪大叔猜测的,他却从来不肯承认的事实,小九是他的初恋。
被留在654星时,他发誓自己要成为更优秀的人,有朝一日能够名正言顺站在小九身边。
然而等他翻越万水千山、好不容易追随心上人的影子走到这里,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倒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又或许,在他与他相遇之前,在他的青春烦恼开始之前,小九的世界早就容不下其他人。
随着小美人在他面前亲口承认对另一个人的倾心,他的初恋和少年时代,从这一刻彻底远去了。
海登并不心碎,甚至没有多难过。
早就有预料的事实被推至眼前,他当然能够顺畅地接受。
至于胃里细细密密的酸涩,也许只是午餐的浆果吃得太多了。
小九提到太子时脸上洋溢着的幸福,让那原本就精致柔美的眉眼涣出夺目的光芒,那是他与其他人相处过程中从未见过的。
很明显,十六岁的小太子比二十六岁的太子更诚实,也更热烈,他和他互相深爱。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为他们开心。
真的。
至于自己的心事,也不过只是心事罢了,睡一觉就能忘记。
说到睡觉,海登竟然困了。
这种困意也许是大脑为了保护宿主岌岌可危的小心脏所制造出的缓冲,不管怎样,海登觉得自己该离开了。
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
年轻的谢恺尘走进来,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韦伯斯特。
口型大致是说,‘我尽力拖延了,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海登有些紧张,尽管他没有说和做半点儿逾越之事,可他和小九孤男寡男……不对啊,幼崽还在这儿睡着呢,他们可不是关起门来单独相处!
小太子神态冷静,并没有预想中打翻了醋瓶子后的暴怒。
但嗓音如冰冻。
“请你和我的未婚妻保持距离。”
他礼貌不失矜持,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日后名震四方太子的威严。
海登既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谢恺尘也不是一个想听解释的人,前者干脆利落自认倒霉低下头:“抱歉,殿下。”
修罗场还没开始就被浇灭了,韦伯斯特没热闹可看,兴致缺缺跟在海登后面出去了。
谢恺尘关好门,眼中的阴霾在回过头看向“未婚妻”时消失殆尽。
但他的小未婚妻看起来心情不佳。
纪攸坐在床上仰脸望着他:“你为什么对他不好?”
少年太子顿住动作:“什么?”
“海登。”纪攸随着谢恺尘走到面前半蹲的动作,从仰角变成了俯角,“你对他不好。”
谢恺尘一噎:“……有吗。”
“有的。”小美人表情很认真,“你对他,嗯……”他挑挑拣拣合适的词语,“不温柔。”
纪攸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像课堂上乖乖听讲的小学生。
谢恺尘闻言反而笑了,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对别人温柔的人。”
即便年龄相仿,甚至现在饲主比自己人形态的年纪可能还要小一点儿,对方的手还是要比他大。
纪攸感受着熟悉的温暖,不解道:“可是你对我很好呀。”
“因为你不是别人。”少年微笑着,银瞳中有着二十五岁、经历过太多悲欢离合的自己所没有飞扬神采,“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特殊,我的唯一。”
……天哪。
这和表白有什么区别?
不对,他们都已经有了婚约了,早就是比表白更近一步的关系了吧?
可是,可是……
纪攸耳朵发烫,耳尖尖都要烧起来了。
那藏在金色发丝中淡淡的红晕让谢恺尘看着想要咬一口。
少年看着莫名嗓子有些发干,他的喉咙动了动,吞下难以抑制的焦灼渴望。
他顺势单膝跪地,牵起纪攸的手,做了一个极为绅士的吻手礼。
“我的温柔,从来只留给你。”
小凤凰:……0////0
啊啊,年轻的小主人好直球,要招架不住了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