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标准时前。
距离抵达母星第一交通枢纽——艾萨拉停泊港, 还有一点五个标准时。
经过长距离的跨星系行程,旅客们本该感到疲劳,然而此刻公共星际航班“沃伦星系—母星星系”上却热闹非凡。
公共大屏正在循环复播裴桉导演的新片, 来自不同星球的人们交错着用过沃伦语、帝国通用语和星联通用语, 兴奋地谈论着视频的内容。
“别的不说, 光是看脸, 还是太子更胜一筹。”
“何止啊,根本是压倒性的胜利好吗?”
“我觉得审美是很多元化的东西,其实三个皇子里, 我最吃二皇子的颜诶。”
“原来你喜欢霸道残疾大佬爱上我这一款。”
“你们看星网上的评论没有?好多人都觉得之前那个造谣的虐杀灵宠事件,是政敌为了抹黑太子编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叫什么‘政敌’, 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不就是三殿下的势力嘛。”
“天呐, 为了陷对方于不义,竟然这样无辜残害一个小生命……”
“我早就说了,三皇子可不是什么好人, 你还不信。”
“哎呀, 你们别再说那些人了, 人类多没意思啊。不觉得小奶瓶很可爱吗?”
“啾宝可爱还是需要用说的吗?全象限谁不知道。”
“也难怪太子对他这么温柔, 我要是有这么个小宝贝在身边,连班都不想上了, 就每天陪着他、看着他。”
“呜呜, 崽崽嗑瓜子我能看一天。”
从乘客区到观星台,到星舰餐厅, 甚至是舰组工作的地方, 没有哪里不在谈论这支已然霸占热搜前十的宣传短片。
人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哎, 你刚才看了吗?”
低头在PADD疯狂吆喝:【快把啾宝高清大图发我!!】
然而在这全民热烈的讨论中, 也有人并不参与。
靠窗位置上的女孩托腮望着外面飞掠过的小行星带,一直沉默不语。
从沃伦主星一起出发、交换过名字的两个女孩,拿了杯特调荔枝冰茶走到她身边:“小草心情不好吗?”
尽管林小草这个名字听起来确实有些潦草,但林姓毕竟比奥斯汀更加普遍,不会让人一听就联想到大岛煌星系的领主。
艾丽娅·奥斯汀在外大多数时候,都会使用另一个妈妈给予的名字。
林小草接过凝满冰霜的玻璃杯,水汽淌进指缝里,冲新朋友感谢地笑了笑:“没有啊,我挺好的。”
“那大家都在看Ann的新片的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呀?”
“啊……”林小草找了个借口,“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我是个比较老派的人。”
连去走在时尚尖端的母星星系,都要穿着沃伦的传统服饰,确实是不赶潮流的类型。
两个姑娘恍然大悟点点头。
“不过小草你应该还是知道太子吧?”
林小草嘴角抽了抽:“嗯……嗯,这个还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马上还要跟这个人结婚了。
女孩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一脸憧憬地幻想起了要是成为太子妃会过上怎样美好的日子。
什么共进早餐啦,什么陪同办公啦,什么观看训练啦,什么携手出席重要场合啦,什么晚安吻啦……
基本都是那支宣传片里的情节,只不过把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也就是小奶啾,换成了自己。
她们幻想的那些,很有可能都是自己即将要过的真正生活。
想到这个,林小草就一阵恶寒。
好可怕,好可怕。
谢狄川步步紧逼,不知道究竟他和她的妈妈们进行了怎样的交涉,让两人不远万里亲自来到沃伦,和舒兰夫人一起,劝她务必选择投靠太子。
是涉及财富?权力?性命?
她们没有告诉她。
林小草当然不愿同意,但是面对着三个将自己养育大、恩重如山的女人企求的表情,也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她们向她真诚地道歉。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是将沉默当成了一种回答。
于是,两个年轻人的婚事没有经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同意,双方甚至连参与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林小草最后的倔强,是没有选择妈妈们或者老师的私人星舰,而是乘坐公共舰船去往母星,并且请求她们在订婚之前不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任何人。
轰轰烈烈的风光大嫁,无异于逼她直接在太空中跳星舰。
半晌,姑娘们依依不舍地结束幻想,惋惜道:“也不知道谁会是殿下的真命天女。哎,她该有多幸运啊。”
不。
林小草想。
她该有多不幸啊。
“你们不觉得……”她斟酌了一下措辞,“殿下根本就不需要恋爱吗?他仿佛已经把自己全部的爱意都给了那只小鸟了。”
女孩们想了想。
“嗯……确实有点。”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太子总不能娶一只小鸟吧。”
“小鸟又不能给他生继承人。”
“说起来啾宝是公的还是母的?”
“好像是可爱的男孩子吧,虽然之前换装秀中有许多小裙子。”
“啊,那如果是小男孩的话,连生蛋都做不到了。”
“等等,你到底在幻想什么?”
“没有啦,我也就是在星网上浅嗑了一下太子和啾宝的拟人。哎我还存了同人图呢给你们看看……”
林小草:“……”
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星舰广播响起,通知全体乘客做好降落准备。
林小草在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又看了一眼舷窗外。
母星斑斓的光影越来越近,许多从没来过的乘客发出了惊叹。
落在林小草眼中,却是残酷命运的深渊巨口。
她正注视着深渊。
而在她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双海蓝色的眼睛也一直注视着她。
*
现在。
未婚……妻?
触及到凤凰的知识盲区了。
未婚妻是什么意思呢?
老皇帝见掌心里的小团子头顶呆毛弯成了一个小问号,笑着解释:“小朋友恐怕还不知道这些呢,未婚妻就是将来要跟你主人结婚的人,会和恺尘住在一起。等到恺尘忙公事的时候,你的女主人就可以陪你了。开心吗?”
他说这些话时,身后的女孩大气都不敢出,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艾丽娅·奥斯汀·林,比起她本人,她的两个姓氏、或者说是两个母亲更加如雷贯耳。
大岛煌星系的奥斯汀夫人,流霜星系的林夫人,帝国的母星星系外九大星系领主中唯二的女性,都是精明能干、手腕了得的强人。
尽管这两个星系和母星来往并不多,但在她们的治理下,领域安定,人民生活富足,帝国对此感到满意。
两位明面上并没有多少交集的女领主是一对恋人,并且收养了一个女婴的事情,在过去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但也许从今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艾丽娅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小时候朕还抱过。”老皇帝拍了拍姑娘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她一定能成为很好的皇子妃,辅佐你将来……”
后面的话皇帝并没有说完。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太子走到皇帝面前后,就那么直愣愣地杵着,像一柄绝不会弯折的剑。
他从头发丝儿一直僵硬到脚尖,没有办法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局面做出任何合理又得体的回应。
裴桉低声问乔拣:“您不是说殿下不接受这个提议吗?”
将军对此同样显得很诧异:“他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转告陛下的。可是陛下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没有办法左右。”
他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身居孤位惯了,见不得他人的忤逆,更见不得有哪一步棋走在自己设下的路数之外。
谢鸣风轻声加入他们的讨论:“我听说王妃代谢狄川向流霜领主提亲,看来领主夫人们还是更偏向我大哥。”
“何止是夫人们。”乔拣的叹息听不出情绪,“起码在这件事上,陛下也是更偏向太子殿下的。”
若陛下真有心施行储君的普选,又怎么会不知道流霜、大岛煌、沃伦三张票对最终结果的影响力。
而他对谢恺尘说,‘这是我亲自为你挑选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把这三张票直接划到了长子手中。
老皇帝又拍了拍谢恺尘的胳膊:“朕时间也不多了,你们挑个良辰吉日尽快订婚吧。朕要是能撑到你们结婚那天再好不过。唉,真想看看朕的小孙儿出生,可惜来不及了……”
乔拣和裴桉赶忙暂停窃窃私语,上前一左一右安慰陛下会寿同亘古,福延万年。
老皇帝摆摆手:“好啦,你们不用拿这套说辞来糊弄朕。什么是科学,什么是迷信,朕还是清楚的。”
好像重病那时请蜡烛和祭司来的不是他一样。
“其实能看着帝国疆域扩展至此,子民安居乐业,朕的这一生也很满足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是恺尘的婚事还没个着落,等到定下来,我去见你母亲,也好跟她交代。”
连皇后的名头都搬出来了。
太子再如何抗拒这件事,也不可能当着行将就木的父亲面反驳。
在皇帝的角度来看,这算是替自己和妻子完成了“遗愿”。
对于想要扶太子上位的乔拣、谢鸣风、裴桉来说,多了三张票无异于一颗定心丸。
对于遥远的三个星系领主及人民而言,“三星之女”嫁入皇室之后,也意味着帝国给他们的定然会比给别人的多。
艾丽娅小姐常年生活在辐射强烈的沃伦主星,也延续了传统穿着严实。
缀着细碎亮片的青蓝色面纱遮住了鼻梁以下的下半张脸,光是那双露在外面的杏仁形状的眼睛,也能看出不凡的美貌来。
除了样貌,艾丽娅小姐聪慧机敏,落落大方,木头一样不开窍的太子能娶到这样一位妻子也是好事儿。
至于艾丽娅小姐本人,且不提她在沃伦主星像个普通家庭的女孩一样隐姓埋名生活了这么多年,就算她以双星系领主之女的身份长大,又怎么能够跟嫁入皇室相提并论。
更何况,那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什么皇亲国戚的妻子——那可是立于群星之巅的帝国皇后。
任谁来想,那都是做梦也在祈求的天降荣耀。
两个还算是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年轻人的婚姻,似乎不管对谁来说都是皆大欢喜,无可挑剔。
然而从皇帝到场起,太子至今一词未发。
他一向冷静的大脑此时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叫嚣着让他不顾一切拒绝。
不顾重病父亲的期待。
不顾已逝母亲的遗愿。
不顾与谢狄川多年来的缠斗。
不顾什么选票、储君、帝位……
那些他想要不顾、却不得不顾的东西,如同山一般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叫他感觉头颅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多年来他对人类报以最深的厌恶,从来没想过与另一个人朝夕相伴。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他的凤凰。
他的凤凰……
此刻他根本不敢直视近在咫尺的纪攸,仿佛那是一种背叛。
曾经小鸟承诺了自己不会和别人结婚,不会喜欢其他人。
可现在呢。
不管是否顺应了心愿,在场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提前有过心理准备。
唯有凤凰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人类先生兑现那个笃定自己一定会喜欢的礼物。
成年的礼物,难道就是这个吗?
他们告诉小鸟,生日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收到礼物也会很高兴。
为什么此刻他不仅开心不起来,反而小小的心脏还攥满了比最难吃的青浆果还要多的酸涩?
凤凰半立半倚着皇帝的手掌,小声地问:“约阿诺,会和别人结婚吗?”
他的语调梦幻,神情却是苍白的空洞。
他很小声很小声,就像以前人类先生给他讲睡前故事那样,生怕声音高一点儿,都会惊扰一个美梦。
或是噩梦。
谢恺尘捏紧拳。
他清楚自己现在应该给予小家伙一个回答,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谎言。
但他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半晌,什么都没有说。
小凤凰像是刚刚破壳的新生幼雏那样颤巍巍地掀了下翅膀,好像忘记了怎么飞行。
他又试了一遍,失去平衡骤然从皇帝的手心摔下来。
“哎——”所有人发出惊呼。
在太子接住之前,鸟儿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六神无主又摇摇晃晃,尔后振翅飞向了飘浮过一朵阴云的天际。
浅金色的碎光顺着尾羽流淌下来,在半空中拖曳成一道长长的泪痕。
谢恺尘猛然抬起头看向他离去的方向:“小叽!”
他让他的小家伙难过了。
做了那么多的努力要保护好小鸟,到头来却是自己伤害了对方。
早就有人警告过他,灵宠和主人之间不该有如此病态的依恋关系。
是他错误的饲养方式害了凤凰。
所有人都在看太子。
目光中有疑问,有责备,有怜悯。
但谢恺尘没有看向任何人。
他追了出去。
*
在凤凰感到不安全的时候,他的第一选择是人类先生的身边。
然而现在,人类先生身边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那么他的第二选择,就是人类先生那件领口纹有星环的黑色大氅。
当初第一次和谢恺尘分离时,于裴桉家度过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小鸟只有蜷缩在残留着人类先生气息的大衣上,才能勉强汲取一点维持生命的安全感。
太子的卧室窗户不会关,随时迎接小鸟归来。
纪攸跌撞着闯进去。
他的灵力跟着情绪一起失控,走到哪儿都下一场金色的雨。
没有办法再稳定地维持着伪装的雀鸟形态,断断续续变回了凤凰真正的模样。
才成年没多久,从体型和认知上仍然像个幼崽的纪攸根本不敢看向这间到处充斥着人类先生气息的卧室。
潜意识里纪攸没有忘记长老和太子的告诫,不可以将原身展现在陌生人面前。
于是他叼起大氅,顶在自己身上,飞离了这个让他感到恐惧和悲伤的地方。
此刻的小凤凰并没有意识到,比起看见一只金色流光的美丽鸟儿,一团悬浮在空中自由前行的衣服才更加诡异。
他飞了很久很久,失控的灵力反而在此时成了源源不竭的能量,叫他不知疲倦。
凤凰想起了从荒星森林捡到人类先生开始,他们经过的那些冬春与昼夜。
约阿诺说,谢谢你找到我。
约阿诺说,你想给我一个家吗?
约阿诺说,给你取个名字吧。
约阿诺说,「只喜欢你。」
但约阿诺现在并不是只喜欢他了。
会有别的小朋友,或者别的大宝宝了。
从纪攸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幼崽起,就听森林里的动物们谈论起人类。
它们说,人类是坏的。
它们说,人类满口谎言,贪婪残忍。
它们说,人类是最不可以信任的。
没有见过两脚兽的小凤凰对这个奇特的种族有着许许多多的遐想,直到在太阳花田捡到昏迷的人类,不仅打破了全靠道听途说建立起来的刻板印象,更在与谢恺尘相处的每一天都体会到人类有多么温柔和善。
结果人类先生也“骗”了他。
懵懂的小鸟儿并没有感到被“欺骗”或是“背叛”的愤怒,他只是很伤心。
需要强调一下,是很难过、很难过。
饲主哄不好的那种。
如果一只小鸟会心碎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了。
凤凰终于飞累了,停下来。
对世界毫无警惕心的单纯小家伙根本没有去注意现在身在何处,只是忧郁地将自己蜷缩在黑氅下,抱着人类先生的衣服哭唧唧。
凤凰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祂」的眼泪是神明的垂怜,一滴便可覆地翻天。
一滴与其他色泽质地都不同、半透明的淡光,顺着琉璃瞳扑朔着金光下坠。
忧郁的小鸟儿长这么大还没有流过泪,甚至完全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直到那滴凤凰的眼泪惊起一片灵力的涟漪,漩涡般倏然扩散开来。
纪攸惶惶然睁开眼,掀开黑氅,诧异地发现周围什么景物都看不见,空余灿烂的金光环绕着他。
越来越明亮,连天地也为之失色。
不仅那光线异常,他的身体也很不对劲儿。
烫得厉害,好像不是在某处歇脚,而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但这种猝然升高的温度并不痛苦,只是让刚刚成年的鸟儿感到十分无措,好像全身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这是……怎么了?
层叠覆羽如金丝,每一根尾翎都愈发明亮,浅金色的、火焰般的光芒包裹住全身,几乎要将他吞没。
尽管并不感到剧烈的疼痛,却仍有一种仿佛要将全身拆解、打碎的古怪感觉。
这是长大吗?
小凤凰想。
心碎。眼泪。焰火。
这些都是成年礼中必然会经历的一环吗?
成长或许就是这样一桩拆骨焚心的阶梯。
长大好可怕……
纪攸害怕地漂浮在无尽的空茫中。
他能不能——他不想长大了。
即便是神禽的祈求,时间也不能倒流,他的愿望终究没有被上天应答。
“叽啾……”
凤凰呢喃着,失去了意识。
*
不知道用了多久,凤凰再度醒来。
他颤抖着睁开眼,奇怪的、超脱尘世的金光不见了,周遭的景物恢复了正常,太子的黑氅也在旁边。
纪攸低下头,并没有看见自己熟悉的羽毛和爪爪。
而是一双腿。
一双……属于人类的腿。
修长,笔直,宛若新生。
咦?
这是谁的?
震惊的小凤凰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起来,可非但没有熟悉的悬空感,目之所及也并非羽翼。
而是人类的手臂。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难道有谁昏倒在自己的面前了吗?
小鸟再一次试图操纵双翼,结果随着他的发力抬起来的还是属于人类的双手。
他怔怔地望着似乎比平常的视角看起来小了许多的手掌,意识到这并非别人的,而是与自己相连。
纪攸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很慢很慢地翻过来、翻过去,反复查看着手背和手心。
没错。
原本可以包裹住他全身的人类的手,此刻看来也就跟自己平常的爪爪差不多大小。
接下来凤凰像在玩玩具一样,尝试用这双手去触摸别的地方。
明明还是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熟悉的覆羽或者绒毛。
不仅是翅膀和爪爪,羽冠和尾翎也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全都是光滑的、先前他只在人类那儿感受过的温暖皮肤。
浑身上下的肌肤细腻柔软,没有半点瑕疵。
除了指尖透着淡淡的粉,其他地方都雪一样白。
纪攸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但的确正在发生的结论:
——自己变成人了。
他不再是凤凰、小雀鸟,更不是什么小鸡。
是……人类。
比起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人,纪攸最先冒出的念头,是约阿诺最讨厌人类了。
变成人以后,也一定会讨厌自己吧。
本来就要和其他人结婚、有更喜欢的小朋友了,会不会从此以后就不要自己了呢?
在小凤凰跳脱的思维中,「变成人」是可以和「被抛弃」划等号的。
凤凰才长出第六根尾翎,踏入成年的门槛,换算成人类的年龄也就刚满十八岁。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新生的少年,也让他冒出了古怪的逻辑。
为了不被饲主丢掉,他决定先下手为强。
不能让约阿诺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让约阿诺离开自己。
所以自己先离开。
……简单来说,赶紧跑。
少年依稀记得人类社会的法则,不能像小鸟那样什么都不穿,抓过地上的黑氅披在身上。
理所当然穿饲主的衣服。
赶紧跑。
他在心里催促着自己。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梦想是好的,可惜现实是复杂的。
小凤凰平时的行动都是靠翅膀,所以化成人类的双手之后用得也还算灵活。
问题是,他的爪爪并不常用,化成人类支撑行动的双腿之后,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迈步。
哪怕平日里看见各种人类走路、奔跑一千次一万次,但所谓学习嘛,等到真到了自己身上来,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谢恺尘曾经给他讲过《海的女儿》这个睡前故事,此时的纪攸深刻地明白了为什么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在获得双腿之后,每走一步都会疼得像迈在刀刃上。
他还算幸运,没有体会到刀割的疼痛,然而那并不妨碍他完全不会走路。
这样细细长长的两根筷子似的腿,究竟是怎样支撑人类行走的呢?
小鸟想不通。
好在旁边就是墙壁,他扶着墙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这是一次巨大的进步!他能够用两根筷子撑起自己啦!
黑氅半挂在少年身上,他并不晓得如何使用系带,双手也紧紧攀着并不算好抓握的墙面,没法再分心去管衣服,随时可能滑落。
凤凰尽力将重心保持在有支点的上半身,倚着墙,小心又小心,对「走路」再度发起第二波攻势。
他赤着脚,柔嫩的皮肤接触到地面,和以前爪爪落在地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粗糙不平的路面,纹路的点点滴滴,全都能清晰地传递到触觉与大脑中的感知部分。
一条腿已经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了,接下来很简单,只要另一条腿也跟上去。
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嘛。
凤凰信心满满。
自信的小凤凰如同新手木偶师用丝线控制自己的人偶那样,不怎么熟练地调动另一条腿的肌肉,希望它能跟上同伴的步伐,站在一块儿。
正当他以为那条腿也会乖乖听话时,当鸟儿从未体会过的失衡感再次袭来——
啪叽。
整个鸟,不,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走路好难QAAAAQ!!
裸露的皮肤撞击在粗粝的路面,接触处火辣辣得疼。
他低头一看,膝盖和手肘一片通红,还好没破皮。
但还是很疼。
娇气的小凤凰哪儿吃过这种苦。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
哎不对,可不能再哭了!
刚才就是因为哭出来一滴眼泪,才会变成人的。
他要是再哭一次,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猫猫狗狗猪猪呢。
要是变成不好看的就麻烦了……虽说他还不知道人形的自己长什么样子。
少年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了将落未落、悬在眼眶的泪滴。
没接受过挫折教育的纪攸,在失败后一时不敢再尝试第二次了,膝盖还很痛呢。
他伏在地上,黑氅乱糟糟地披着,摇摇欲坠。
余光里出现大片熟悉的浅金色,凤凰一怔,还以为是自己的羽毛回来了。
但他转过头,才发现那些颜色并不是羽毛,而是……头发。
对哦,人类都是有头发的。
他变成人形之后,也长出了头发。
在小鸟过往的观察记录中,人类不同性别、包括不同性格,发色和发型都是不同的。
比如他的……唔,也有可能变成别人的约阿诺,和Annie都是黑长发。
但约阿诺扎得高高的,利落又凌厉。
Annie披着,还有一撮挑染,显得时尚而随性。
二皇子和皇帝都是短发,他们的发型有点儿像。
三皇子的发尾一点点卷,据说遗传自母亲。
乔拣染了一头翠绿色。
Annie的助手米娅是齐肩发。
至于他自己的……
纪攸坐起来,发现它们很长很长,披在身上已然垂过了腰际。
是和他羽毛一模一样的浅金色,并不像太子那样的直发,而是卷的,有如起伏的金色海浪。
在他参观的、谢鸣风那一屋子手办玩偶模型收藏中,也见过类似的淡金长卷发,都是些穿蓬蓬裙的洋娃娃。
可是,小凤凰困惑地想,自己不是女孩子。
他应该是男孩子……吧。
“哎哟哟,怎么啦?”
陌生的声音兀然在身后响起。
凤凰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皇宫里的人“追杀”出来了,下意识拽紧身上的大氅,回头看向声源处。
来人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无措的、C裸的漂亮男孩。
肤白胜雪,垂顺的长发闪耀着金光。
睫毛长而密,眼角微微上挑,形状如初春枝头盛开的第一朵花瓣。
双眸是翡翠色,含着隐约的泪意,为那动人的碧色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除了那件并不能蔽体的大氅,什么也没穿。
年龄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有一种格外青涩的美。
他蜷缩在墙角,像件等待被拆开的礼物。
柔弱,乖巧,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抬眼望向他人的眼神天真懵懂,如此洁白。
洁白得……叫人想要弄脏他。
膀大腰圆的陌生人视线从他小腿上移,恶心的笑容和肥肉一起堆满脸颊:“像你这样的小美人儿,怎么会独自在这里?”
纪攸虽然对人类的戒心有限,但有着对危险的直觉。
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和眼神,都让他很不舒服。
见少年没有回答,陌生人向他靠近一步:“别害怕,叔叔不是坏人。你是不小心走丢了吗?”
凤凰一愣。
可以……算是走丢了吗?
小鸟不在饲主身旁,的确是失去了方向。
陌生人看他被戳中心事的反应,知道自己猜对了:“别怕,别怕。让我来帮助你吧。你住哪里?我现在送你回去。”
回……去?
他还没有找到变回小鸟的方法。
现在回去,不就被约阿诺看见自己也变成了讨厌的人类了吗?
凤凰警铃大作。
他摇摇头,咬着嘴唇:“不要。不回去。”
这是凤凰第一次开口,第一次说人类的语言。
过去他同谢恺尘沟通成功,并不是因为凤凰像金刚鹦鹉那样突然会说话了,而是联结之后,通过链接让两人之间有了共鸣。
简单来说,链接就是个鸟语翻译器。
谢恺尘是能「听」懂,而非纪攸会「说」。
讲话于纪攸而言是个很陌生的过程,好在声带的使用还算顺畅。
少年的咬字轻而黏,尾音黏黏的,带着点哭过似的鼻音,像是被欺负了。
他皮肤太白,无论是淡粉色的唇瓣被咬出更艳丽的绯色,还是眼眶因为刚才的委屈而泛红,鲜明的对比挠得人心痒痒的。
抬眸一刹,楚楚可怜,哪怕是冬日湖面的坚冰也要为之沉醉。
男人盯得出神,瞳孔微微扩散。
真是个……不得了的漂亮宝贝。
随后,他笑意更盛:“小美人儿是和家里吵架、离家出走了吗?那先去叔叔家休息一会儿吧,我家有很多好东西哦。”
男人伸出手:“来,我拉你起来。”
纪攸看着他的手指,粗短肥厚。
和饲主平时捧着他的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根本不一样。
好丑。
被太子养大的小鸟是很挑剔的。
不要。
他才不要被怪人碰!
那人也不恼,眼睛仍然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嘻嘻笑着打开腕机:“嘿,,嘿,快过来,看我撞大运捡着什么了——极品,绝对是极品。”
同伴就在附近,是个瘦高个,很快就赶过来了。
看到纪攸后,眼睛像饿狼那样亮了亮。
一模一样的、肮脏的贪婪。
但瘦高个比矮胖男更谨慎:“这种质量,你就不怕是有主的?”
“身上没有标记,连个腕机都没有。多半是刚运来的‘货’,还没来得及……”
瘦高个的眼神也在纪攸身上逡巡一阵,啧了一声:“没那么简单。刚来的‘货’能穿得起这种质量的衣服?可能只是爱惜没打标记罢了。”
矮胖男摸了摸足足有三层的下巴:“要是我,我也舍不得。你看他身上,一丁点瑕疵都没有,满分货。这能卖出什么价钱?”
瘦高个想了下那数不清零的信用点,十分心动。
他又瞥了眼纪攸身上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黑氅:“但我还是怕惹着大人物。”
他们平日里买卖的“货”大多是贫穷星球上被家里卖掉的,这些家庭拿到自己根本挣不着的巨额信用点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感谢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追查。
来路不明的交易就怕出现意外,后患无穷,接手半路“货”是大忌。
钱虽好,命也贵啊。
要是为了一桩交易把小命给赔了,挣来的信用点又给谁花呢。
矮胖男显然已经说服了自己:“你想啊,要是你家里养着这么个漂亮的小东西,你难道不层层加护看着他、还能让他自己偷跑出来么?”
然后瘦高个也被说服了。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一个独自逃出来、跌倒在巷口的男孩能有什么能力,毫无顾忌在纪攸面前谈论起了黑市交易。
母星的法律严格,但再严格,百密总有一疏。
哪怕是那百分之一的阴暗处,也会滋长无数蛇虫鼠蚁。
这两个男人并不是母星本地的居民,从外面来专门做人口贩卖的生意的。
两人原本在约定的地点等待卖家,结果不仅被放了鸽子,还吞掉一笔不菲的定金。
正气急败坏呢,转头捡到这么个大惊喜。
凤凰听着他们愈发不堪入耳的对话,无比震惊。
无论是荒星森林,还是太子身边,小神禽的抚养者都极尽所能保护着他,身心都不曾受过伤害。
他生长在世界最为纯净的光辉中,在此之前,从来不知晓原来另一些角落中,竟包藏着如此令人作呕的污垢。
那笔定金不仅是这两个人贩子自己的信用点,还有其他“股东”的投资,他们损失不起。
尽管瘦高个还有犹豫,一想到得想办法尽快补上窟窿,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麻醉还有吗?”
“有,还有俩,都在我兜里。”
“什么型号?”
“一个高效,一个慢速的。”
“给他打慢速的吧。高效的太烈了,不适合新货,别弄坏了,就不值钱了。”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矮胖男掏出无针注射器,里面有一管深绿色的液体,看着像童话里巫婆熬制出的毒药。
纪攸警铃大作,可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是条死路,巷口两边墙壁高得令人绝望。
他还不会走路……
要是能变回小鸟就好了,变回小鸟就能飞了。
可他无论怎样憋气、使劲儿,仍然保持着人形,回不去。
凤凰发着抖,用大氅裹住自己。
一路奔波,再加上几次跌倒沾染上的尘埃,衣服上属于谢恺尘的气息已经很淡了。
可那仍是他最后的安全壁垒。
男孩的蹒跚与后退反而更激起矮胖男恶劣的心思,他笑容满面,诱哄道:“别怕,别怕啊。不疼的,一下就好了。”
那难听的声音如同一道长满倒刺的锁链,勒上凤凰已然消失的双翼。
“来吧,小美人儿,跟叔叔走,跟叔叔回家。”
他举起装满违禁药品的注射器,越靠越近。
无助的小凤凰浑身抖得厉害。
没有被黑氅遮住的右脚脚腕上系着红绳,不易察觉地叮铃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