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郎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人用榔头锤过的核桃, 严格来说每一块都还在,就是稀碎,拼都拼不起来的那种。
他揉了好一会儿仍在剧痛的太阳穴, 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束缚带已经被解开了。
虽然人先跑了, 但没忘给他留点生机。
怎么说, 这世界上还是好心人多啊。
星舰静悄悄的,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郝郎中大摇大摆出了隔离室,一边啧啧, 一边敏捷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和虫。
他是个基本没有同理心的人,就算看到同胞——严格来说赛瑟纳林人并不是他的同胞, 不过换成人类也没差——这样的惨状, 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如果有的选, 他也不想这样。
可惜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既然是天生的,总有办法扭转成天赋。
他不悲不喜,冷酷精密, 简直是做犯罪头头的天选之人。
后来当医生倒也不是心肠好, 主要是做点儿客观上的赎罪, 以免来世轮回到牲畜道去, 未免太凄惨。
尽管他并不信神佛。
和小年轻们的猜测有出入,事实上吝天倾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或者说他并不是吝天倾的第二人格。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 “吝天倾”是他的呼风唤雨的前三十年, “郝郎中”是“吝天倾”被追杀后选择于母星上隐姓埋名的另一重伪装。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也的确出于安全考虑改变了容貌, 隐藏起来作为星盗团首领的过去。
但他记忆力很好, 前半段人生的点滴从来没有忘记过, 自然也包括那个被他当做小妹妹一样收留和培养的达茜·肯。
这些年他只能从新闻里看见达茜的近况, 看着她一步步创立自己的工作室,一步步走上银河巨星的璀璨舞台,欣慰于出身卑微流离的小姑娘也能长到被万众仰望的地步。
至于达茜竟然能一边当超模一边当女魔头,还培养出了乌元洲和大胡子之类靠谱的二把手,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高等级精神力的人可以对自己的思维做出难以想象的改变,比如他能够将属于吝天倾的部分和属于郝郎中的部分分门别类存放,在扮演一种角色时绝不让另一种的任何特征跑出来,完美地避开了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甚至面对面的追杀者。
本来这些都很顺利,就算意外与“血弥撒”重逢,他没认出来已经大换血的成员,成员们更认不得他这个活在传说中的创始人,所有人都这么相安无事下去。
郝郎中在母星并没有牵挂,既然有这个机会回到“血弥撒”,尤其是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全然陌生的另一个人,他还是很想念叱咤风云的时候的,也就跟着他们一起去联邦。
这种保驾护航是他失踪多年后对达茜的亏欠,是他杳无音讯十年后对“血弥撒”的补偿。
哦,还有照顾小九,他们的小甜心,这个上天赐予的奇迹。
少年的确长了一张惹人怜爱的漂亮脸蛋,郝郎中确实也是怜香惜玉的类型,但他这辈子见过的美人太多了,不会只因为脸好就对谁特殊。
小九是不同的。
他珍贵而强大的治愈力,柔软却坚韧的性格,以及单纯清澈的表象下至今无人能解的许多秘密,像个近在咫尺、却又不属于任何人的珍宝,叫人的目光忍不住追随。
连太子殿下都甘心为之跌下神探,郝郎中也不免落俗。
尽管年轻时陆陆续续捡了达茜和其他一些“血弥撒”最初的成员,一手创立了这个光是名字就能让周围星球抖三抖的星盗组织,可郝郎中直到遇见纪攸以后,才真的有了「养孩子」的实感。
恐怕太子殿下不会同意他的想法,但他好像真的有把小九当做自己的孩子。
孩子哪怕成年了也是孩子,不在身边就放心不下,怕他吃苦,怕他受委屈,怕他受伤,也怕他受情伤……
操心是做家长的通病,郝郎中有生之年,竟然也有幸体验了一回。
“血弥撒”想要从赛瑟纳林赚票大的然后去伽玛象限竞拍星球的事情郝郎中是知道的,他已经不是话事人了,谈不上赞不赞成,只是联邦从来不是什么高信誉的合作伙伴,他对此保留意见。
但能被友军的光炮击中,还是太离谱了。
从星舰上掉下来时,奇诡的力量搅乱了他的精神海——这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的棘手情况。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那群德尔塔异兽干的好事。
两段本该井井有条的记忆和模式因为干扰混杂在一块儿,将他整个人打碎后重组,彻底乱了心智。
就像原本两个容器里满溢的水突然合二为一,不可能不漫出去。
他那段时间的疯癫状态,也是来源于此。
他被困于自己的精神海中,起初还在尝试出去的方法,没过多久发现独坐高台,捏出倾城这么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好像也不错。
毕竟谁不想试试看当造物主的快乐呢?
要不是这些小年轻一个个进来打搅,他其实想继续沉溺下去的。
郝郎中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到了会用虚幻来逃避现实的年纪了。
星舰里已经没法待了,到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跟着紧急出口标志摸索着离开星舰,外面的景象也没比里面好到哪儿去。
郝郎中走下舷梯,往被舰体挡住的另一侧走去。
然后惊呆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年轻人的背影。
这个身影不难认出,是隔壁帝国和他那位忧国忧民的母后如出一辙的,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的太子殿下。
太子坐在什么边缘,一条腿屈起,一条腿自然垂下,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条腿上,望着远方发呆。
和威猛到无人能敌的精神力相比,他本人倒不是想象中那般熊腰虎背,肌肉线条精悍,隆起得恰到好处,换身衣服随时可以去T台走秀的男模级身材。
那是个很优美的背影,随意地往那儿一坐,有黄昏晓星的天空作为布衬,像是在拍什么杂志封面大片。
可配合起面前的场景,那个背影却显出叫人窒息的孤独来。
——眼前的大地被他的怒火生生撕开一个大洞,无论是直径还是深度少说数十米,堪比陨石撞击留下的巨坑。
坑里坑外,铁藤螳尸山血海,光是远远一看都叫人胆寒。
“元凶”本人,寂寞地坐在那坑边,莫名有点独孤求败的武侠意味。
郝郎中不算大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知道太子的精神力可怕,没想到能可怕到这种程度。
看来帝国那些关于大皇子凶神恶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传言,倒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郝郎中像个真正有信仰的慈悲之人,为曾被谢恺尘暴走的精神力摧残过的人们心表同情。
他绕过溅出的泥堆、碎瓦和残骸,也来到坑边。
近距离看更震撼了。
可以说方圆十里,除了他俩,已经没有了别的活物。
在倾城里,太子还和小美人你侬我侬……不,是形影不离呢。
这会儿,只剩下一个了。
郝郎中其实没必要问小九在哪里,看太子这副失魂落魄、恨不得让整个黄昏晓星陪葬的架势,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心痛和伤感是一种对郝郎中非常陌生的情绪。
然而和那个小家伙有关时,它又变得如此自然。
他在谢恺尘身边坐下,轻轻呼了口气。
应该说点什么。
最好是说点什么。
但自舌根漫出的苦很快充盈了喉头,叫他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溢出的全是喑哑的叹息。
“他没死。”
对他的到来连余光都没给一个的太子,在听见他第二遍叹气之后冷不丁开口。
郝郎中迷茫:“啊?”
“被它们带走了。”谢恺尘说。
它们,是指的铁藤螳吗?
这群德尔塔异兽就算是全宇宙到处乱跑的“血弥撒”也没有打过交道,郝郎中对它们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德尔塔象限被人类成为“深渊”,他们对这里的探索少之又少,但相对的,“深渊”里的种族也鲜少外出。
大宇宙时代的数百年里,德尔塔象限和阿尔法象限都还算平和。
铁藤螳的出没,是种不祥的征兆,代表着异兽们开始有往家门外转转大打算了。
若“深渊”全是这样的怪物、甚至比铁藤螳还要可怕,以后的人类要如何自保?
且不提以后,眼下小九被带走,他必须悲观地认为凶多吉少。
谢恺尘低头看向自己的腕机,“我联系上了我的舰队,他们会尽快赶过来帮助这边,交接完之后……”
郝郎中听着听着,感到同情起来。
太子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繁重的枷锁,都到了这样心疼得肝胆俱裂的地步,还要把义务、责任、帝国的荣光之类的虚名蒙在眼前。
赛瑟纳林请求帝国支援,他就得做好这件事。
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劳,是为了帝国的承诺。
这样的诺言过于沉重,沉重到了惨重的地步,连心爱之人被劫掠都不得不列入等待事项。
“哎,殿下,您知道在倾城里,我和吝天倾各自代表的哪一派么?”郝郎中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谢恺尘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不免一愣。
他皱了下眉:“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格?”
“都不是,只是两种身份而已。对于我刚才的问题,您有考虑吗?”
巧的是,谢恺尘还真考虑过:“你是……贫民那边的。”
这是他、纪攸、达茜三人看法一致的结论,毕竟吝天倾的庄园就是倾城挥金如土纸醉金迷到了极致的标志。
“诶嘿,我就知道你们都猜不着。”郝郎中撑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脸颊,“反啦,吝天倾才是站在穷人那边的。”
谢恺尘:“?”
“因为我——唔,应该是‘吝天倾’,就是贫民窟长大的啊。”
男人还是笑着,但笑意未达眼底。
“你在倾城里看见的家财万贯、只手遮天的‘吝天倾’,现实中小时候连饭都吃不上,每天靠翻垃圾桶活下去;反而‘郝郎中’能靠行医满足生活所需,虽不至于富贵,过得也还算舒适。”
这些话的确出乎谢恺尘的意料,但他有更想不通的:“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郝郎中:“随便聊聊嘛。不过殿下的确应该解除自己的心理负担,您也是清楚的,联邦现在的总统不仅是废物,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提到这个,他的眼神暗了几分:“这个废物自己管理不好联邦就算了,连异兽的消息都不曾告诉过黄昏晓星的驻地舰队,这不是摆明了要用人命去填他欲W的窟窿吗?”
谢恺尘此前同样想不通这一点。
政Q遇到威胁,急病乱投医雇佣星盗不是不能理解,但又是请帝国军又是请星盗,应当是想要赢下战争的,可又为什么又这么大方地把黄昏晓星拱手让给第三方敌人?
除了黄昏晓星,联邦的其他星球会不会陷入同样的泥泞、而总统仍然作壁上观?
关于这件事,他的猜测和郝郎中“卖国贼”的怒骂不谋而合。
——唯有总统已经和某个利益方达成协定,将散乱的帝国彻底搅得分崩离析,他和那个未知的利益方都能从中获取更大的利益,才能解释得通。
但有什么比当联邦首脑更具诱惑的交易呢?
这一点谢恺尘暂时还没想到。
赛瑟纳林人与人类已是茫茫宙海中血缘关系最近的亲族,在这些族群中产生的国家Z体,联邦已经算得上是佼佼者了。
能比联邦更繁荣强大的,只有称霸阿尔法象限的人类帝国。
……总不能是允诺让总统去帝国当皇帝吧。
是星网上写成段子都会被人说离谱的程度。
批判完了无能的Z府军,郝郎中顺便也踩了一脚反叛军:“当然,那群自由儿也不成气候,他们有勇无谋,到现在连个统一的领袖都选不出来。”他撇撇嘴,“不是我自夸,他们还没‘血弥撒’的规章制度严明——就这样,还想推翻国家暴力机器?”
既嫌弃Z府,又看不上叛军,谢恺尘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看来你有别的看法。”
“我只是个江湖郎中,听得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不忘耍几句滑头,但话锋一转,“殿下对联邦的议会,或者说议员有了解吗?”
帝国与联邦交好,既然能形成军事同盟,平日里各种往来总是少不了的。
谢恺尘道:“老议长请辞一事我知晓。你是想说这个吗?”
“那老头儿治世才能不错,就是心肠太好了,活在空想里。”郝郎中摇摇头,“这种人应该去当神父或者幼儿园老师,而不是议员。搞Z治的,谁手上没点脏呢。”
谢恺尘:“……听起来你对所有人都不满意。”
“哎,所以接下来就是我想跟殿下说的重点。”郝郎中问,“议会里有个姓边的小年轻,是老议长学生的门徒,您听说过吗?”
谢恺尘对这个姓氏有一点儿印象,虽然还没正式打过照面,不过听说风头正盛,是呼声最高的下一任议长人选。
郝郎中眯起眼睛:“他很有能耐。年轻,头脑清楚,有野心,而且没有累赘。以后会是不得了的人物啊。”
谢恺尘听着他终于出现的第一句赞赏,似笑非笑:“那你是打算推选他上位了。”
郝郎中听得出来他的揶揄,不以为意:“我是在向您推荐人选啊。”
谢恺尘:“如果是帝国的议会,你的推荐我兴许会考虑一下。联邦的,不在我管辖范围之内。”
郝郎中伸出食指摇了摇:“话不能这么说。通常情况下,您的确不能干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
谢恺尘等着他的下一句。
郝郎中道:“虽然黄昏晓星暂时性和外界失联,但您的一举一动,永远是被整个宇宙看在眼里。您出现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帝国。
“现在明面投边议员赞成票,暗中扶持上位,于联邦,是出现了明主;于议员,您有天大的恩情;于帝国,今后在边议员带领下的联邦会是一个更加强大和稳固的盟友。
“至于于您自己,边议员是个非常知恩图报的人,您将收获他绝对的忠心。这样,一年之后……”
一年之后的大选,有赛瑟纳林联邦的鼎力支持,他完全可以扭转现在的绝对劣势。
谢恺尘眸色深了深。
郝郎中总结完毕:“是不是听起来百利无一害?”
太子没有正面回应:“你对别族的国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咦,我没跟殿下提过吗?”郝郎中做出一副大为惊奇的模样,“我——不,应该是吝天倾的身份,祖籍是联邦人啊。”
谢恺尘:“……”
郝郎中:“是的没错,达茜也是,我们都是赛瑟纳林人和人类的混血。”
郝郎中没有说的是,正是在这届总统和他无能的班底领导下,原本富庶的联邦江河日下,他和达茜相识的那颗星球遭遇了百年未遇的饥荒,死伤无数。
他精神海中的倾城,正是那颗星球的投影。
吝天倾所代表权贵、富城区,就是他恨之入骨的总统;
奋起反抗的贫民窟的人们,也正是曾经年轻的他,和“血弥撒”最初的成员。
倾城等来了纪攸,有了转机。
可惜二十年前的他们,没能等来神明降世。
唯有在亲与友铺成的血泊中爬起,在有着绝对差距的Z压力量面前,从绝境中杀出血路。
那些是郝郎中终其一生不愿回想的梦魇。
郝郎中嘟囔着废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那小丫头也不知道在哪儿,等我想办法搜刮点吃的填填肚子,就得上路去找她了……
“你知道这些人有多过分吗,对待战俘——诶不对,我也不是战俘啊——都不给饭吃的!我都饿了几天了,还好能躲进精神海里。
“你跟甜心没赶得上的那场晚宴,我弄了很多高级食材,什么鲍鱼龙虾鱼子酱黑松露和牛。嗨呀,见笑了,这些东西都是殿下您平时的一日三餐吧?”
谢恺尘:“……”
谢恺尘:“倒也没有。”
他虽然贵为皇子,听着锦衣玉食,其实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讲究。
年少时随军出行历练,嚼复制机里干干巴巴的军用压缩粮也不是不能吃。
谢恺尘心情很微妙。
最近他总有种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陌生感知。
阿尔法象限并不全是由人类构成,但既然名为人类帝国,他的同族们当然是占据了最大部分的。
尤其是越往帝国的高层去,比如到了皇室,基本就是由纯人类构成了。
为了让人类对帝国取得绝对的控制权,皇室的伴侣必须也同为血统纯正的人类,后代亦如是,这样才能让人类的皇权生生不息下去。
太子本以为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都是同族,现在看来,许多人并不是。
比如刚刚得知身为人类和赛瑟纳林人混血的郝郎中、达茜。
也比如……至今没有任何人知晓来处与过往的小九。
倾城里明明白白设定成机器人的小九,那种强烈的非人感反而更贴近他给人的真实感受。
现世中的小九外表看起来与人类无异,可是那种初来乍到的懵懂,那种完全不同于腐朽人类的、闪着光的纯洁,包括他能对自己精神空间造成产生错位幻象的强干扰,这绝不是普通的精神力可以达到的。
种种迹象让谢恺尘笃定,少年一定不会是平凡人家的孩子那么简单。
他来自哪颗星,他又究竟是什么?
还有太多的谜题等待着谢恺尘去解答。
可是,现在人却不在身边了。
想起铁藤螳,谢恺尘的瞳孔里结了冰。
他再度望向面前的深坑,像是看着异兽死寂的坟地。
他失去的,都会找回来。
而从他这里夺走的,也势必会付出代价。
郝郎中看他沉浸其中的样子,生怕殿下一个恍惚掉下去,张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获得了一个比黄昏晓星的温度更低的瞪视。
大叔缩了缩脖子,嘿嘿笑:“我这是担心您的安全……诶,总而言之,总而言之,我罗里吧嗦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您——”
他的声线柔和了几分,像个交托独子的老父亲:“联邦的事,就交给联邦自己人吧。”
“殿下现在别再考虑帝国,也别再考虑其他人了。”
“您啊,只管去追那不小心飞走的小鸟儿吧。”
*
同一时间,“不小心飞走”的小鸟儿本啾,被摔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震得清醒过来。
自被铁藤螳带去氧气所剩无几的高空之后,他就昏了过去。
之后再发生了什么,又飞了多远,一概不知。
他以为自己被带到外太空以后肯定会死翘翘,可是竟然还能再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又或者……自己已经上天堂了?
「天堂」这个概念来源于人类的灌输,尽管饲主本人并不信仰这些教派,不过帝国民众的信仰多样化,为了和谐共处,皇室需要出席各种大教派的重要仪式。
太子每次带小凤凰去的时候,都要简单地给小家伙讲解一下。
奶啾不一定能听懂,但就像听童话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人类真的是很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种族,他太喜欢他们啦。
据某一个派别的信仰,善良的、做了好事的人类死后是要上天堂的。
凤凰自认为也善良,也做了好事——但他不是人类,死后也可以去吗?
当然,这种祈盼在他扭头看见蹲在不远处唠嗑的铁藤螳时化作泡影。
那些坏家伙一定上不了天堂=^=
所以,这里也不是天堂QAQ
诶不对。
他刚刚说了什么。
铁藤螳们在……唠嗑?
……原来这些傻大个会说话的吗?
异兽们进犯黄昏晓星时基本是通过声波和生物电波来交流的,从来没有发出过明确的、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声响来。
但现在纪攸可以肯定,它们叽里咕噜的,一定是在说话。
这种语言他不能完全听懂,只能捕捉到个别的词汇,但总觉得有些熟悉。
他认真想了想,好像和涅拉的语言有点儿像,就是在上面加了不同的声调和词缀。
这么一想,涅拉和铁藤螳都是来自德尔塔象限的,会不会也是一个星域的呢?
小凤凰现在有许多问号。
比如,这里是哪里。
比如自己怎么能经历了太空遨游之后还能活下来。
比如为什么铁藤螳们突然会说话了;又或者是不是之前它们也在讲,只不过黄昏晓星和这里传播声音的介质不同,到他的耳朵里才会发生差别。
问号们像滚来滚去的扭蛋,而他的大脑就是盛着它们的扭蛋机,哗哗作响。
有什么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他一看,是很小的手手。
啊呀。
小野莓!
他低头,正好对上幼崽明亮的大眼睛。
差点儿忘了,被铁藤螳叼走的时候他还抱着她呢。
小野莓看起来状态很不错,没有受伤,也没有极度惊恐。
小凤凰不仅佩服起了自己,竟然在昏迷期间也没有松手,勇敢地保护好了自己的幼崽。
啾啾还是很厉害的——已经是个合格的大宝宝了哦!
幼崽的小手还抓着他的衣袖,这是她难得主动去做什么;眨巴眨巴蓝眼睛:“咻。”
她的声音好像和在黄昏晓星有点儿不一样,连模仿鸟儿的啁啾都有了偏差。
而且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了神采,不再像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玻璃娃娃。
起码现在,他在她的眼里头一回看见了可以称之为开心的情绪,可能是因为等了很久自己终于醒来了。
情绪的转变,是不是因为在黄昏晓星看到了太多战争与死亡,很害怕人类呢?
那声音的转变……又是为什么?
既然小野莓和铁藤螳在这里都有了不同的声音,纪攸想,那自己呢?
自己是不是也有变化?
“咻。”小野莓见他在发呆,又拽了拽他,好像有话要讲。
这里没有别人,凤凰问了一个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用啾啾来叫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幼崽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反应这句并不算复杂的问句。
她点了点头。
纪攸捡到小野莓也有些日子了,这些天她除了眼睛会看向自己以外,完全就是个会眨眼和呼吸的玻璃娃娃,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就算纪攸给她起名,跟她嘀嘀咕咕说话,她也从来只是温顺地、软绵绵地倚在成年人的怀里,不声不响,像冬天窗柩上结的小小冰花。
哦,很多时候连呼吸声都没有。
但现在,她不仅会“啾啾”,还会变调成“咻咻”,会扒拉自己,还会点头了!
这简直就像自己养的洋娃娃活过来了一样,太好玩儿了,纪攸惊喜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幼崽的点头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知道自己是她的监护人,还是自己其实……不是人类。
幼崽的语言功能还需要继续开发。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这回小姑娘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迷茫。
她才三岁呀,她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谁呢?
凤凰学着别人疼惜他时的举动,也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没关系,以后你就是我的崽崽呀。”
他有世界上最完美的饲养员,也想成为很好的饲养员。
一大一小讲话的音量都轻飘飘的,那边的铁藤螳唠嗑的声音则轰隆轰隆,根本注意不到他们俩。
既然没有抓住立刻吃掉他们,那他俩的作用可能不是用来填饱肚子,而是当做储备粮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有时间,就是有生机。
小凤凰四处看了看,才发现这里是一片森林。
他也同样出生在森林里,但和这儿完全不一样。
帝国无名荒星的森林就是最原始的郁郁葱葱的树木,而这儿……所有的树木,花草,全是银子做的。
而且,巨——大无比。
一只螳螂都有一两米,随便一棵树都至少是冲着几百米的高度往上窜的,其他的植物也没一个正常形态。
纪攸看见一棵花房有真的房子那么大的蒲公英,风一吹,种子如同流星陨落。
人类少年和人类幼崽在这异变的国度娇小得不可思议,他们惊叹地看着周遭,像两只误入花园的小精灵。
这个世界全是银色的,明度有深有浅,但全都光滑无比,镜面般相互反射。
遥远的恒星清辉将这种银照得熠熠生辉,非常漂亮。
铁藤螳们的颜色是最原始的金属色,很黯淡。
小野莓黑发蓝眼,身上穿的还是基地临时翻出来的白色儿童病号服。
金发金光的小凤凰,是这满眼冷色调中唯一的暖,宛若漫天阳光都恩赐汇聚于他一人。
铁藤螳们忙着讲隔壁什么昆虫的八卦,纪攸猫着腰走了进步来到边缘,往下一看,目之所及深不见底,迷蒙的雾气更显可怖。
高得头都晕了。
小鸟不该恐高才对,可他最近当了太久的人类,连本能都错乱了。
他赶紧缩了回去,在幼崽疑问的目光下摇了摇头:“不能跳。”
幼崽学着他的样子也摇摇头:“咻。”
小凤凰咬着食指,认真思考。
螳螂怕热,栖息地一般都是树荫和凉快的地方,虽然铁藤螳不是一般的螳螂,但说不定习性是相似的。
他们现在很有可能在某个植物的顶端,由于都是银色,暂时还判断不出来是树还是花草。
总之,目前他还没有看到这里的地面长什么样,往下全是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有如地狱之眼。
怎么才能带幼崽离开这里呢?
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个攀爬的能力,光是银质如此之滑,根本没有着力点,可能“呲溜——”一下子就掉下去了。
如果不用爬的,更不能跳。
唉,要是有翅膀可以飞就好……
诶?
翅膀?
他好像还真有。
凤凰瞅瞅自己的双手,有种很强的不真实感。
哦对哦,他其实是小鸟来着QWQ
可是问题是,如果变回小鸟儿的体型也没有多大,而且也没有手手了,要怎么抱着幼崽?
以前海登的雪蝙蝠是用爪抓住林小草的垂耳兔,可是他的爪爪很小的,人类幼崽又大过小兔子,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就在这时,纪攸听见翅膀忽扇的声音。
……跟龙卷风似的,很难不注意到。
不是铁藤螳,而是来自另一个方向。
是群碧玉蜓。
它们虫如其名,通体碧色,不过在周遭银色的反光下也失去了那种玉一样的光泽,成了哑光质感。
这群蜻蜓和螳螂们一样,一个个大得像飞行车,有两对复眼,想挂了四个硕大的红灯笼。
碧玉蜓刚一出现,聊得正欢的铁藤螳们立刻感知到,赶忙飞过来挡在存放人类的花苞(可能是个花苞)上。
双方似乎有矛盾,彼此虎视眈眈。
蜻蜓的复眼盯着纪攸,少年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把幼崽抱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它们。
螳螂看起来是维护架势,不过也只是捍卫自己的储备粮罢了。
它们都想他死,哪一边都不能信。
凤凰动了动手指,悄悄放出一点儿淡淡的光。金光环绕着他的指尖灵巧地转了转,又随着它的指令熄灭。
太好了。
尽管还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起码不是倾城那种ban掉了精神力的异空间,凤凰灵力可以正常使用。
这些大虫子若想伤害他或者幼崽,他一定要让坏家伙们尝尝看啾啾的厉害!
哼哼,他可不是好惹的啾Q^Q
有一只碧玉蜓想从旁边靠近他,另一只铁藤螳及时发现并且拦截了它的逾越。
这俩立刻吵了起来。
然后,整个蜻蜓群和螳螂群都吵了起来。
纪攸:“?”
以前都不知道虫子们吵起来竟然能有如此天打雷劈般的震撼音效。
它们吵得很厉害,两边都带着浓重的口音,语速又特别快,凤凰的“德尔塔语”只到足够和涅拉沟通的程度,根本听不明白这两群家伙在叽里呱啦什么。
不过他捡到了一些遗落的关键词。
——两脚兽。
——幼崽。
——很重要。
——必须,通通带走。
——我们的。
——放屁,是我们的!
啊哦,乖宝宝不该这么说话。
但他只是模仿嘛。
两脚兽,应该指的就是人类形态下的他和小野莓。
幼崽呢?是在说小野莓吗?
很重要……为什么重要?
带走?
这里不是铁藤螳的最终栖息地,只是个中转的驿站吗?它们想要带到哪里去?
纪攸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堪比翻译课上抢听听力的学生。
认真学习的好孩子总是会有回报的,他又抓住了一个掉落的关键词。
——主人。
这个粗哑一点的声音来自铁藤螳。
翻译过来就是,铁藤螳告诉碧玉蜓,抓这两个人类幼崽是主人下达的命令,它们必须完成。
(小凤凰不服气地想,自己都已经成年了,才不是幼崽呢。)
(也不是人类喔!)
还没等到纪攸再多偷听一点这个“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头上忽然笼罩了一片阴影。
“咻——咻!”
真正的幼崽恐惧的惊叫唤回少年的注意力,那群蜻蜓吵不过,竟然直接来偷崽子了!
原本有攻有守势均力敌的情形登时被打破,铁藤螳来不及夺回小野莓,一把抓起纪攸飞起来。
——放开!
——你先放!
——不行,你先放!
——不,你先放!
双方展开了激烈并且毫无意义的拉锯战。
虫子吵架是虫子的事儿,被带到半空的小凤凰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满脑子想着,自己竟然和幼崽分开了,这怎么能行呢?
小野莓在空中无助地飘飘荡荡,连随便一棵树上结的小果实都比她要大。
事已至此,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抓住纪攸的铁藤螳往族群的包围圈内部退去,眼睛忙着盯防敌族,根本没去注意爪上。
它的足处忽然发出嘭的一声炸开亮光,像多朵金色的棉花糖新鲜出炉。
小神禽横空出世——
凤凰恢复了久未使用过的鸟儿形态,还是最小的奶啾体型,比起人类少年的身材缩小了太多太多;再加上抓他的那只铁藤螳被光和声音吓了一跳,猝不及防松了爪。
小奶啾顺利地逃出了魔爪,飞快地扑腾着毛茸茸的小翅膀,气鼓鼓地冲这群比他大了上百倍的铁虫子们叽叽叫:“啾,啾啾!啾啾啾!”
超凶的!
铁藤螳们看着眼前小小一团奶金色:“?”
啊?
咋回事啊?
我那么大一个两脚兽呢?
【作者有话说】
召唤毛啾啾出来玩玩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