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 你在穿搭上的品味真的很糟糕。”海登·奥斯汀一脸冷漠,“承认吧,设计不互通——起码建筑和服装是有壁的。”
“嘁, 你懂什么, 这叫简单大方。”艾丽娅·奥斯汀撇撇嘴, “再说了, 你们这个年纪不需要额外的花里胡哨的装饰,青春无敌嘛。”
姐弟俩的例行拌嘴刚刚开了个头,远远没有结束, 试衣间的门有了动静。
有谁从里面走了出来。
奥斯汀们同时闭上嘴,朝那边看过去。
也同时眼前一亮。
纪攸站在那儿, 目光里半是羞涩半是怯意, 对自己的新装扮有些无所适从。
里面是件婴儿蓝的针织衫, 外面罩着奶白色的无袖毛呢背心,还搭配了一枚羽毛形状的胸针;
下面是浅灰色的复古风格水洗牛仔裤,和上衣同色调的白底蓝纹板鞋, 两侧同样画着小翅膀, 好像随时都能蹬着鞋飞起来。
看起来就是个穿着学院校服的高中生。
长相出挑, 性格柔软, 成绩优异,最受欢迎的那一种。
林小草并不知道纪攸的真实身份, 只是小美人给她的感觉就和轻盈的鸟儿一样, 所以她才会在给他挑选衣服时额外留心了这些翅膀相关的元素。
海登则看得有些发愣。
从第一次见面时赤○地披着黑色大氅,到后来在诊所时同样不怎么合身的病号服, 再到第二次见面看起来同样宽大的外套, 小美人好像总是在逃跑, 总是穿一些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尽管他的美貌并不会被这些仿佛“偷”来的外衣所淹没, 有更合适的衣装总是为人加分。
穿了新衣服的少年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干净澄澈,好像只要站在那儿,周围的空气都会被他净化。
也许神明的力量就是这样,让所有的世人都不自觉想要靠近祂。
“唔……”林小草摸摸下巴,“感觉还差点儿什么。”
小美人眨巴一下漂亮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凤凰化形到现在一共也没多久,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穿合身的、属于自己的衣服。
虽然小鸟形态也被饲主买了许多搭配的小衣服小裙子,可是小鸟穿衣服和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种从头到脚的束缚感让凤凰感到有些不适,可身为人的那一部分的他却又渴求着这样被遮蔽的安全感。
人类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针织衫和毛呢背心都是套头的,他刚才在里面折腾了好久,幸好以前观摩过许多次太子殿下换衣服,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穿。
他的头发又长又多,而且卷发本来就没那么好打理,此前还算整齐,换衣服的过程则弄乱了它。
乱糟糟的长卷发更蓬松了,衬得他脸颊小小的,再加上那懵懵懂懂的眼神,好像刚睡醒。
林小草从店员那儿借来了梳子,在配饰区找了一条天蓝色的布面蝴蝶结发绳,摁着纪攸的肩膀让他在试衣镜前的椅子坐下。
“我所有的专业课成绩都是A+,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被这个臭小子说没有审美。”她捧起少年绸缎般的金发一点点梳理,“我明明对设计是很在行的。”
动作之轻柔连她自己都倍感震惊,要知道她对自己的头发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耐心。
之前因为赶ddl没空去理发,干脆自己拿着剪刀喀嚓全部剪掉,丑得连舒兰夫人都看不下去了,这次到母星还不得不戴了假发。
和同龄的女孩儿们不一样,林小草从小到大都不怎么玩娃娃。但给纪攸打扮的全过程让她找回了一点丢失的童心。
小美人的头发虽然乱蓬蓬的,好在发质一流,并没有打结,很快重新变得柔顺。
这样坐着的高度让他过于长的长发都快垂到地面上了,林小草拿起发绳,思来想去,没有特意扎什么发型来破坏这样整体流畅的质感,只是在发尾松松地绾了个蝴蝶结。
她又帮纪攸这儿整理整理褶皱,那儿抚平抚平边角,自言自语着“我当时要是选了造型设计专业,现在应该也是个知名造型师吧”。
她和纪攸一同看向镜子里的少年,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其实整体发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到原本自由散开的末端现在因为蝴蝶结而收拢,却让小美人看起来更加静谧而温柔。
再加上这一身学院装的打扮,以及本上无可挑剔的精致五官,简直和放在橱窗里的最新一季招牌洋娃娃没有区别。
林小草冲弟弟抬抬下巴:“你就说吧,你在路上遇到这样一个学弟……不对,对你来说是学长了,难道就不想搭讪、要个他的联络频段?”
海登一直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这时候听见姐姐的问题,喉结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的反应被林小草尽收眼底,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笑着摇了摇头。
春心萌动的少年实在是太好懂了。
纪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平心而论是很可爱……虽然小鸟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自己夸自己。
但在以前,他的每件新衣服,新蝴蝶结,新配饰,约阿诺都是第一个看到的。
今天没有这个机会了。
或许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
小鸟的第一根丝带是在森林里捡到的,人类先生从天而降把它砸进泥土里,弄得脏兮兮,后来帮他重新找回来赔礼道歉。
小鸟的第二根和第三根丝带,都是人类先生在集市上亲手帮他挑选的。
凤凰把束起的长发拢到胸前,看着镜中和以前那些丝绸质感不同的布艺蓝蝴蝶。
很多事情从成年礼那一天开始就变得不同了。
纪攸以前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长大,现在却觉得长大好像也没有那么好了,甚至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天翻地覆的那一日之前。
他可以不要长大的。
不需要集齐所有尾翎,不需要变得更成熟美丽,不需要尝尝看酒和别的需要成年才能碰的东西。
他宁愿永远当个幼崽,依偎在饲养员怀中。
在黄昏的教堂里,在玫瑰圣物和小天使塑像的注视中,他的确向看不见的神明许下愿望。
想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想拥有同族和家人,想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那一切的愿望都指向最终的一个。
他只想做谢恺尘掌心里的小鸟。
*
皇宫,军部会议厅。
所有人面前的光屏散发着相似的淡蓝色光线,弧形大厅正中央的全息投影播放着残酷的战争画面。
“……因此,帝国会考虑赛瑟纳林联邦的请求,派第二舰队前去支援,平定接壤边疆动荡,捍卫我帝国领土和居民的安稳。
“舰队由太子殿下任总指挥,我和凯恩上校会各自带一队精英先锋。
“暂定下个月第二个周末出征。”
乔拣环视一圈在座各位高级将领和要臣,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光映成了淡淡的蓝。
他没有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反对的意见,点点头。
“散会。”
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只有太子还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紧盯着线路图上的红标。
乔少将还会议室门口和某个持中立态度的将军低声交谈,他的灵宠驯鹿踱着庞大的身躯走到谢恺尘面前,低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
人类拂开光屏,光粒渐渐消散,他碰了碰小叮当的脸颊,动作轻缓,神情依旧紧绷。
小动物们都是同样的天真温和。
但并不是所有的小动物都可以是他的凤凰。
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谢狄川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凯恩,示意后者先去外面等着。
他走向谢恺尘,而后者在同一时间起身,准备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乔少将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驯鹿随之离开。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兄弟两人。
“大哥这几日状态好像不太好啊。”谢狄川轻笑,“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吗?可以跟我说说的。”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屋子里空荡荡,又把每一个细节传递得清清楚楚。
太子对此充耳不闻。
三皇子堵在太子的必经之路,后者就像没看到他似的,准备绕行。
这样轻蔑的态度实在很叫人恼火,若是换一个暴脾气的可能就已经忍不住了。
好在,谢狄川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很快又调整好云淡风轻的状态:“大哥和艾丽娅小姐打算什么时候订婚?”
对于艾丽娅·奥斯汀最终选择了长兄一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不仅是姑娘本人和她背后的三个星系代表的倾向,更重要的是父皇同意了把她许配给谢恺尘。
这意味着,起码在这件事上,父亲选择了大哥而不是他。
围在他身边拍马屁的那些人总是会说,老皇帝早就看不惯那个独断专行的大儿子了,迟早会把储君之位让给更加合他老人家心意的三皇子。
然而谢狄川本人是清楚的,事实并非如此,他在面对长兄时并没有绝对的、不可撼动的优势。
尤其是谢恺尘家那只小鸟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竟然把那老东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从那以后,父亲肉眼可见地对小鸟儿宠爱到了其他所有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地步,连带着他的主人、也就是太子,跟着沾了光。
以至于“三星之女”都转向了谢恺尘。
大岛煌和流霜星系两位领主非常低调,艾丽娅·奥斯汀的身份更是个秘密,年轻的姑娘抵达母星和皇宫的事儿并未散播开来。
但总有人有搞到消息的门路。
近日,老皇帝再次陷入了昏迷状态,医生给的评估预期很不好。
事不过三,谢狄川想,就算是神仙来,这次也不可能救得了他了。
关于下一任帝位究竟花落谁家,现在最多的消息都是传言陛下的遗嘱中将会采取普选制。
谢狄川衡量过二十二票中自己的占比,乍一看还不错,但大岛煌、流霜和沃伦三票要是进了谢恺尘的口袋,优劣或许会有反转。
谢恺尘并未回应他的挑衅,谢狄川步步紧逼:“大哥已经见过几位领主夫人了吗?这三票是不是已经稳稳拿在手中?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是要恭喜你呀。”
谢恺尘终于看向他。
太子的眼瞳是无机质的灰,在某些变幻的光线下泛着银,让人联想到宇宙、深空、星群。
这样的瞳色是很稀有的,再加上本人的情绪鲜少有波澜,还是个精神能力顶级、肉T上无坚不摧的绝对战士,坊间总有他其实是个机器人之类的谣传。
谢狄川当然清楚兄长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只不过被这双眼睛盯着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一种无法自抑的战栗。
就好像……
他不会因为你的任何讨好的话而有所松动,但他会因为你任何一句不合心意的话,直接掐断你的喉咙。
真的很像个没有感情的机械战士。
谢恺尘看了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一个字没说。
谢狄川没来由地紧张,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终于,比他年长四岁的太子像个真正的、鲜活的人类那样轻巧地叹了口气:“狄川,你要是能早些长大,也好为我和父亲分担。”
他很少会对三皇子的挑衅做出什么回应。
但如果有,一定正中痛脚。
……谢狄川牙都要咬碎了。
总是这样。
总
他妈的是这样!
无论他怎样挑衅,无论他怎样冷言冷语讥讽,谢恺尘表现出来的永远都是他只是一个顽劣的孩子,想要用自己哭闹、撒泼、打滚来引起大人的注意力。
他从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从来没有把他视为一个合格的、值得用正眼去看的对手!
谢恺尘愈是风轻云淡,谢狄川也就愈是恼羞成怒。
他将掌心生生掐出血痕,还是忍住了。
三皇子重新挂起自己的招牌微笑:“大哥去赛瑟纳林可要保重啊,联邦太乱,不比帝国,可千万别……”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
聪明人也不必句句点破。
他本以为太子不会对这句恶意满满的话有所回应,出乎意料的是,谢恺尘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狄川皱眉。
这又是什么招数?
这么多年来长兄都视他为无物,总不会这时候突然好奇起来他长什么样子了吧?
“总有一天。”谢恺尘说,语气平静得出奇,“总有一天,你会为没能在我从瓦伦丁共和国返程途中杀掉我而后悔。那会是你这一生中最好的机会。”
他说完这句转身离去,再无半秒停留。
谢狄川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再度攥紧拳。
哪里需要总有一天……
从得知谢恺尘毫发无损再度出现在母星起,他就没有哪一分、一秒不后悔。
太子原本就是非常谨慎的性格,经历过暗杀后更上一层楼,谢狄川的人已经很难再接近他了。
如果不能从肉T上摧毁谢恺尘。
那么,他还有别的办法。
秃鹫的飞行能力并不好,但尼禄却能翱翔至高空良久,这得益于主人不同寻常的、爆出来绝对会被灵宠保护协会起诉的“特殊”饲养方式。
尼禄回到主人的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哦?”谢狄川转怒为笑,唇角勾起一丝阴恻恻的玩味,“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大哥的心肝宝贝……真不见了啊。”
*
鎏宫。
“如果殿下状态不行,可以不用去的。”乔拣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影响自己的同时,也会扰乱军心的吧。”
不仅是太子本人,就连乔少将对于小凤凰几次三番的“离家出走”也十分惊讶。
毕竟小家伙之前表现出来的对饲主的依赖,已经到了每一秒都难分难舍的地步。
凤凰和太子之间相互的依恋的确是病态的,然而这样突然抽身更不对劲。
纵是见多识广的乔少将也想不出解释这种转变的源头,只能搪塞,纪攸毕竟不是专门饲育的灵宠,广袤森林里长大的他更向往自由。
人们一般而言不会选择同野生动物联结,也正是因为这种“野性”难以驯服。
别说一只本就要飞的鸟儿,就算是一只小松鼠,一只兔子,习惯了大自然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怎么会愿意在狭小的人类世界过着受拘束的日子。
再加之,那可是凤凰啊。
神爱世人,神禽同样是为普度世人而生。
他,或者说祂的爱是属于万物的,又怎能抛弃所有委身于一人呢?
最初相识时,纪攸年纪还小,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幼崽,对从没见过的人类产生好奇和依赖也很正常。
如今六根尾翎长齐,进入成年期,也就不需要人类了。
听起来很正常。
符合所有动物生长的习性,并没有什么特别。
想要离开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他也好,谢恺尘本人也罢,都想不通为什么小家伙连声招呼都没打、一句话也没留过。
凤凰灵力的特殊性无法被监控捕捉,还能够屏蔽链接,只要纪攸想,谁都找不到他。
别说谢恺尘了,连乔拣他们都有些恍惚,这几个月来见过的小鸟儿究竟是否真的存在。
他像一场所有人共同做过的美梦,醒来之后渺无痕迹。
若凤凰真心想去过自己的生活,那太子也不会非得强留——
呃。
乔拣看了看谢恺尘晦暗不明的神色。
好像也难说。
以殿下那极力克制、仍显可怖的占有欲,或许鸟儿真的飞不出他的笼中。
乔拣暗自叹息。
总之,有话直言,好聚好散,这是人类喜欢的方式。
或许小动物们的世界法则更多的是不告而别吧。
乔拣揉了揉额头,还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学生。
殿下若是身体受伤,若是在政、在军上受到暗算和打击,他都有办法斡旋和帮忙。
可这种“失恋”般的痛苦……他人要如何干预呢?
谢恺尘深吸一口气:“您不必太担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影响到别人的。”他将PADD上的画面投射到大屏幕上,“我在想,如果舰队从冷泉基地出发,那么……”
用公事来蔴痹自己,真的有用吗?
乔拣摇了摇头。
有没有用,殿下做了决定,也不会再更改了。
他能做的,也就是用这把老骨头为殿下的帝路保驾护航。
乔拣和谢恺尘探讨着方略,发现后者经常无意识地摸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是个很常见的装饰,只要不是戴在意味鲜明的无名指上。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太子殿下向来不注重自己的打扮,身上基本没什么多余的装饰。
如果他突然戴了戒指,那么一定有重大的意义。
乔拣的视线落在戒指的形状上。
这是个半开口的戒指,左边的尾端是只小鸟儿,右边则是一颗星星。
小鸟儿的模样精美无比,栩栩如生,像谁就不必多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尽管在戒圈的两端,小鸟与星星并非完全分隔开,小脑袋枕在星星上,而双翼则在拥抱它。
纤长的尾翎垂落,做了镂空,虚虚地连接起戒指的左右两部分。
戒身由铂金打造,无论是小鸟还是星星都没有别的颜色,除了尾翎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金光闪闪。
唯有鸟儿的双眸是两颗极小的翡翠石。
和……纪攸的一模一样。
老皇帝为太子选定了未婚妻的事儿并未公开,还是有大把的王公贵族、达官显贵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妹妹捧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对这些事儿烦不胜烦,才想出了假婚戒这一招。
以前每次开会都总有人在散会之后找太子攀谈几句,今天许多人都目睹了这枚无名指上的婚戒,尽管会迎来更多私底下的猜测,倒是没人那么不长眼直接来找谢恺尘了。
尽管不知道能瞒多久,起码眼下是有效的。
妙招啊。
少将暗暗称奇。
屋里所有的光源都聚集在光屏上,其他都是暗淡的。
乔拣注意到书房里所有属于小凤凰的东西,比如窝窝,比如秋千,比如他的小玩具和零食们全都没有动过位置。
他看向年轻的太子冷漠的侧脸,永远因心事而皱起的眉头,和总是抿成一条线、显得有些刻薄的唇。
外壳像极地万年不化的坚冰,明明内里是有无尽温柔的。
只不过那些温柔外人无从窥探,全都留给了他的鸟儿。
简直不敢想象,纪攸要是个人,殿下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啊。
可小家伙若真是个人类,殿下决不可能再娶别人,顺顺利利修成正果,也就不会出现“未婚妻”的插曲,以至于引发如今的纠葛。
但话又说回来,以殿下对人类的抗拒程度,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戛然而止,也不会发展出什么后续了。
乔拣今天叹气的次数已经超过了警戒线。
他拽回自己的思绪,放在星域地图上。
“我和凯恩上校会兵分两路。这次并不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战事,主要是为了维持赛瑟纳林联邦与帝国的友好关系。殿下您无须亲自出征,等到舰队抵达阿尔法象限边缘,您坐镇后方就好。到时候凯恩会在途经NN-36星系时和褚聿元帅汇合……”
*
老师已经离开很久了,谢恺尘仍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全息地图。
红色的,蓝色的光点变换闪动,将他们方才构想的几种线路连起来,光脑快速计算着最佳方案,右半边屏幕被流淌的数据占满。
谢恺尘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仍然坐在这里为出征联邦而筹谋。
另一半,随着凤凰去往虚无的未知之地。
他不断地抚摸着戒指上的小鸟儿,好似这样就能骗自己小家伙并没有离开。
但冷冰冰的金属是不可能有小生灵的温度的。
那不是他的小叽。
小叽不回来了。
谢恺尘闭上眼,听见自己精神海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咆哮,几乎要把他吞噬。
异动的精神力实体化成了指尖白金色的电流,他攥成拳,试图不让它们真的钻出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处在失控边缘了。
……不行。
他答应过凤凰,不会再轻易暴走,为了纪攸学着克制自己。
是不是自己的精神力仍然不够稳定,才让小家伙感到失望,决定抛弃自己这个不合格的、易怒的主人呢?
谢恺尘双手撑在桌上,捂住眼睛。
昂贵的臻木桌面被按出一条裂纹。
无法熄灭的电流越来越多,必须想办法发泄出来,否则整个鎏宫都会被毁掉。
他去了皇室的训练场,不顾劝阻调出了“S-天羽羽斩”,渐变收缩的光粒子充斥着视野,几分钟后,他进入空茫的模拟界面,将自己关在里面。
唯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却失去的痛楚。
他的一生在外人看来奢靡而令人艳羡,于他本人却一直在失去。
但那些没关系。
他得到了凤凰——起码过去他是这么想的。
小家伙就是他最重要的全世界,为了这个,他可以放弃任何。无论什么。
然而现在,连凤凰也没有了。
比十三岁那年强烈千百倍的苦涩噬咬着他的心脏。
曾经因为小鸟儿的到来而消融的雪原,再度进入冰封。
皇室训练场的负责人站在百米开外,看着开启的防护罩和防护罩之内的天摇地动哭丧着脸。
太子这么一通折腾,又得重新翻修了。
当然,场地的安危不及太子本人,他们需要时刻监控着机甲内部的情况,以防殿下的身体出什么问题。
数小时后,等到训练场内惊人的铂金色光芒终于逐渐平静下来,陪同着不眠不休、累得东倒西歪的团队齐齐看向出口。
其实已经不能成为。
号称固若金汤的皇室训练场,在名为“太子”的浩劫下已然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最外面摇摇欲坠的外壳,还时不时扑簌簌往下缀着石砖。
在已经靠技术手段克服了全球大型地震的母星上,这样的场景也是难得一见了。
负责人来不及心疼刚装修过没多久的训练场,冲腕机呼喊调度:“快快,急救团队准备,去请首席疗愈师……”
太子每一次暴走都会把自己耗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皇室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应急团队。
然而今天却不同。
“队、队长,你看……”
有谁从那可怖的废墟中慢慢地,慢慢地走出来。
黑发散落,残余的白金色电流依旧环绕,身上斑斑伤痕,宛若从炼狱爬出的修罗恶鬼。
“……去找。”
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模拟战里都经历了什么。
都想了些什么。
但他看起来想通了。
他抬起血红的双眼,里面没有一丝晴或雨,没有半点疯狂的神色。
反而这种平静更令人心惊。
“哪怕挖穿地心,哪怕把母星翻个底朝天。”他声音轻柔,像飘在云端,“也要……找到他。”
*
冥山区,玛尔工厂旧址。
从“神赐之地”眠宵花区,到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的冥山区,从辉煌纯洁、可驱散一切罪孽的圣帝大教堂,到堪比恐怖片现场的玛尔工厂旧址,三人的母星之旅选址可算是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明明还是大白天,玛尔工厂看起来却格外阴森。
林小草紧了紧外套,表情有些僵硬:“这样吧,小伙子们你们先玩,要不我还是回皇宫吧,不然陛下会担心……”
海登·奥斯汀斜着眼看她:“承认吧,你害怕了。”
林小草振振有词:“这不是害怕,这是不给招待的人添麻烦。阿弟我跟你说,这个礼节问题啊你还是要……”
阿弟捂住了耳朵。
林小草:“……”
她转而向另一个男孩儿寻求支援:“阿啾你也不想去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对吧?”
她从海登那儿得知小美人的名字叫做小啾,也就按照自己的称呼习惯改成了阿啾。
听上去有点儿像小小打了个喷嚏时候的“啊湫”声,不过这样反而更可爱、更适合小漂亮了。
——by怎么看这个新弟弟怎么满意的林小草同学。
小凤凰眨巴眨巴琉璃色的眼睛,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类生活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对于这种没有人工光源的地方有天生的恐惧,那是在进化的长期过程中夜间处于弱势的自我保护本能。
他则是在森林里长大,尽管生活在终年常亮的圣梧桐领域,但对黑暗也很熟悉。
毕竟他自己就是恒定的、永不熄灭的光源。
所以他其实并不害怕。
林小草不想去,海登显然很想去,他们尊重他的想法,把决定权交到他手上,等于让他在姐弟俩中间选边站。
不应当,他只是一只小小鸟。
不想让任何一方为难,所以啾啾自己左右为难。
“咦……”
略微耳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端水大师小凤凰感激地悄悄松了口气。
年轻人们转过头,见一个不修边幅、五官细看还不错的大叔,穿着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真的上了年头的夹克衫,插着口袋也看向这边。
“还真是小甜心和臭小子嘛。”
那人确认他们的脸后很是惊喜。
被点到名的男孩儿们对视一眼。
好眼熟。
这是……
中年人看出了他们的迷茫,无奈地走过来:“不是吧,我换个衣服你们就不认识我了?”
他指指自己:“仔细看看?”
他做了个拉开衣摆的动作:“想起来没?”
海登:“……穿裙子?”
大叔:“……”
大叔:“白大褂啊!”
少年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几日前的记忆重新涌上心头。
“是叔叔!”
“是怪大叔。”
异口同声。
“甜心还是这么可爱。”郝郎中冲着纪攸笑眯眯,然后变脸似的对海登怒目而视,“臭小子还是这么不可爱。”
他也将孩子们上下看了一遍,确认两人都完好无损:“你俩留了个语音消息就走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呢。”
事实上当日凤凰什么都没说,那句“先回家了”是海登留的。
海登也没回家,一路追查去了皇宫。
各自都有秘密,所以谁都没有点破谁。
林小草狐疑地问:“你们认识他?”
郝郎中仿佛才注意到她似的:“诶,又多了个小伙子——不对,你是女孩儿吧?”
没想到被一眼看破的林小草:“。”
还以为自己的狗啃短发挺具有迷惑性呢。
为了不被认出来、日后以任何一种可能影响到皇室的声誉,她不仅摘了淑女的假发,陪纪攸买衣服的时候还给自己也弄了套再度被阿弟吐槽审美的卫衣,把自己包裹在雌雄莫辩的衣料里。
郝郎中哈哈大笑:“你这发型和我有的一拼,我喜欢!”
林小草和阿弟嘀嘀咕咕:“这是什么怪大叔?”
海登木着脸:“不知道,不熟。”
“喂喂喂,我都听到了啊。”郝郎中大咧咧揉乱海登的头发,“咱们熟得很!”
海登偏过头躲开他的魔爪。
林小草倒是有些诧异,自己那叛逆的、生人勿近的阿弟,竟然没有炸毛。
她猜这人跟阿弟刚到母星那一天的经历有关。
海登至今没有告诉她和阿啾是怎么相识的,这位怪大叔八成也掺和其中。
有意思。
小凤凰乖乖任他rua,弯起眼睛:“叔叔。”
郝郎中再度感到乖女儿撒娇的满足:“还是我们家小甜心好。”
海登冷冷道:“怎么就你家的了。”
“随便那么一说嘛,别在意。”郝郎中冲他挤挤眼,“我闻到一股酸味儿,你闻见没有?”
海登:“……”
小凤凰天真地问:“什么酸?我没有闻到呀。”
郝郎中哼笑着睨着海登,笑而不语地rua崽。
林小草迅速接受了新设定:“大叔来这里干什么?也是去探险?”
“跟你们一样。”他看向大排长龙的售票处,“难得玛尔工厂开放参观,我当然要来啊。”
帝国统一阿尔法象限之前,人类的各个势力互相之间曾经有过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分裂,足足占据了大宇宙时代的前奏。
如今,人们普遍把那段沾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历史称作“混沌期”。
“混沌期”内不仅高层厮杀,没有被卷进统领之争的平民们同样会被地头蛇欺压,旧玛尔工厂正是代表之一。
这里囚禁着上千名被奴役的工人,超负荷工作,吃不饱穿不暖,稍有忤逆便是一顿鞭刑,就连生病都得不到医治,死伤无数。
帝国建立以后,工厂所有负责人处以重刑,苦役们终于得到解放。
然而许多人再也等不来曙光。
那些冤屈的亡魂永远留在了这里。
玛尔工厂彻底关闭,曾有建议将其改造成了纪念馆,但随后发生了些灵异事件,所有提议者莫名惨死。
有传言那是工人的鬼魂施以怒火,这儿一度成为禁区。
它废弃多年,像个坟墓。
去年有大胆的开发商承包下来,改造成了商业性质的鬼屋,近日正式开放。
为了控制人流量取消了线上售票,想来玩儿的只能线下老老实实排队。
母星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遇也算是缘分,四人干脆一起。
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他们,和其他八人一起组成了小队,由工作人员兼导游带领。
导游给每个人发了手电筒,翻来覆去重复很多遍,一定要跟紧他,不能自己乱跑,也不要随便摸这里的东西,否则出事概不负责云云。
游客们表面上老老实实点头,实际上心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他们从工厂大门进,古老的手动卷闸门一放下来,立刻同明亮的外界隔绝。
黑暗与森森阴气一同袭来,林小草抖了一下,不自觉抓着弟弟的胳膊。
海登嘴上讥笑,倒是把姐姐牢牢护在身后。
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小美人,如果对方也表现出害怕的话……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小美人不仅是在场十几人中最淡定的一个(连每天进进出出很多次的导游脸上都有控制不住的惧意),甚至还一副想要打招呼的表情。
郝郎中清了清嗓子,假装自己没有在害怕:“甜心,看什么呢?”
小凤凰抬手指了指,欣然道:“那边还有很多人呢,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嘛?”
玛尔工厂的“阴气”太重,考虑到职工的身心健康,并没有设置NPC;
同时为了防止人吓人,一次只准许两个小队进入,而且走的是两个相距甚远、完全独立的厂房,绝对不会遇到彼此。
换言之,眼下他们这个厂房,除了十二名游客和一名导游,是不可能有别人在的。
——少年手指的方向,是一片混沌的虚无。
众人:?!?!?
不要用这么可爱的脸、这么天真的语气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啊!!!
【作者有话说】
大家注意看(敲黑板)有人弄丢了未来老婆,开始疯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