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帝国太子通过元帅的帮助读懂了老皇帝的第三封遗嘱。
那上面有一串复杂的、谢恺尘从未见过的文字,褚聿翻译出来之后,和他达成一致, 猜测是种叫做“西方的盐”的矿藏。
至于这种物质在阿尔法象限以西, 还是母星以西, 又是不是一种盐, 暂时还没解析到那一步。
任他们想破脑袋都不会料到,这其实是个名字。
「西盐。」
老皇帝最后的秘密遗嘱,是眼前这个只有三岁的、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幼儿的名字。
此刻的凤凰同样没能将这两者联系在一块儿, 正喃喃重复着幼崽的名字。
“西……盐。”
有点儿奇怪,但也不算拗口。
“是少夫人取的名字。”小葱即时提供八卦消息, “没有跟她姓, 也没有跟少主姓。话说回来其实少主在一个月前都不知道小小姐的存在, 还是吾……唔唔唔,你捂吾的嘴干啥!”
小葱瞪豆腐,豆腐瞪小葱, 谁都觉得对方像个大傻叉。
纪攸并不在意他们的大眼瞪小眼比赛。
继得知小野莓有很爱她的妈妈之后, 又收获了她的真实名字。
这对纪攸来说, 像礼物一样好。
尽管他捡到幼崽时, 后者和曾经的他一样无依无靠。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幼崽是有来处的, 有着期盼着她出生、呵护着她长大的家人。
只是, 自己的身世依旧是个谜,依旧是森林里找不到起点的孤雏。
就算他有心爱的人类先生, 也有像爸爸妈妈一样的郝大叔和达茜姐姐, 可所有的生灵还是不自觉会被同类标志着的温暖所吸引。
而他却是全世界唯一的凤凰。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同族, 那么, 其他的世界呢?
还要多久,才能触碰到世界之外的真相?
想起这个,小凤凰有些失落。
似乎是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少年感伤的情绪,怀里的小野莓,不,现在该叫西盐了支起身,用小手很轻地碰了碰纪攸散落的长发。
人们在安慰彼此,尤其是年纪更小的人时总会用摸摸头来表示,纪攸对她也是一样。
西盐默默记住了动作,就是做得不太标准,比起宽慰性质的摸摸头,更像是在给少年梳头发。
但还是逗笑了小凤凰。
“咻,咻咻。”
小姑娘摸摸他金丝般的长发,说得很认真。
不仅纪攸听不懂,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小葱拌豆腐——呃,是小葱和豆腐——也同样不明白。
那并不是一种流通的语言,而是她独立的诉说。
一种名为「爱」的桥梁。
“我知道啦。”纪攸和她贴了贴额头,眼里重新有了柔和的笑意,“你是我的崽崽,也是我的家人。”
他们既没有血缘关系,连严格意义上的同类都算不上。
可那并不影响他们成为家人。
有彼此,就不孤独。
“好奇怪啊。”小葱看着一大一小,自言自语,“人类,还有人类养的生物为什么总要贴贴呢?”
豆腐抱臂:“因为他们有‘感情’这种东西。”
很软弱,但也会在某些时刻成为意外坚韧的联结。
小葱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在豆腐旁边还是处于劣势,又膨胀了一些,斜睨他:“为什么吾们仨里只有你能化形?”
豆腐随手抽了根绳子竖起自己雪白的长发:“因为吾天资高过汝等。”
小葱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你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所以才这么摇摆不定罢了。”
豆腐:“……”
怎么办,今天也好想暗鲨同事。
他给凤凰的那件织锦是没有系扣的,小美人虽然合拢了衣襟,但偶尔还是会从下摆中钻出丁点雪色。
男人越待越心烦意乱,转身向洞口走去。
在他们交涉的这段时间,外面的风雪力度已经减弱了许多。
迷雾之下的雪原没有其他生物在,才能让小葱偷懒冬眠时不受打搅。
此刻连风声都停下,外面寂静得令人心惊。
豆腐折回来,冲着里面等待自己评估的几位点点头:“可以启程了。”
小葱伸了个懒腰,转瞬间变回了最初纪攸认为是山壁一部分的庞然大物,声音也跟着雄壮不少:“怎么分配?”
纪攸不解。
分配?分配什么?
男人的视线从他一拃就能环过来、但佩戴着致命光镯的手腕上移开,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
小葱的缺心眼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让吾来分个类,吾看看,吾与小小姐都是深色的,那小小姐就交给吾了。豆腐老弟,既然你和……”
它突然噎住了。
有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叫啥啊?”
纪攸:“……”
到现在才想起来问吗。
少年微妙地叹了口气:“小九,谢小九。”
他可是有姓氏的喔。
伴生兽们异口同声:“你姓谢?”
纪攸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姓谢,怎么了吗?
小葱急急忙忙问:“你跟帝国的皇室有什么关系?你是谢铮的什么人?”
谢铮?
没听过。
他认识的姓谢的,只有谢恺尘,谢鸣风和谢狄川兄弟仨。
小凤凰摇摇头:“我不认识。”
他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豆腐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反过来劝同伴:“冷静点,‘谢’在帝国是个大姓。再说了,若他当真是皇室的人,怎么可能沦落到银铃-西格玛。”
——纪攸偷偷记住了最后一个词,大概就是他们所在的星球名称。
豆腐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就按你说的分配。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直接将里外几层的衣服一把撕开,随手一抛。
待轻薄的衣料落地后,白发男人不见了,一只和小葱差不多大小的巨兽出现在眼前。
那便是豆腐作为伴生兽的真身。
小葱和涅拉长得非常像,但兽形的豆腐比它俩的颜色都要浅很多,也更加光滑,兽如其名。
现在纪攸可以确定了,涅拉一定与这两只是同类。
而涅拉心心念念的那位苏小姐,很有可能也是小葱豆腐家族的一份子。
那……
谢恺尘与这个家族,又会是什么关系?
他的思考没能进进行下去,深色的伴生兽低下头颅靠近他,从愣怔的他怀中叼走小西盐。
纪攸还没反应过来,浅色的伴生兽张开巨口,同样将他叼起来。
眨眼间,他就从幽暗温暖的山洞被带上亮得晃眼的天空,银色的雪花坠落在他的发梢,像亮片。
……原来分配是这个意思啊。
他回到迷雾中,自此失去意识。
*
德尔塔象限,“深渊”边缘。
S级战舰“天使号角”舰桥内。
临时指挥官从舰桥组收集来数据,汇总上报给谢恺尘:“殿下,这里就是战舰能航行的极限了。”
指挥官是谢恺尘最信赖的副将之一,也是这次特别行动的负责人,在谢恺尘深入敌腹之后暂时接管整艘星舰。
曲面舷窗外,一颗深红色、接近铜锈色的行星漂浮在人们的视野中。
从远处看它是很美丽的,和母星星系的一些M级行星很相似,看起来有适宜生命生长的土壤,叫人想要再接近一些。
但测算的数据显示那颗星球的引力胜过黑洞,能够吞噬所有路过者。
无论是一艘小小的星舰,还是与它同质量的天体。
这就是“深渊”的看门星,铜铃-伊塔。
人类,或者说其他三个象限的高等智慧种族对德尔塔象限的了解很少,尤其是位于象限中心的“深渊”。
据说“深渊”是由一颗早已死去的特超巨恒星孕育而成的,恒星周围环绕着一对双子伴星,如同忠臣的卫士。
铜铃-伊塔是其中之一。
他们已经能用肉眼观测到铜铃伊塔,这是帝国舰队,或者说人类的探索史中所能抵达距离“深渊”最近的一次。
谢恺尘的命令,就是让他们在这里停下。
星舰再往前一个曲速距离,就会被铜铃-伊塔毫不留情地撕碎。
能够进入并且与这种星球之力抗衡的,仅有经过“黑钻”改装,并且被持有者精神力加固的机甲,“S-天羽羽斩”。
领航员咬了咬牙:“殿下,我……”
他看了看四周战友们的目光,大着胆子:“我们,请允许我们与您同去!”
他们这群人没有留在帝国当后援,也没有在联邦做能够快速升军衔的战功,而是冒着九死一生的极大风险伴随谢恺尘来这种枯靡之地。
抗击异兽的确是目的,然而走到这一步,已经不仅是为了保家卫国。
传闻中的“深渊”近在眼前,接近它,便是接触宇宙的终极!
这些从小就定下了深空愿景、于星海中征战一生的战士们,谁人不想触碰那个曾遥不可及的「终极」?
然而谢恺尘拒绝了他们。
精神力等级不仅和天赋有关,同样与人的身体素质互相影响。
谢恺尘本身的强悍除了从不懈怠的刻苦训练以外,也得益于无出其右的S级。
他带领的这队精英精神力等级几乎全是A级,最次也要A-,然而早在观测到“深渊”密布的蓝离散星团开始,他们就出现了各种生病的症状。
头疼,呕吐,发烧,咳嗽,无力……这些在陆地上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被深空恐无限放大。
这群人是帝国军的精英,跟着太子、乃至老皇帝南征北战过,本不该在这种程度的困难面前退缩。
可德尔塔象限让一切都变得不同。
褚元帅说得话是严厉了点儿,但没有错。他带着这些人进入德尔塔象限,就是在用人命填补妄念。
不仅小九被铁藤螳抓去了“深渊”,他与凤凰之间联结的那颗小星星,也终于在长久的屏蔽之后有了时断时续的讯号。
它挣扎着呼唤他,告诉它自己,或者说小叽所在的位置。
……同样是“深渊”。
他要找到他们,无论是小叽还是小九。
这是他这辈子屈指可数的牵挂和留恋,他一定会带他们平安回家。
尽管士兵们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妄念,但他们的身体连铜铃-伊塔的引力都承受不住,哪怕有“黑钻”强化机甲;更何谈去向更核心的地方。
领航员还想再争辩什么,谢恺尘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斩钉截铁:“这事没有谈论的余地,我不会允许。”
“殿下……”
“殿下!”
“可是……”
太子的决定不会更改,转身离开。
指挥官看着众人渴望也失望的眼神,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殿下回来吧。我们也不是没有任务的,万一……你我就是帝国的防线,明白吗?”
众人沉默了。
一茬又一茬冒出来的异兽根本没有规律,谁都不知道它们想要做什么。
作为人类能做的,只有死死守住阿尔法象限,绝不让它们踏入家园半步。
那句指挥官没有说出的话,若太子一去不复返,“天使号角”和他们每个人的躯体,就是异兽的墓碑。
全舰的每一个人,在出发之前都给家人留了遗书,并且规划好了身后事。
那是必死的决心。
有人的不满小声冒出来:“可是,那个小鬼凭什么可以和殿下一起?”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不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在质疑。
那个嫩得八成还没成年、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怎么就成了可以伴在太子身边前往“深渊”的天选之子?
大家都是A级上下,他凭什么啊?
指挥官苦笑:“如果你们也能自己研制出来什么东西,既可以强化‘天羽羽斩’,还能把太子的精神力引渡一部分给自己保护——你们也可以去。”
*
海登·奥斯汀补了个长长的觉,醒来时四周都是暗的,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在是白天黑夜。
他打了个哈欠,看向墙面上的时钟投影。
标准时1500,应该算是午后。
怎么这么黑……
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现在并不在陆地上,而是跟着“天使号角”漂泊在深空。
少年又打了几个呵欠,满眼泪花,才揉着头发起床。
随着他的动作,感应灯带渐次亮起又熄灭。
海登叼着牙刷走回到那个自己待了几天几夜的工作间,看向摆在桌面上的最终成果。
两块拇指大小的晶板,一块呈红色,另一块是蓝色。
红色的那块,是要嵌进“S-天羽羽斩”的,对本就坚不可摧的机甲再进行全新的升级换代,好让它的性能进一步适应德尔塔象限的极端条件。
至于蓝色的,则要自己随身佩戴,说通俗点儿,把太子殿下的S级精神力分出一小部分来保护自己。
否则,就算他好好地待在和“天羽羽斩”同强度的牵引机甲里哪儿都不去,也会在进入“深渊”的瞬间被撕得粉碎。
其实若是做得更小注入体内效果会更好,但海登不认为在这个鬼德尔塔象限改变身体、哪怕是这么一丁点儿的组成是个好主意。
他从小就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几岁大的时候就和阿姐偷偷开阿妈的飞梭出去玩儿。
后来在学校里的机械相关课程中永远名列前茅,连舒兰夫人都盛赞这孩子的天赋。
上个月,他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
除了三位女性长辈,并没有邀请其他人参加,更没有领主之子该有的盛大成年礼。
那天他对着蜡烛许了一个愿望,然后,给太子发了封邮件。
(太子的通讯频段是从阿妈的腕机里偷的,这个不能说。)
若是再早那么几日,太子不会答应。
但他过了十八岁的生日,就是成年人了,完全可以评估风险、后果、价值,也完全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下文,可消息石沉大海,叫人失望。
在海登都学会开导自己之时,他受到了太子的回信。
什么都没说,只有一串联络频段。
是战舰“天使号角”的指挥官。
——他如愿以偿,获得了信任与机会。
奥斯汀家的小少爷年纪还这样小,已经成了太子的御用机甲师;尽管是这次行动一次性的。
但他仍然很满足。
距离“成为更优秀的人、才配站在那个人身边”的愿望,又近一步了。
不过他这次要做的事儿没有跟妈咪们和阿姊讲,只说是出去游学,反正他经常到处乱跑。
若是讲实话,她们说什么都不会同意的,会要把他的腿打断。
很久以前,在妈咪们没有成为母亲之前,林夫人和奥斯汀夫人都是在领地星系混乱时姿态最强硬的那个人。
举起号角,也举起长枪。
长发高高飘扬,像战无不胜的旗帜。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双标生物,自己可以随时赴死,但见不得重要的人有一点儿危险。
海登整理好回忆,对着镜子用手理了理发型,十几岁的孩子们还会在意这个;卡上护目镜,离开自己的房间。
他住在离实验室最近的地方,穿过轮机室时看见几个士兵对自己投来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的指指点点与不信服,但并不
在意。
天才总是要被孤立的,这件事他从小就明白了。
授权码打开了直通高级军官宿舍区的涡轮电梯,他来到唯一一间没有铭牌的套房前,对着门上的屏幕再次报上授权码,登记访客。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走进去。
海登是见过“血弥撒”星盗们那艘甲级舰船上套房的奢靡程度的,帝国许多自称五星级酒店的房间也要自愧不如。
然而“天使号角”上所有的房间,无论职位、军衔,都很朴素。
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他们这是战舰,又不是航旅船。
如果一定要说太子的这间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客厅的那扇落地窗比其他的都要大。
从那儿眺望无垠的宇宙,也更加孤独。
谢恺尘就站在那里。
和身体抱恙的二皇子,娇生惯养的三皇子都不同,有乔少将这位老师在,太子自小是按照帝国军的标准严格培养的。
永远挺拔,永远不屈,在怒浪与暴雪中也不动摇,像棵不会被倾轧的松。
他可以理解为什么帝国讨厌太子的人讨厌得要命,可像“天使号角”这些追随他的士兵,也把全心全意信赖他、仰仗他。
该说太子是他们的信仰也不为过。
海登虽然从不觉得年龄和地位是问题,可是刨除这些界限,谢恺尘身上的确有一些他没有的东西。
……小美人会选择谁,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两块晶板,清了清嗓子:“殿下。”
谢恺尘转过头,眉宇间并无倦色。
即便海登知晓他和自己一样,已经很多个日夜没有休息好了。
少年拈起那两块晶板,一红一蓝在房间的光效下像什么名贵的宝石:“都已经调试好了,您要现在去训练室试试看吗?”
谢恺尘正要回答,腕机响了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点接通,光屏已经直接弹了出来。
海登:“……”
太子的通讯设备也会被黑吗。
场面一度尴尬,他向后退了一步:“要不我先……”
已经来不及了,被调到最大画幅的光屏上出现了男人的脸,海登就算没打算看,对方也已经看见了他。
那人似乎对太子房间里还有别人有些意外,挑了下眉。
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不值得上心。
“殿下,好久不见。”男人礼貌地笑了笑。
谢恺尘从看清他的模样开始,眉头便深深皱起:“……是你。”
海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僵在原地。
但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视讯中的男人长着张方方正正的脸,一看就叫人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他身上有种军人的气质,但并不像帝国军。
看起来挺眼熟,不过海登脸盲,看这些士兵都大差不差。
谢恺尘这种说好听点是波澜不惊,直白点儿就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树起明显的防备心。
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海登愈发好奇起来。
“也许叫殿下不够亲切,我还是更怀念旧称呼。”男人说,“您说是不是,长官?”
“你果然还活着。”谢恺尘冷声道,“倒是藏得很好,天罗地网都没抓住。”
男人哈哈大笑:“感谢科技进步,宇宙之大,能呼吸的地方都能逃。更何况您也应该料得到,我所做的一切,前前后后自然是被规划好了。”
海登在心里不屑,把“上面有人”讲得这么复杂。
“我欠您一个迟来的道歉。”男人说,“很抱歉那时候对您的酒下了药。那药是可以诱发心紊症的,所以您才会在试机甲的时候突然暴走,以至于……”
以至于,最终连人带机甲坠毁在荒星。
海登惊得张大嘴。
去年轰动帝国的太子失踪事件,原来这个男人,就是罪魁祸首吗?
那时候老皇帝震怒,在阿尔法象限、以及星际联盟所属的所有宇域下达通缉令,追查当时和太子在同一艘星舰上的所有人。
那些人,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无辜的,但仍然被老皇帝的怒火打入无底牢狱。
然而他们毕竟没有真正参与,什么样的刑罚也逼供不出真正的元凶,再后来皇帝病危,这事儿不了了之。
直到几个月后太子突然出现,追查从明面隐进暗面,外人再也不得而知。
……都过去一年了,没被抓到就偷着乐吧,怎么还主动送人头来了?
作为旁观者,少年想不通。
谢恺尘神情冷肃,并不为自己被暗算一事重新勾动情绪。
但海登还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和自己相似的困扰。
这搁谁能想明白啊。
那人见自己的话没起效,接着煽风点火:“我也没想到,都这样的地步了,您居然还大难不死。看来是皇后殿下的在天之灵护佑着您啊。”
谢恺尘的额角跳了一下:“你不配提到她。”
“我的错。”男人欣慰于太子的痛点还是很好踩的,但也没有更往深了去的意思,做了个手势结束这个话题,“长官,您是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被派来埋伏在您身边的?”
海登心想,能把太子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足够权势滔天到躲开皇帝的全星域通缉,还能有谁呢。
这人莫不是突然决定反水了?
男人端详着谢恺尘的神色:“我想您也应该有各种猜测,只不过抓不到任何证据。那么就当我来当这个证据吧。”
“是的,没错。”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怪异的期待,“我的确是鹿家的人。”
*
德尔塔象限,“深渊”宇域,主星风暴之眼。
这颗恒星已经死去两千万年了,早就不再发光发热,但看起来仍不像可以有生命、甚至有物质存在的样子。
星球上空环绕着风速可达时速几千公里的风暴,光是这样的巨大漩涡,就足以让它成为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虚无。
然而星联观测机构为它命名为“风暴之眼”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银铃-西格玛穿过银色巢穴边际的迷雾之下是雪原一样,风暴之眼穿过暴风带,也同样别有洞天。
这儿其实存在着鲜活的物种,不仅是物种,还是个相当庞大的、规训严明的家族。
如果翻译成星联通用语,他们那么可以用一个更好理解的姓氏来作为代称。
苏。
苏氏并不是只有一种物种,整个“深渊”都是他们的池中物,几乎等同于又一个深不可测的帝国。
只不过家主只用「苏家」来指代自己,显得很谦逊的样子。
若此刻近处的伴星有谁持望远镜,就能看见“风暴之眼”的暴风带混入了几粒芝麻大的黑点。
轻巧一跃,消失在永无止境的狂风里。
那并非被漩涡吸入的小行星,也不是其他倒霉的天体。
是苏氏的成员正在归家途中。
暴风带的垂直深度近十万公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积云,雷鸣闪电如同盛大的交响曲。
但他们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眨眼的速度就已经破云而出,向着星球的地面飞去。
苏氏一个个身长数十米,脊背有双翼,展开遮云蔽日。
全身鳞甲的硬度超过人类任何造物的极限,每一个颜色不同,也同样是地位的区分。
被其他同伴簇拥在最中心的那位,覆鳞是这世上最沉的黑色,完全不反射光线,好似能吞没一切。
十分钟后,他们已然进入苏氏宅邸的疆域。
苏宅是座绵亘上百公里的巨型神庙,而主宅处在正中央。
天井的穹顶有百米高,并非完全露天,而是整齐排列着类似砖瓦一样的遮盖物,使得照进来的光线被切割得规规矩矩,影子映在地面上,好似一张巨型地毯。
事实上厚重的暴风带使得任何恒星的光线都无法进入,所以“风暴之眼”星球上的光亮并非来自外部。
整颗星球上除了苏宅,再没有第二处可以称之为建筑物的存在,漆黑的土壤以苏宅为圆心呈放射状向外绵延,荒芜而沉默。
天井正对着的远方,有几十座日夜不停涌动的活跃火山。
从中喷发出、并且填满周遭大地的岩浆,成了照亮陆地的光源。
天井之下,无数身披黑袍的仆从手持蜡烛一样的东西行色匆匆。
兜帽遮住他们的脸,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晓真面目如何。
这种烛台似的容器里面装的就是自火山收集来的发光熔岩。
它们的亮度很高,只不过一旦凝固之后就会熄灭,而且凝固的过程短暂,要不停地收集来新的续上才行。
仆从们要在少主回来之前将主堂点亮,否则日子会不太好过。
终于,昏沉的主堂慢悠悠燃起了火光。
管家刚刚松了口气,便灵敏地捕捉到翅膀扇动的声音。
他的尾巴卷起,转向主堂门口,微微躬身:“少主回来了。”
仆从们也同一时间问好。
“少主。”
“少主。”
庞大的黑影降临,旋即变成普通人类的身形。
被称为少主的年轻男人走进来,身后跟着其他恢复成人形的几人。
男人有一双细长上挑的丹凤眼,长相和豆腐有几分相似。
不如说豆腐作为他的伴生兽,人形就是照着他捏出来的。
当然,他本人这副模样,也不过是众多化形的一种。
他的瞳孔是紫色的,显得神秘又魅惑。
和豆腐的一身正气不同,他相当喜爱、并且会利用自己精美的皮相。
二十来岁的皮相,眉梢眼角有着别样的稚气,化成人形后身上没有衣服,全身赤L,看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被养得很好。
这样的人走出去,大概还会被认为是谁家仍需要哄着宠着的小少爷。
从名衔上来看,苏跃连的确还只是少主。
但苏氏的人都晓得,老家主重病,大小姐更是去世多年,少主已经不能说是未来的继承人,他现在就是苏家的主人。
是“风暴之眼”,是“深渊”,乃至整个德尔塔象限的主人。
既然不是人类,就算化作人形也是没有人类袒身的羞耻心的,苏跃连就这么光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摆在主殿尽头的沙发。
整尊沙发都是由火山里铜锈色的火山岩打造而成的,冰冷坚硬。
他却并不觉得硌得慌,像只猫儿一样舒服地做了个伸展动作。
他打了个哈欠,瞄向低着头的仆从们:“苏珊,我的腕机呢?”
名叫苏珊的侍女把他要的东西拿过来,苏跃连嘟囔着人类的东西好麻烦,拨通了视讯。
微茫的信号穿梭过暴风带,向着另一个象限极速奔腾。
终于,几分钟后,光屏出现了被呼叫者。
苏跃连笑眯眯地看着视讯彼端的人:“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嘛。”
他大剌剌靠在那儿,腕机随便一放,从对方的视角能看见很多。
对面一愣,一脸嫌弃:“能不能把衣服穿上?”
“为什么要穿衣服?一点儿也不舒服。而且我也不冷。”
“因为人有羞耻之心!”
苏跃连双手一摊,很无辜:“可我也不是人类啊。”
眼见着对方要挂断,老管家赶紧过来打圆场,双手捧着华贵的锦裘:“少主,先披上吧。”
苏跃连啧了一声,在对面人恼怒的视线中不情不愿地穿上。
穿也不好好穿,扣子不扣,还是敞着,露出胸膛大片光洁的皮肤。
肩膀那儿也堪堪挂着,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滑下。
对方捏了捏鼻梁,告诉自己不能随便跟合作伙伴闹翻,才勉强忍下来:“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你女儿了。”
提到这个,苏跃连露出小孩子一样开心的表情:“是啊,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了。也多亏了你们,要不是赛瑟纳林乱成一锅粥,把联邦军的精力都消磨光了,我的孩子们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他们分心。”
分心,是个相当轻缓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联邦军也好,自由军也罢,在铁藤螳的入侵下毫无还手之力,溃不成军。
对方厌恶地皱了下鼻子:“你把那群恶心人的虫子叫做你的孩子?”
“哪里恶心了,铁藤螳很帅啊。”苏跃连微微笑,“再说了,德尔塔的生命,又有谁不是呢。”
那人故意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苏跃连也不恼:“小朋友的接受能力还是不行啊。”
“你看着和我差不多。”
“哦?是嘛。”苏跃连道,“我算算啊,我今年应该……快三百二十二岁了。你呢?”
“……”
“不会连我零头都没到吧?”
“……………………”
被他讲了几句就脸色铁青,小朋友可真不禁逗。
苏跃连撇撇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得风情万种,无比妩媚:“你在星网上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到我这儿就总摆架子呢?”
对面不可置信:“……你还看星网?”
“怎么啦,我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嘛。”
“你这儿能连上网?”
“怎么说话呢,我这里远是远了点,又不是深山老林。”
“你这里可比深山老林可怕多了。”
“谢谢夸奖。”
那人不想跟他继续打嘴仗下去:“既然你的孩子已经回来了,那我想要的,也该兑现了吧?”
“你想要的?”苏跃连故作惊讶,“我们还有这种约定吗?你想要什么来着?”
“你——”那人坐不住了,“你这是想过河拆桥?”
苏跃连看他恼怒的表情,咯咯直笑:“看你生气真有意思。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记得的。”
“……”
“我会给你的,放心。我对他并不感兴趣,放在我这儿还耽误我和我女儿的感情相处。你随时可以派人来把他取走。”
“哼。”
老管家走过来,附耳低声道:“少主,人已经带来了。”
“所有人都退下,让他们过来吧。”苏跃连吩咐完,冲光屏另一端眨眨眼,“这么巧,说到就到了。怎么样,要见证一下吗?我想想你们人类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直播?”
“不必了。”男人嗤笑,“那位应该并不想见到我。”
苏跃连托着腮,手指轮流敲着脸颊:“看你们一个二个都对他这么上心,还真让我好奇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美人儿了。”
男人冷冷盯着他:“我警告你,别对他动心思。我们的合作里关于他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知道啦知道啦,瞧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动不得的宝贝呢。”
男人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直接挂断通讯。
苏跃连也不恼,随手把造价高昂的腕机扔在地上。
苏珊匆匆捡起来,看见上面裂了道缝,有些心疼。
转念一想,以苏氏坐拥整个象限的财力也不必在乎。
管家见少主已经结束了对话,拍了拍手。
主殿的大门在短暂的闭合后再度打开,气流吹晃了熔岩灯火。
最先冲进来的是小葱。
伴生兽缩小成猪猪的大小,载着幼崽猪突猛进,一路高歌谄媚:“少主少主,吾回来了,看看吾把谁带来啦!”
它一路狂奔,但竟然很稳当,身上的小孩子别说掉下来了,连刘海都没怎么乱。
苏跃连见到西盐,紫瞳亮了起来。
这不是形容,而是字面意义,物理意义上的,在发光。
颈侧因为兴奋攀上些深色的鳞片,和西盐翅膀、尾巴上的那些形状很相似。
他坐起身,拢了拢锦袍走下沙发,光着脚走在晶石铺就得地面上。
小葱停下,哈赤哈赤喘着气,激动地看着这感人至深的亲人重逢。
苏跃连来到他身边,缓缓蹲下,一手敷衍地揉着兽头,一手轻柔地捉住幼崽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栗着。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女儿。”
西盐当然不认识他。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知觉的玻璃娃娃了,面对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存在会有天然的恐惧。
“咻,咻……”
西盐无助地回头望,想要寻找自己认定的、真正的监护人。
她不会说话,发出细弱的求救音,像只掉出鸟巢、无能为力的幼雏。
亲女儿不仅拒绝了自己,而且很明显有更依赖的存在。
苏跃连的眼神顷刻间变得冰冷,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
已经变回人形的豆腐正扶着什么人站好。
那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金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在长途极速飞行后不大适应,晕晕乎乎浑身发软,站都站不住,柔弱地倚着旁边人。
他喘了好一会才平复过来,撩起垂落的额发,露出那张雪□□致的小脸来。
长睫颤了颤,琉璃瞳焕出夺目的光彩。
哪怕站在白衣白发的男人身边,少年还是显得如此轻盈澄澈,像朵蓄了点儿恰到好处的水汽的云。
永远高悬于天际,又叫人如此想要抓在手里。
苏跃连一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连尾巴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放开女儿,站起身,目光里原先的冷酷冰消雪融。
“这位,莫非就是帝国祈盼已久的太子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