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吓了一跳, 条件反射把幼崽护在怀里,朝声源处望去。
来人逆着光,看身型是个成年雄性人类, 或者其他类人种族。
纪攸认得军装, 这个人穿得就很像;可是帝国军的都是黑色, 他不认得蓝色的军装。
而且那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
凤凰有点儿紧张, 下意识收紧手臂。
小幼崽就这么任他搂着,没半点反抗,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岑寻枝惊异于这里倒下的一大片一大片花草, 他记忆中战争后的小野莓可不是这样。
他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放轻脚步挪动;同时举起双手, 向那边受困的少年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少年对他第一遍说的话没有反应, 看来不是赛瑟纳林人;于是他试探着换了星联通用语:“能听懂我说话吗?”
被提问者的瞳孔好像有了一丝变化, 那是种在黄昏下显得相当幽丽的、宝石一样的琉璃色,就连岑寻枝这样对美貌毫无敏感度的人也为那翡翠似的眸子心惊了一刹。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不过也算是种突破, 岑寻枝接着说星联语:“有没有受伤?”
小美人迟疑片刻, 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
软软的声线和那张清纯的小脸非常符合。
很好, 不仅能听懂星联语, 还会说。
没摔傻,可以沟通。
岑寻枝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小野莓花园之前已经搜寻过好几次了, 他很确定没有别的生还者在,否则士兵发现新痕迹时也不会是那种表情。
这个新来的大概率是从那艘突然出现的不明星舰上掉下来的, 可它不仅受了炮击, 还从太空坠落, 摔得碎片拼都拼不起来, 他们也找到不少罹难者;这个看起来纤细又娇弱的小东西,怎么能一点都没受伤?
这合理吗?
“我是赛瑟纳林联邦正规军,岑寻枝大校,也是黄昏晓星战时救援队的总负责人。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现在请跟我回临时安置点。”
岑寻枝不大擅长和上下级以外的人沟通,连最开始放柔声线的那几句也是最近临时学的;一旦确定被援救者可以正常沟通,他也马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冷硬神情。
好在少年并不介意他的态度转变,从原本半蹲在花丛中的姿势慢慢站起来。
这时候岑寻枝才发现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小孩。
看见幼崽的刹那,岑大校条件反射皱了下眉。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幼年生物,尤其是包括赛瑟纳林人和人类等智慧种族的幼崽——从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开始就这样了。
不过好在这只是他的施救对象,带去安置点之后就不关他的事了,还能忍一下。
岑寻枝看向纪攸,少年看着年纪也不大,细胳膊细腿儿更不像多有力气的样子。
他忍着胃里的烦躁:“把她给我,我来抱着。”
小凤凰天然地亲近和信任人类,长得没啥差别的赛瑟纳林人也算在内;在他评估中,这位岑大校看着比自己要有力气许多,也熟悉这里,如果是对方来抱幼崽似乎更安全和合适。
岑寻枝已经伸出手,在纪攸犹豫的几秒钟里,他忽然感觉到袖子上的小小阻力。
——一直以来玻璃娃娃一样不声不响、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小女孩,竟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那简直和小鸟儿当初发现自己培育的太阳花花长出了第一棵幼苗的激动心情无异。
这是一个才刚见面、还很陌生的幼崽付出的信任,是比雪花还要转瞬即逝、又比钻石还要坚硬的东西。
他决定收下这朵来之不易的雪花。
少年抱紧幼崽:“谢谢您,我……抱得动的。”
人类是比赛瑟纳林人要多愁善感和细腻得多的种族,岑寻枝一向不太能理解他们,也不理解先前还拘谨着的小美人此刻眉梢扬起的欣喜。
不过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可以不用和人类幼崽接触,求之不得。
“跟好我。”岑寻枝拉满责任感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抱不动了,跟我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头走向来时的路,小凤凰在他背后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这位陌生的先生看不见自己点头的动作,又轻声说好。
另一边,临时安置点的人们听闻大校竟然孤身进小野莓,又诧异又钦佩。
等那把深蓝军装穿得如同模特走秀一般帅气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后面还真的跟着被救出来的受难者时,大家不约而同欢呼了起来。
岑寻枝的表情纹丝不动,对他们点点头,然后喊休斯医生过来处理新的伤员,也没跟纪攸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帐篷。
小美人抱着小幼崽呆呆站在原地,对自己突然被丢下、又突然被大量围观的现状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诶?
小鸟儿总是很容易有雏鸟情结,尽管远比不上对太子殿下那种深深的眷恋,可是猝不及防迫降到全新的地点,又被一个好看的人救助,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好几遍了,他很轻易地认为岑大校会和以前那些人类一样,从此把他当成小尾巴随身携带。
结果就这么随便扔掉了。
QAQ!!
小神禽的美貌突破了种族审美的限制,在这样动荡的战乱中,在这样每个人都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流离中,他像是黄昏时天边出现的一颗璀璨星辰,太过耀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不仅如此,少年怀里还抱着有个同样引人注目的幼崽,两人皆是一头柔顺美丽的长发,少年翡翠色的眼眸里含着惹人怜惜的迷茫和忧伤,小女孩的蓝眼睛则冷静疏淡得根本不像三四岁的年纪。
这样特立独行的两个陌生来客伫立在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很难不成为视线靶心。
更别提,他,他们,还是从小野莓花园中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的。
那可是用灾难当作祭品的小野莓啊。
吃瓜群众们用着不同的语言窃窃私语。
——长得真好看。
——是兄妹吗?
——不太像啊,眼睛头发颜色都不一样。
——而且一个卷发一个直发。
——难道是父女,女儿遗传的另一个爸爸。
——不可能吧,那男孩儿看着也很小来着。
——噫,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乱得很,未成年就怀孕的大有人在。
——看着乖乖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才见到就已经到知人的地步了吗?
——等等,我跟不上了节奏了,男人可以生孩子吗……
——雄性人类据说不行,但是雄性的别的种族可以啊。
——你们外星人好X乱哦……
最终还是那个被岑寻枝吩咐的休斯医生走出来,胡乱地朝着围观群众挥挥手:“好了好了大家,别看了,对新来的小朋友们友善点儿。”
他是这个安置点最专业的医生,动荡时期医生总是有威信的,众人带着没尽兴的议论和恋恋不舍的目光散开。
休斯医生的星联通用语说得很不错,乍一看有点儿分不出性别,凤凰估且认为他是个男人;以后纪攸会理解,并不是所有种族都像人类、或者说是像阿尔法象限生物那样只有两种性别。
医生带着纪攸进了一个看起来最豪华的帐篷,也是唯一一顶白色的。一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和各种药品的味儿,小凤凰很不喜欢这种味道,也很同情不能自行疗愈的人类们。
哦,以及非人类。
休斯示意他坐,自己来到另一边,打开一卷已经翻得翘边且破损的纸张。
纪攸在帝国很少见到纸制品,尤其是这种需要长期保存的资料型载具,网络会方便许多。
赛瑟纳林其实也很先进,平日里依赖和帝国的PADD差不多作用的终端,只不过战争毁掉了太多通信点,现在只能用最古老的方式。
“叫什么名字?”
医生拧开一支笔,问。
用那种非常医生的语气。
纪攸对于医生的认知仅限于郝郎中,休斯医生和怪大叔有相似之处,比如都不修边幅;不过又很不同。
凤凰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眨了下眼。
本来想回答小啾,话到嘴边音调又转了个弯:“……小九。”
从“魔鬼礁”星云遇见的人们听到他之前给自己起的代称时的反应来看,“啾”这个字儿实在不太像人类,约阿诺唤他的“小叽”更不是;他可不打算现在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感谢“血弥撒”为他取的新名字。
不过,那些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是数字的那个’九‘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休斯在病例簿上边写边问,“种族,性别,还有年龄。”
纪攸没多犹豫,分别给出了“人类”“男”和“十八岁”三个回答。
虽然在说第一个时有些心虚。
“人类。嗯哼,有意思的种族。”赛瑟纳林的文字比帝国通用语要繁琐,这样几个简单的问题写起来需要时间。休斯一边哗哗写,一边还有空点评,“联邦现在的纯种人类可不多了。”
他写完之后,又俯身看向坐在纪攸膝上的幼崽:“那这位小小姐呢?”
然而幼崽看都没看他,倚着纪攸的手臂,不声不响,好像连呼吸都浅得像棉花糖。
纪攸看着那攥着自己袖子的小手,皮肤白得透明,静脉血管看得清清楚楚——要知道,正常这个年纪的崽崽们总是肉嘟嘟胖乎乎的。
少年抬头,代替回答:“她好像不会说话。”
“哦?”语气疑问,不过休斯的表情倒是稀松平常;在突至的战火中伤残的人们太多太多,再敏感的人也会变得麻木,“待会儿我会用仪器给她做个全面检查。她是你妹妹?”
纪攸摇摇头:“我也是才见到她。”
休斯:“在寻枝找到你之前?”
纪攸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寻枝就是那个带他们走出荒草园的大校。
休斯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那附近一直没有探测到波动,她难道能把自己的生命体征藏起来?”
纪攸不知道怎么回答,幼崽身上的确有很多疑点;不过他很快发现医生也并非在提问,而是自言自语。
休斯唰唰写着病例簿,很快翻了一页:“你是在‘小野莓’捡到这孩子的吗?”
纪攸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是‘小野莓’?”
休斯医生放下笔:“你不是黄昏晓星的人,对吧?既然不知道‘小野莓’,那也不是游客?你从哪里来?”
“帝国。”凤凰说。这倒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也不需要伪装。
“……帝国?”医生的表情变了变,“帝国?那个人类帝国?你是帝国人——你是帝国的人类?”
四个问号把纪攸绕晕了,明明听起来都差不多,可是每往后问一句,休斯的神情就愈发凝重一分。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您不喜欢帝国吗?”
对于在帝国土生土长、接触的生物们基本都来自帝国、饲养员还是帝国接班人的纪攸来说,还是头一回看见谁因为他的故乡满脸不高兴。
休斯看着小美人有些怯怯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这是迁怒;他深吸了一口气:“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不过那个无能的总统请了帝国军来援助,说是攻打反叛军,可他其实……唉,最后遭殃的还不是普通人。所以,抱歉,孩子,我对帝国人的印象不是很好——这不是针对你。”
事实上休斯医生在提及他们的总统时用了些不文明的用语,不过被纪攸自动过滤掉了。
凤凰不清楚国度的争斗,听得有些迷茫。
就算是迁怒,也很难对着小美人迁怒。休斯像先前驱赶围观群众那样挥挥手:“不说这个了。所以九九你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种族、年龄等信息,对吧?那我们得给这个小宝贝儿起个名字,方便登记。”休斯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小凤凰的思绪从云波诡谲的星际大战中跳了出来,他还是更喜欢医生现在的问题:“唔,小野莓。”
休斯挑起一边眉:“你确定吗?赛瑟纳林人很迷信,他们现在认为小野莓花园是不详之地。”
“不会的。”凤凰认真道,“我很幸运。我保护她,她也会。小野莓和大家,都会幸运的。”
小美人一看就是那种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格外天真的类型,此时的休斯医生自然不可能料到他说的都是真话,只当少年在开玩笑。
“好吧,既然这孩子是你捡到的,按照人类的年龄你也成年了,你就是她的临时监护人。”休斯一笔一画记下来,“小——野——莓——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名字。”
登记完之后,他找来两个护士分别为孩子们做基础检查。
纪攸的结果惊人得好,鉴于他的同伴很多已经跟着舰毁人亡,而他只是有点儿休息不足;医生们找不出科学的解释,一致认为是神明显灵。
他们不会想到,那个显灵的神明本神就坐在他们面前。
至于小野莓,则正相反。
休斯医生的表情比之前更加凝重,像是所有的暴风雨都汇聚在他的眉头。
“她身体的确很差,不需要仪器也看得出来。问题是这个数值,既不在人类的正常范围,也远远偏离于赛瑟纳林人——随便我听说过的什么类人种族,都不可能这样!就算是对于猛兽来说,这些数值也太高了,闻所未闻……”
两个护士同样没法凭借已有的医学知识以及宇宙生物学常识来为小野莓归类。
休斯让她们先离开,叉着腰在帐篷里转了几圈,最终目光又落回在抱着幼崽略显局促的少年身上:“九九,你究竟捡了个什么回来?”
上一次叫他九九的还是舒兰夫人。人类(以及类人)总喜欢在他给出的名字的基础上衍变出不同的昵称,这是个对小鸟儿来说很有意思的现象。
但医生说的话就不那么有意思了。
幼崽不是人类,也不是赛瑟纳林人吗?
那她……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是异族的伪装?
这时候帐篷的帘布被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在安置点,休斯的权限是非常高的,他在诊疗时尤其讨厌被人打算,没有通报和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不过这个“任何人”是不包括岑寻枝的。
虽然说是去休息,不过大校看起来并没有倦色,像把随时都处在上膛瞄准状态的枪。
比帝国军统帅谢恺尘,比少将乔拣,比上校凯恩……比纪攸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符合士兵的模样。
由于先前被抛下,凤凰对他产生了一丁点略微惧怕的谨慎,下意识放下为了测量而捋起的袖子,遮住“昭神”的光镯。
岑大校又知不知道,自己捡了个什么回来?
*
按照原有的规定,纪攸应当和其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们挤同一间帐篷。不过休斯医生给的医疗意见是幼崽需要单独观察,而纪攸又是她的临时监护人,他们因此拥有了一顶独立帐篷。
休斯医生本来想跟他们一块儿,又有病人出了状况,他不得不赶过去。
待医生走后,岑寻枝抬了抬下巴:“累吗?”
纪攸花了几秒钟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一直抱着幼崽累不累。
少年摇摇头:“她很轻。”
正常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体重应该有十几公斤了,然而小野莓的重量还维持在婴儿的状态。
“休斯说她的皮肤比常人要薄得多,血管的构造也比较奇特,而且凝血能力非常差,绝对不能受伤。
“哪怕是对于普通人来说蹭破个皮肤、划伤手指都不行,会造成后果难以估量的大出血,以我们现在的医疗条件是没有办法止血的。
“换句话说,她就是个无比易碎的玻璃娃娃。”
岑寻枝在说这段话时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现在是战时,还是我方处在被动和劣势的战时。在这种情况下养这样一个孩子是很难的,或者说无论什么时候养孩子都很艰难。你们萍水相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凤凰隐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暗示。
人类,灵宠,赛瑟纳林人,或者许许多多其他生物,和神禽是不一样的。
他们的寿命有限,有令人欣喜的出生,就会有叫人哀恸的死亡。
有的死亡来得晚,有的来得早。
有些在预料中,有些是意外。
但总是会到来。
小凤凰尚未经历过亲密之人的离去,还不晓得要如何面对和接受。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死亡挡在门外。
少年轻轻搂紧幼崽,小声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是么。”大校垂着眼睛,说了句和他冷心冷情的人设很是不符的话,“选择和他人结成一段关系,就是选择一段注定的悲伤。”
小凤凰眨了眨眼,没太听懂。
大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用吗?”
纪攸:“?”
“除了伤患,我们不养闲人。”岑寻枝说,“有力的出力,有医术的出医术,有技术的出技术。你能做什么?”
少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我有……精神力。可以安抚大家。”
正式名称是凤凰灵力,不过为了把自己装成人类,还是用精神力这种通用称呼比较好。
岑寻枝:“我记得你们人类有灵宠,你有吗?”
小凤凰摇摇头。
他自己就是别人的灵宠呢。
岑寻枝皱眉:“那你的等级应该不高吧,疗愈师不是需要B级以上吗?”
纪攸:“我想试试看。”
毕竟,他当初打算和“血弥撒”一起来赛瑟纳林,就是听闻战争中许多人会有精神创伤,他的目的和任务就是为了治愈那些伤害。
虽然岑寻枝不觉得这小孩儿靠谱,但黄昏晓星上目前统计到可以为他人进行精神疗愈的人数少之又少;让小九试试应该也没有坏处。
“行,你跟我过来吧,我队员救回来一个疯子,也是人类,攻击性太强了,现在单独隔离在别处。你看能不能帮帮他。”
纪攸听着有些怕。
疯子……什么是疯子呢?
但他是要帮助大家的,什么样的病人都要勇敢面对。
少年跟了上去。
“对了,你姓什么?”岑寻枝说,“病人喊你得有个称呼。”
虽然小九医生听起来挺可爱的,但是就是不太靠谱的样子。
小凤凰问:“姓?”
“嗯,人类和赛瑟纳林人同根同源,你们和我们一样,名字基本都是由姓氏和名字构成的。比如我姓岑。”大校说,“姓是一种归属。”
前面一串话纪攸都没听明白。
但最后一句听懂了。
「归属」……吗。
像是这个话题对他来说很重要,小美人提到姓氏,先前带着怯意的翠眸焕发出格外明亮动人的光彩。
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我姓谢哦。”
【作者有话说】
小鸟跟主人姓很正常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