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光晕笼罩,再次变幻,成了一片纯白皎洁的景象。烟雾缭绕的水面中,有一座亭台。那正是先前重渊软禁他的幻境所复现之地。
“师尊?”
循着这低轻呼唤,楚曦来到亭边,一愣。那是重渊和他——这一次,却换成了重渊将他扶抱在怀里。他似乎是昏迷了,闭着眼,脸上汗水淋漓,嘴唇亦是毫无血色。而重渊先前支离破碎的躯体已恢复如初,着一袭松松垮垮的白色衣袍,看不见身上有无留下什么伤痕。
他仔细在脑中寻索这是何时,一眼瞧见石台上的法阵,这才想起,那是重渊重伤之后,他动了神界禁用的阵法,往重渊体内灌注了万年修为,将他小命捞了回来,可这阵法反噬,故而损耗了他的元神。
“师尊?”少年一声声唤着,见他不应,急得将他打横抱起,却不留神脚踩在袍踞上,扑倒在他身上,将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
“.......渊儿?”
“师尊,你怎么了?我去喊人!”
“不可!喊不得,听话.......为师无事。”只说完这一句,楚曦便见自己又陷入了昏迷。
“是。”少年嘴里应道,双臂撑起身子,却忽然不动了。他垂眸瞧着他,不知是在想什么,那神态专注至极.......简直到了暧昧的程度。
楚曦在旁瞧着,那种古怪而可怕的异样感又从心底爬了出来,随着少年微微咽动的喉结而愈发强烈。不会的不会的.......少年抬起手,为他拨去了粘在了颈侧一缕鬓发,缓缓低下头。他几欲窒息。
不会的不会的.......
少年忽然撑起身,跪在一边,朝他深深一叩首。
楚曦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啼笑皆非。
他到底在紧张什么?怎么可能!
“北溟!”
一声呼唤从远处传来,少年一愣,忙起身,朝亭外走去。才掀开帷幔,便与匆匆前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重渊后退了一步,看清来人,拱手行礼:“禹疆神君。”
“你?”禹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瞥见旁边昏迷的楚曦,脸色一沉,扬手一扇将他掀翻在地,疾步进去,伸手再楚曦心脉一探,脸色更是恶劣起来,朝重渊冷冷瞥去。他素来是个玩世不恭的做派,见谁都能是言笑晏晏,此刻却疾言厉色,宛如变了个人:“呵,都是你这祸害,惹得你师尊得罪了东泽神君不说,还害他修为受损。本君早知,你留在他身边迟早会出幺蛾子。本君警告你.......你若识相,便自己退出师门,本君便不再为难你。若你执意留下,便休怪本君心狠。”
重渊的表情,瞬间难看至极,僵立在原地。
楚曦愕然,原来禹疆对重渊私下说过这种话?
眼前景象又一次变幻,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出现在楚曦眼前,环顾四周,他便看见了重渊。周遭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重渊屏住呼吸,越过几排书架,朝里走去。少顷,一个庞然巨物出现在书架环绕中心。那是一个悬浮在半空的透明球体,内中发光的线条织就成日月星轨,密密麻麻的卦文在表面时隐时现,宛如虫群。
“为何看不得?”重渊突然出声道,将楚曦吓了一跳。
楚曦看了看四周,此处并无一人,重渊是在自言自语?
“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重渊又冷哼道,“我就不信,我当真是师尊命中的劫数!若是劫数,我也要破了它!”
楚曦忽然意识到,重渊是在和“它”对话——那个从溟海中出现的诡异黑影。重渊将手缓缓放上球体表面,凝神盯着内里,但见内中浮现出一抹人影。那影子人首蛇身,蛇尾被巨大的铜钉钉住,身上亦被钉了数枚铜顶,似在受刑。他低着头,长发掩面,不知生得什么模样。
楚曦心下又涌起那种莫名的凄凉哀意,但见那人影缓缓抬起头来,露出小半张脸。他看了一眼便心下大震,还买来得及再看,却在这时,忽听身后风声袭来,甫一回眸,便见重渊整个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滚落在地。一把扇子旋了个来回,被一只手堪堪接住。
“你竟敢私自跑到天枢阁来?谁给你的胆子!”蓝衣男子厉斥了一声,不待重渊爬起,便用扇子抵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制在墙上。
少年神情倔强,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句道:“风神大人不也是私自跑来么?”
禹疆被他呛了一下,脸色愈发阴沉:“本君警告过你,让你自行离开。你非但不听,这段时间反倒粘你师尊粘得愈发紧了,你真想害死他?”
“我不信!”重渊梗着脖子,“我一心待我师尊好,怎会害他!”
“心术不正的弟子,你师尊怕是无福消受。”禹疆压低声音,“上回你师尊命你们一众弟子下凡历练,你耍了什么手段让长岳修为大损,不得飞升,你师尊不知,你当我身为监官的也不知?”
重渊先是一惊,又笑了:“这便心术不正?我难道活该受人欺辱?”
禹疆缓缓道:“你是不是受了欺辱我不管,我只管我份内之事。若我将此事告诉你师尊,你说他会如何?”
重渊脸色顿时变了。沉默了一瞬,他方道:“若风神是要以事要挟我离开师门,我宁可去死。”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禹疆微愕,似乎思忖了一会,道,“也罢,你若不肯离开,便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禹疆未答,只伸出两指,指间金光一闪,现出一道灵符。
“本君不知你日后会变成什么妖孽,只能先行约束约束你。你若安分,本君便许你留在你师尊身边,否则,本君便索性除了你。”
楚曦定睛看去,呼吸一滞。那竟是缚元咒。
——若是用在仙家弟子的身上,便会令其修为原地踏步,灵力每用一次,便损耗一次,不再复原。这种咒法,只有惩罚犯了大错要被幽禁的罪仙才会动用,还得是天刑司的人才有资格用。禹疆如此,就是用私刑了。
他震惊难言,看着重渊闭上眼,一言不发,任由禹疆将那符咒生生摁进了他额心神印里。
眼前画面一闪,是少年在林间发狂似的奔跑,一脸悲愤交加,跌跌撞撞跑到山崖上,纵身跃入海中。
但见他游到一片暗礁之间,疯狂地朝一块礁石抓刨锤打了一番,只将那礁石打得四分五裂才停下。盯着那龟裂的石块发了片刻呆,他双目发红,紧咬齿关,怔怔落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水甫一落水,便激起一圈涟漪来,恰在他身影之下,有一缕黑影自漩涡中沿他脊背爬上,所过之处,便令他肌肤上蔓延出暗红的纹路来。似是感到极为痛楚,重渊浑身一抖,挠向后背,便见那黑影腾然升上他上方,凝聚成一个颀长的轮廓来———看不见面目,只能辨出男子的上躯,以及身下拖曳着的长尾,看形状,不似鲛人,而是龙蛇之属。
他皱起眉毛,这是何物?为何会从他管辖的北溟之中出现,几万年来,他竟从未曾察觉到有何物入侵过?
疑惑之际,一个极为低沉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重渊,受人欺辱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是谁?为何知道我名字?”重渊一脸戒备,似乎并不害怕,反倒更多是因被人撞破了狼狈之状而感到羞恼。
“我?”那黑影道,“我与你同根同源,本为一体,是世上最能体会你喜怒哀乐,知你所思所想之人……你怨怒伤心之时,无助迷惘之际,只要流泪,便会见到我的幻身。”
重渊眼神一凛,奇道:“同根同源,本为一体?你在胡说什么?你又如何能体会我的喜怒哀乐,我之所思所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不错……你出世之时,我便与你共生……你若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也并无不妥。”那虚影缓缓游近,来到重渊近处,楚曦却仍看不清影子真实的模样,只见他长长的尾巴将重渊环在其中,“你....可想变强,可想一世守护在你师尊身侧,成为他最重视的弟子?”
重渊本欲退后,听闻后来那句话,脸色一变,整个人凝住了,仿佛这句话于他而言,是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他看着那黑影,瞳孔微微扩大,脸上现出矛盾之色:“你到底是何物,说这话,有何目的?”
“不论我是何物……你只需知晓,我与你,感同身受,你之心中所求,便乃我之所求。”那黑影幽幽道,“重渊……遵从你的本性,你的夙愿,来忘川之下寻你我真身。”
忘川之下?这黑影到底是何来由!
楚曦抿紧了唇,盯着那拥有龙蛇之尾的人影,眼睁睁地看见那黑影伸出一只手,指尖点向重渊额心由他亲手赐予的神印,却见重渊蓦然后退一步,挡住自己额心,摇了摇头道:“你来路不明,定然居心叵测,想要利用于我!我想变强,靠自己也可以!滚!”
那黑影轻呵一声:“重渊,你根骨如此之差,靠你自己,你心中之奢望,怕是难于登天!”
“滚!”重渊怒吼一声,一掌向那黑影击去,却见那黑影一刹没入水中,化出一个漆黑漩涡,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重渊盯着那漩涡之处,迟滞了片刻,缓缓后退,仿佛是逃离什么一般游上了岸。
但见他一路跌跌撞撞,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回到他所居的行宫的后山间,在一颗树前坐下来,挖出树下埋的酒,仰头一阵痛饮。
将酒一饮而尽后,他随手一掷。未闻酒壶碎裂之声,楚曦侧头去看,便见当年的自己从树后走了出来。他似是晚间出来散步,穿得极为随意,只着深衣,披了件缥色的流云长袍,头发也是散着的。
“师尊?”重渊愣住了,眼神有些迷离的瞧着他。
他审视着重渊,扬了扬手里空了的酒壶:“你喝了多少酒?为何如此?”
“师尊......你别生气......”重渊朝他跪下,膝行过去,他自己一愣,下意识去扶,身下少年却一把将他的腰抱住了,他仰头看着他,如个讨食的小兽,嘴里喃喃嘶哑的道,“不论徒儿犯了什么错,师尊,你都别不要我,好吗?徒儿别无所求,只想一生一世.......留在你身边。”
"好,为师答应你。”楚曦看着自己叹了口气,蹲下来,将少年温柔扶起。
他怔怔看着这一幕,如鲠在喉。
他想也想得明白,被下了缚元咒的重渊,必然无法再继续修行正道,禹疆的做法,不是约束他,反而是把他逼上了绝路。若非禹疆逼迫,兴许那自他眼泪中现身的黑影便不会有可趁之机……而假若自己当年若能有一丝丝察觉,是不是后来重渊便不会堕入魔道?
然而去日不可追,做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万年时光弹指而逝,当年的遗憾,也永远成了遗憾。
楚曦瞧着当年的重渊,不禁思索着,那自称来自忘川之下的魔物不知是何来由,竟试图引诱重渊离开神界去寻他,目的定然不简单,兴许,便是重渊后面会堕魔的因由。
只是重渊此时并未听他诱导,想来后来会堕魔,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出神间,新的景象又如海市蜃楼般浮现出来。身周云雾如海水翻涌掠过,他环顾四下,见数十来人簇拥着他御剑而行,是他的弟子。此时他们都身披甲胄,连他自己也不例外。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何时。
垂眸俯瞰,果然一座黑雾笼罩的岛屿在云雾间显现。
这是蓬莱。被靥魃毁灭前夕的蓬莱。
他想知道的答案,便在这里。
不知为何,他心跳莫名有些急促,正要追着当年的自己下去,忽然听见一声低呼,如在耳边响彻:“师父?”
他猛地一惊,从重渊的识海中脱离出来,睁眼便对上咫尺处一双深眸。嘴角处袭来冰凉触感,是沧渊抬手拭过了他嘴角:“你为何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