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瞧见那两人身影,少年在密林间停住脚步,撇了撇嘴,嘟囔道:“我就说父尊不必担心,重渊法力高深如斯,即便是化身凡人在人间历劫,但别说尸鬼邪祟,就算是寻常魔物也不敢随便招惹他,还怕他护不住北溟神君么?”
一声叹息从他袖间悠悠传来:“怕之怕,他们要应付的不是寻常魔物。莫忘了,靥魃还未除,虽然万魔之源已除,魔族大衰,他这七百年也未再现身,但下界往生之门给封了,人间宛若炼狱,正宜魔物修炼,他重新现世是迟早之时,况且.......”
北溟既身怀娲皇后裔之血,即便只有一丝,也便有一丝寻回天枢的可能,上边那些乱臣贼子,又怎会放过他?
“可父尊,单凭你我,恐怕也对付不了这些牛鬼蛇神罢。”
“废话!”人面螺脑仁突突直跳,他这先天不足的废物儿子,加他一个螺身,被炖一锅海鲜汤还差不多,“你以为我要你留在北溟身边是为的什么?自然是去寻着灵湫。”
那小子,前脚见北溟红鸾星现,后脚就入了轮回道......像是跟重渊比赛似的,身上又戴着北溟赠的玉佩,投胎入世定会去往北溟身边。
见沧渊与北溟一行人离开了墓宫附近,他低道:“该回去了,我儿。”
白昇点了点头,魂归体壳。
一室冷香,烟雾袅袅。
惑心换上干净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们出去罢。”
看了一眼侍卫送来的药粉绷带,沉妄吩咐道。
“这......王上如何能亲自动手?”见沉妄拿着药粉走到自己身前,惑心一惊,却被他按住了一边臂膀,被迫坐了下来。
“师父如今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本王当然要亲自动手。”不待他再拒绝,沉妄一只手探下去,解散了他的腰带。惑心登时僵住,见他垂眸盯着自己,将腰带缓缓抽落,虽明知他不过是要为自己上药,却令他如坐针毡,有种说出不口的羞臊之感。
“其实......贫僧不用。”
他这样的尸鬼,身上有了伤口,不会溃烂发炎,却也难以愈合,除非吞噬新鲜活物的生血生肉,才能自行痊愈。
衣襟散开,沉妄褪去他一边肩头,为伤处细细抹上药粉。鲛人凉润光滑的指腹掠过皮肤,便激起一丝细微战栗。
惑心咬住下唇。
沉妄盯着他咬着的薄唇,喉头有些发干。想起在那墓宫之下,他将阳精弄了他一身,不知这清心寡欲的圣僧又作何感想。
“王上......在看着贫僧想什么?”
惑心被他盯得忍无可忍,打破了沉默。
“没什么,一时走神罢了。”沉妄敛了目光。再这么看下去,他可又要发情了。“师父之前说,自己是被渤国公主附了体?”
惑心点了点头:“我正想问王上,可与渤国公主之间有什么仇怨?”
沉妄蹙起眉:“本王只见过她的画像,与她并不相识。”
偿命......惑心隐约想起那渤国公主行刺时所言,又想起被她附体时看见的幻象中的男子画像,似乎十分年轻,遂问:“或许.......会与某位死于王上之手的人有关。”
“何出此言?”
“她附体于我之时,我看到了一张男子画像,似乎是她的思慕之人。”惑心转头,看了看道,“王上可有笔墨?”
“来人,笔墨伺候。”沉妄吩咐道。
但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执起笔杆,沉妄目光不禁凝滞,只觉他执笔作画之态,竟是万般熟悉,似来自他记忆深处。
恍惚之间,似乎看见一个人影,乘着一只大鸟,一手提着笔杆,在一片海面上信笔挥毫,风姿卓绝,潇洒恣意。
“渊儿,你瞧为师作的这水上之画如何?”
“砰咚......砰咚......”
心跳渐渐加速,他着魔一般伸出手去。
“王上?”
听得这一声低呼,沉妄方如梦初醒,发觉自己正攥着惑心的手腕,双目竟是已有些湿润了。
为何,只是见他作画而已,他便有了落泪的冲动?
见他眼眶微红,惑心亦是心弦一颤:“王上?你怎么了?”
“没什么。”沉妄松了手,敛了眼皮,只觉脸有些挂不住。
幼时历经残酷,他早已冷了心性,自母亲死后便未再流过一滴眼泪,可不知为何,自见到这圣僧起.......
“王上,贫僧已经画好了。”
沉妄转眸,瞳孔猛地一缩,眼神阴沉下去。
见他脸上阴云变幻,惑心问道:“此人可是死于王上之手?”
“不错。”沉妄捏着酒樽,冷冷一笑,语气亦是阴阴凉凉,“此乃我兄长,他虐我生母,欺辱于我,是我亲手杀了他。”
看来,那渤国公主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怨恨他。
那其他的那些女鬼呢?
她们为何会聚集在他母亲的墓宫之下,是被那鲛母引来的么?为了什么?害西海领主么?可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若如那梦中所见,那鲛女分明很疼惜他......
想起那血水中一闪而逝的巨大鬼影,惑心心下发寒。
一定是有其他的邪祟在搞鬼。
即便现在未能威胁到西海领主的性命,这邪祟终有一日会朝他下手。惑心握紧手中念珠,抬眸看着沉妄,道:“王上,贫僧恐有邪祟要谋害王上,从今夜开始,贫僧想,便留在王上寝宫,夜夜护法,守着王上安睡,请王上准允。”
沉妄一怔,心疑自己听错了。
满心的阴郁黑暗烟消云散,他低声道:“那便辛苦师父了。”
.......
“咔擦”一声,木鱼裂了条缝。
无过手腕一僵,盯着那裂开的木鱼片刻,把手里的圆木扔到了一边,站起身来。
已经一整天了,圣僧还没有回来。
他忍无可忍地朝那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走去,但见一名年少的侍从低着头,迎面过来,手里托着一盘素食。
“圣僧托奴来转告这位小师父,他今夜为王上护法,请小师父自用晚膳,莫要担心。”
为西海领主护法?要留宿在他寝宫么?
无过心里涌出一种没来由的焦躁难受。
在桌旁坐下,他心烦意乱地啃了一口馒头,不知是咬到了什么,发出咔嚓一声,双目中闪过一道光晕,整个人便僵住了。
半晌,他放下了馒头,神色淡漠下来,已不见之前少年青涩神色,看向灯下浮现出的一抹虚影,缓缓起身,半跪了下来。
“陛下怎么亲自下凡来寻臣?”
个子娇小的少年走到他身前,弯身将他扶起。
“发鸠神君才出归墟,便入轮回来寻北溟神君,想必不知,如今的中天庭,到底是个什么状况罢?”
灵湫一怔。
“若非别无他法,本尊又怎会亲自下界,还是以以这元神出窍之法。”白昇恨恨地冷哼一声,脸上闪现出屈辱神色,“本尊的神躯,尚被那些乱臣贼子软禁着。”
“怎会如此?”灵湫眼神震惊,“可是执明?可他虽一向跋扈,也有其他位高权重的上神可以制衡,怎敢如此?”
“执明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傀儡罢了。”白昇袖间发出一道苍老叹息,“七百年前,重渊交还的补天石中鱼目混珠,有几块是施了极厉害幻术的地玄石所充,我儿未能及时发现,将补天石归位后,引得天序大变,这几百年间诸神神力大衰,先你三百年从归墟醒来的东泽却神力大涨,回中天庭不久,便联合执明架空了我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白昇咬牙道:“本尊就不该相信重渊,竟以为他只要得到北溟神君,便不会为难天庭,没想到他竟如此卑鄙。”
灵湫听得极不舒服,若当年他知道小天尊作出了此等荒谬的决定,说什么他也不会容师尊下界自投罗网。
可想一想补天石之事,却隐约感到有些古怪。
兴许是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他这师弟毕生所求,并无其他,便唯有师尊一人而已,小天尊当时已立下日月之契,答应将师父换给他,他为何还要拿假补天石来坑害天庭诸神?
他便不怕,倘若师尊知晓,会令师尊厌恶失望么?
“二位陛下,可否一并将师尊唤醒?”
“不可,我儿也做不到。”人面螺道,“北溟红鸾星现,必历情劫。七百年前北溟命星已灭,若非重渊与他姻缘相结,他早已彻底消散,现下这第三生的命轨全给重渊牵着,非得渡劫才能归位。唤得醒你.....不过是因为你是随北溟跳了轮回道,是个本不存在的异数,即便醒来,也不可插手他二人姻缘。”
本不存在的异数。
灵湫心里被骤然刺痛,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这姻缘分明是重渊强求来的.......他终究是迟了一步。
便只能做一世的旁观者么。
见灵湫脸色不好,白昇忽然福至心灵,道:“发鸠神君也不必太过担心北溟神君,他与重渊那小魔头不是结有姻契嘛,遇上危险,若在一起,关键时刻可护对方性命,若是双.......”
“咳咳咳.......”人面螺一阵猛咳,咬住自家儿子衣袖。
这狗崽子是不是故意往人家心上补刀子!
灵湫抿着唇,脸色更难看几分。
“只是.......陛下提前将我唤醒,我应当也无法立即拿回法力。”灵湫岔开话题,攥了攥手心,感知了一番自己的灵脉,果然依旧稀薄,不禁皱眉,“若要取回法力,须得结束作为凡人的寿命,回归天庭,重归神位。可那便......”
白昇点点头:“若是如此,司命官会第一个知晓,那些乱臣贼子必会被惊动,发现本尊元神逃至下界便糟了。”
人面螺叹了口气:“现下还不可轻举妄动。不过,北溟赐你的那块玉佩,你还随身戴着罢?”
灵湫一怔。
是了,那块玉佩之中,存着师尊当初予他的些许灵力,可在生死一线间作保命之用,只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未曾用上。
“那玉佩之中的灵力,想必北溟设了只有你能启用的咒文。只是不知这灵力有多少,用一点少一点,你省着些,若非异数出现,莫要干涉北溟在凡世的命数。”
“我知晓了。”灵湫握住衣内之物,手指摩挲着它的纹路,心中微热。师尊,当初你将它赐予我之时,是想作我护身之用,可曾想过,有一天,我会用它来寻到你,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