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曦在漫天飞扬的萤火中驻足良久,才回过神来,歉疚难言,若非因为他们,云陌云瑾尚能在此相伴。他默默走到那焚毁的树根与树旁云陌的骨灰面前,弯下身来,手腕却是一紧,竟是沧渊将他握住。
“师父,我来。”
说罢,他俯下身,用渊恒在土中凿出一坑,摘下一截焦黑树干,捏作齑粉,混进那骨灰之内,双手捧起,放进坑中,仔细掩埋。楚曦瞧着他神情姿态,想起他于生死之际救下连姝之时,不禁动容。
他的渊儿,从来不是邪恶之徒,一直是良善之人啊。
二人对视,沧渊低道:“师父,你可信命?”
楚曦摇摇头:“为师一向不信。”
“我亦不信。”沧渊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众生虽渺,亦有争取实现夙愿的权利,哪怕拼死一搏至少了无遗憾。若宿命违我本心所求,哪怕万劫不复,我也要自己争一个结局。”
——和你的结局。
楚曦怔了一怔,看着他,心中触动。自古以来,诸神皆笃信,世间众生,乃至诸神命运,皆在天机阁中,朝着既定的方向运转,千万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周而复始,早已注定,故而诸神行事,总是循规蹈矩,谨遵天命,而他却似个异类,不愿顺应命轨安排,于是总在诸神中显得格格不入。
沧渊所言,的确叛逆,可某种程度上而言,却也十分开悟,与他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伸手扯下一朵残败的木槿,他屈指一点,将它化作永生花,轻轻插入沧渊堆好的小坟之上,又以灵力设下屏障,方道:“好了,我们走罢,那些堕神怕是还会派追兵过来。”
“嗯。”沧渊拇指摩挲了一下手中渊恒,将它缩小,插在自己发髻间。楚曦瞥到,不禁觉恍如隔世。这把由自己亲手铸造,亲赐给重渊的剑,终于又物归原主,而师徒二人再次并肩而行,携手而战,何其不易。
但愿出了这忘川,他们还能如此。
正如此想着,他便见沧渊弯下身蹲在了他面前:“师父,你身子不适,我背你。”
楚曦微窘,可抽了魂焰又施用了攻击法术的他,的确是体力不支了,当下不再推脱,趴到了沧渊背上。
这一趴,他便立时感到了与三百年前不同处。青年的背脊不再清瘦,伟岸得宛如岩壁,隔着衣服都能感到上方男子起伏的肌理,一下联想起方才在那婚房中的画面感受,他竟莫名身子微僵,有些不自在了。
二人没走几步,果然便听见大群鸟翅扑扇袭来之声,立即加快脚步。
行了没多远,面前便出现了一片阔大湖泊。
沧渊俯下身,背着他潜入湖中,一如三百年前。如今更为修长的鱼尾游曳起来,亦比之前快上了许多。为避追兵,他们潜入了深处,从湖底茂密如林的水草间穿梭而过,楚曦便看见,这深深湖底竟埋葬着不计其数的房屋残骸与累累白骨,可想而知,皆由断妄海的倾覆所造成。
游了不知多久,湖底的地形豁然变了,似乎在向下倾斜。密林消失的尽头,楚曦便看见,前方湖床上赫然出现了一处水中断崖,底下不知深邃浩淼几许,全然看不见边界,犹如传说中那无底无尽的归墟。
“师父,你看。”
楚曦循他所指的方向看见,见断崖左边,横亘着一块断裂的巨大石碑,上面被水草覆盖,显然存在的年月已经很久远了。
沧渊扯去那些水草,便见石碑上渐渐露出三个古老的文字。楚曦立时认出,那是上古神文,刻的是——断妄海。
“这是断妄海的界碑。”楚曦道,“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看到。”
“这下方魔气深重,应是万魔之源的根所在处。”
楚曦点了点头,此时不消沧渊提醒,这种距离,他亦能感知到底下有强大魔物的存在。
“师父不必担心,有我在旁,万魔之源不会察觉到你的存在。”沧渊说罢,纵身一跃,朝断崖下游去,游入一片虚空般的黑暗里。楚曦将灵犀化作一盏提灯,照亮了二人周围方寸大小的空间。
可光芒有限,在这片黑暗里,便似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师徒二人一般。
楚曦轻问:“沧渊,你与为师实话说,你是不是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给了万魔之源?”
沧渊沉默了一瞬,笑答:“师父想必是看到了那卵中之物了罢。不错,的确如此。我便是以此为代价,苟活至今,师父可会看不起我?”
鲛人的寿命,也便只有两百年而已。
他不是没有坚守,鲛人的容貌不老,身体内部却会衰败腐朽,他也曾等到了奄奄一息,生命尽头,可他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若他不入魔,这一世,如何等得到他?
楚曦愣了一下,适才也明白了什么,一阵揪心的痛楚。三百年,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于鲛人,却已是一辈子。
沧渊在那蓬莱上,日日忍受着折磨,等了他一辈子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喑哑:“为师只心疼你。”
沧渊呼吸一凝,耳膜因这一句温柔言语而嗡嗡震鸣。他极力忍住想回身将背上男子揉进怀里贪婪索求的冲动,咬咬牙,加快了游速。
楚曦又在他耳畔问:“你又是如何成为魔君的,可愿说与为师听?”
沧渊耳朵轻颤了颤,良久才道:“将魂魄换了寿命后,我便入了修罗道。那其间乏味,没什么好讲的。”
他语气沉静,一段话轻描淡写便带过了。
可楚曦听得“修罗道”一词,便觉如鲠在喉。六道轮回中,修罗道乃是厉鬼怨灵的去所,他虽未亲眼所见,却也听过其间可怖,甚至远胜十八层地狱,往往轮入此道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极少有例外。沧渊能在其间修炼成魔,必然历经百劫,残酷程度,皆是他难以想象的。
见沧渊不愿多提,楚曦只好作罢,不由自嘲,他对沧渊真是视若亲子,便连无法知晓到他的所有经历,也会感到心中有憾。
似感应到他想法似的,沧渊又道:“师父若真想知晓弟子所有过往,弟子以后,慢慢说与你听便是。”
这语气不知为何,听起来似有点诱哄的味道,全不像徒弟对师父。楚曦觉得不对,又心疑是自己错觉,只含混应了一声,想起之前在沧渊身上看到的异兆,便又问:“你先前昏迷时,身上那些暗红血丝,又是如何来的?可是与入修罗道有关?”
“师父,你看下方,我们似乎到底了。”此时沧渊忽然放缓了游速,手一挥,一团冷焰在他们下方绽开。楚曦一垂眸,不由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