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神君,你醒醒!”
“神君醒醒!”
“神君呜呜呜........”
耳畔叽叽喳喳的叫嚷声交杂成一片,北溟蹙了蹙眉,缓缓睁眼。他被无数仙灵化成的水母托着身躯,悬浮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之中。适才想起,他循着仙灵的指引突破了海眼之后,便莫名失去了意识,不知这里是不是便是所谓的妄生之界。
“来者何人.......”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飘渺低沉的声音。
“在下北溟,乃为一名神族。”
“神族.......来此六界之外的妄生界所为何事?”
“为救一人。”北溟沉声道,“不知阁下可是妄生界之主?”
“救一人?”
那声音问道,但见眼前白茫茫的虚空之中,有一星黑色似一团墨迹落水,在白纸上晕了开来,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母。
半透明的水母浑身光彩迷幻,头顶生有一个硕大的独目,静静俯视着他,眼神渺漠,宛如打量着一只卑微无比的小小蝼蚁,渐渐眯起眼来,似因他的直视而颇感不悦:“无知小神,入我妄生界之人,皆是以魂魄寿数偿了毕生所愿,心甘情愿而来,何来救人一说?”
北溟心头一紧,生恐自己言语不妥,得罪了这妄生之主,见不到沧渊,忙低下头来,朝他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是......求一人,望阁下宽恕在下妄言。”
“哼,不拿魂魄寿数为礼,便敢擅闯此地,是仗着自己是上神之身罢?可惜,妄生界离与六界之外,可不管神鬼妖人,世间众生,到了此处,便皆要向本尊俯首称臣,你可知晓?”
“知......晓。”北溟闭上双眼,缓缓屈膝跪下,向他俯身扣首,弯折了上神的脊骨,整个人卑微到尘埃里。
他声音颤抖:“我愿献出魂魄寿数,神骨魂焰,阁下想取走什么皆可,我只求......只求一人。”
那水母俯视着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竟似是笑了起来:“神族历来最是冷漠无情,藐视众生.......你倒是个例外。”
“.......有趣,有趣。”
“你所求是何人?”
北溟低着头,轻道:“我之弟子。”
“弟子?只是弟子,能得你如此付出一切?”
北溟心头一怔,缓缓道:“他亦是,我之........爱侣。”
亲口说出这二字,他心底如烙,颤栗滚烫,泪水潸然落下。
原来,在当年他们成婚之时,在为救沧渊与他双修之时......
他已然对他心动,已然将他视作自己的爱侣。
时至今日,他竟才意识到........不知是否太迟。
“爱侣.......哈哈哈哈哈,”妄生之主大笑起来,“弟子?爱侣?哈哈哈哈,神界最是循规蹈矩,恪守伦理,你身为上神,竟与你的弟子结为爱侣,真是.......真是叫本尊大开眼界!”
“不错.......”北溟忍着羞耻,咬字清晰道,“他便是我爱侣。他为见我入了妄生道,我便是追寻他而来。还请.....还请阁下怜悯,让我与爱侣重聚。”
一片静默之中,一道半透明的触须缠住他的腰身,将他拽了起来,迫他仰身望向那硕大水母头顶的眼球。
“你倒真是痴情,也不枉他为你如此。”
“本尊并非冷血无情的神族,怜惜众生妄念,也怜你一片痴心。只是妄生妄生,顾名思义,便是一生尽归虚妄,入了妄生界的生灵,皆会沉眠在某段记忆之中,如若你能寻到这段记忆,便能寻着他一丝生机,不过要在本尊规定的时间内。”
“如若你未能寻到,便将魂魄寿数尽献本尊,作为擅闯妄生界的赔礼,你可愿一搏?”
“愿。”北溟昂首,声音清沉坚定。
沧渊愿为等他受凌迟之苦,为求他受烛瞑之蛊,为他再见跳妄生道孤注一掷,他亦愿为他赌上所有,与他死生相依。
“好。”
话音甫落,一根触须径直刺入他额心之中,剧痛劈开颅骨一般袭来,北溟痛哼一声,咬住牙关,眼见自己魂焰被聚拢成一缕生生拔出,汇作一团,落入凭空出现的一盏灯台之上。
“魂焰为烛,待你魂焰燃尽,便是时限,如此可行?”
北溟咬着牙,冷汗涔涔,却道:“无妨。”
“来......”
但见那水母触须中的口器一张,便吐出一片墨迹蔓延开来,于他身前勾画出一扇巨大石门,拦在他与那扇门前的却是一大片荆棘,荆棘丛间爬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斑斓毒虫。
北溟头皮发麻,便听那妄生之主大笑起来:“本尊探你识海,知晓这便是你最恐惧之物......如何,你还想寻你爱侣么?”
“何妨.......”北溟咬了咬牙,正要起身上前,又觉背上一沉,似被触须压住,那妄生之主道,“狂妄,本尊许你起身了么?”
北溟拧了下眉,明了他的意思,未置一词,只是伸出手......缓缓向荆棘丛中膝行而去。仙灵们此起彼伏的哀叫起来,向他身周聚拢而来,却阻止不了毒虫们蠕蠕爬上他的身躯。
尖锐的荆棘刺破手掌膝盖,无数毒虫游过他的脚踝,钻进衣间......蜈蚣的百足、蝎子的尾刺、蜘蛛的尖螯,水蛭的口器......他平生最恐惧厌恶之物袭满周身,啃噬撕咬着他的肌体。锥心刺骨的剧痛自周身上下不断袭来,北溟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一寸一寸地向前挪着,双目紧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门。
那道可以寻见沧渊的门。
渊儿.......在蓬莱等着的那些年,你便是这样过来的么?
为师......陪你受一回,才知你有多疼。
渊儿.......等我。
妄生之主静静俯视着荆棘丛中匍匐而行的身影,见那白发白衣的神族此时业已浑身染血,遍体鳞伤,却未有半分迟滞,不由半眯起了硕大的眼眸,待他终于爬到门前,方伸出触须,将那盏魂灯点燃。灯烛亮起的一瞬,门扇轰然开启......
露出门后悬浮在半空中的一抹人影。
修长的鱼尾静静垂曳,青年长发及地,发丝飘拂。
北溟踉跄站起,冲入石门之内,伸手触及那人影的一瞬,但见那人影一下子便涣散开来,化作无数光点,聚合成一幕幕幻景,环成一圈,走马观花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在溟海中将重渊捞起,将他点化成仙。
他教他识字作画,明辨是非,传他仙法符咒,辅他修行飞升。
他收下他亲酿的酒,与他谈笑对饮。他带他下界历练,护他斩妖除魔,带他尝尽凡间美食,与他共赏日出月落。
他于生死一线将他救回,他日夜侍候他寸步不离。他亲手铸造赐予他的魂器,将他留在身畔作掌灯神司,朝夕相伴。
他遇袭受困,失身于他。他将他罚入仙狱......他堕入魔道,他们反目决裂。他们此世在海上重逢,再续不解之缘.......
他们在蓬莱岛历险,分离三百年。
他探入魔界,与他重逢,被迫与他结下姻契,与他成婚........
他与烛瞑同归于尽,渡沧渊飞升。
他们共历情劫,在凡世相遇相恋。
沧渊......重渊......你会沉眠在哪段记忆?
是.......成婚吗?
他抬眸望去,目光落在那幕幻景之内,纵身投入其中。
“师父......抹上这额红,我亦是你的了。”
一笔金红朱砂落在眼前青年额心,他怔怔凝目瞧着沧渊与当年的自己,心头万千情绪潮涌,忍不住俯身将沧渊拥住,眼前幻景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怀中空空如也。
——他不在此处。
那是会在.......那时么?
他.....兴许会沉溺于那时?
他抬眸望向另一幕,忍着羞耻之意,投身其中,瞧见那水中岩石上沧渊身着婚服压着他翻云覆雨的情状,一时脸颊滚烫,伸手探向沧渊赤裸的脊背:“渊儿......”
眼前幻景亦如云雾消散——他亦不在此处。
那会是.......他初初将他困住之时?
他回眸看向另一幕,见沧渊半跪在困坐于蚌壳之中的他身前,满目是压抑的渴恋与痛楚,如此浓烈,他当日竟一无所觉。伸手抚向青年脸颊,他却同样在他眼前烟消云散。
会是在那一夜他们独处的孤岛洞穴里么?沧渊曾试图将他困在那儿……
他小心翼翼走近少年沧渊,看他攥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地写他此世为他取的名。他凝视着他年幼认真的面庞,伸出手,抚向他的头,手指仍是触到一片虚无。
这是不是因缘果报?
北溟苦笑,沧渊三世恋他恋得如此辛苦,便教他也尝一回求而不得的滋味。渊儿,你到底会在何处?他迷茫无措,目光追逐着他们经历过的一幕幕寻去,泪水一滴滴落下。
满目皆是他,满心皆是他,想得灼心蚀骨,却偏偏触不可及。
沧渊之前,是不是便是如此感受?
渊儿,你说我从不懂你......我如今终是懂了。
我懂了。
眼前模糊又清晰,他目光忽地一凝。
那一处月光如水,柔柔笼着一双人影,他半倚在一颗优昙婆罗树下,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握着灵犀化成的画笔,正恣意挥毫,画卷上所绘不是他人,正是近处少年舞剑的潇洒身姿。
北溟凝视着他。他记得清,那是重渊的试炼之劫后,他为救重渊损耗了神元,闭关修炼期间。那时的重渊,刚历过试炼之劫,受了缚元之咒,修为倒退得厉害,却被他误以为是试炼中重伤未愈,身骨尚未恢复,便将他留在身畔作了掌灯神司,亲铸了魂器赐他,日日悉心教导,师徒二人这段年月几乎是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又因他闭关,更无外人打扰。
如今回想起来,这竟是他与重渊最为宁静美好的记忆。
渊儿......你会在此处?是不是?
他走入那一幕幻景之中,在斑驳树影间徐徐走近那少年,见他舞过一整套剑法,收了渊恒,走到当年的自己身侧。
“师尊,这次如何?”
“不错。”当年的他落下最后一笔,将少年飞扬的发梢勾完,月华下眸底噙着赞许的笑意,“比上回有所进步,只是精神尚须更集中些,方能凝紧灵息,可记住了?”
“嗯,记住了。”少年点了点头,在他身畔跪坐下来,扫了眼画上的自己,脸色微微泛红,“师尊画得......可真好,徒儿乍一看,还当是哪位风姿卓绝的上神了。”
“你倒会自夸。”他忍俊不禁地一哂,见重渊发上沾了朵优昙,便随手替他拈起,放入了自己酒杯之中,仰脖饮下。
重渊痴瞧着他咽动的喉结,情不自禁地抬手为他拭去顺嘴角流下的一滴酒液。他当年却是迟钝得紧,抬睫扫了少年一眼,竟浑然不觉这举动早已超越了师徒界线,只是懒懒一笑道:“优昙下酒,果真味道不错,渊儿,你下回酿酒时往里添些。”
说罢,他慵然站起身来,身形却是一晃,被重渊一把托住了腰身:“师尊?”
是他神元未复,又饮多了酒,竟是有些醉了。
他揉着额角,一手搭着少年挺拔的肩头,声音透着微醺之意,潮湿而温软:“为师有些乏了,扶为师回去歇息罢。”
重渊喉头上下滚动了一遭,扶住了他的腰,“好。”
北溟在旁瞧着,又是羞赧,又是窘迫,心下暗叹,他当年这些举动,自己并没留意,回头这般一瞧,竟是处处皆如在引诱撩拨,无怪重渊会对他生出非分之想。
“师尊,弟子冒犯。”重渊一矮身,将他整个背起,走入优昙树林环绕的一处亭阁之内,将他扶抱到榻上。
见他闭目沉沉睡去,少年落了帷幔,熄了灯烛——掌灯神司,便是守候着他入眠的贴身之人,那时他们便是如此亲近......
重渊尚未犯下大错,他们尚未经历生离死别。
若是重渊,会想时光永驻于此罢?
北溟双目微润,见少年伸出一手,隔着半透明的帷幔,伸手缓缓描摹着自己的脸颊,从眼,到鼻,到唇,似要将他刻在心底,那手指触碰的似乎不是帷幔,而是这三生千年的光阴。
北溟定定望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沙沙,”脚踩在断折的树枝上,发出一声脆响。
亭中少年似被惊动,朝外望来。北溟适才想起自己此时衣衫破碎,满身狼狈,慌慌理了理衣衫,见他飞身跃出,一道寒光直逼而来,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又凝立在了那里。
剑刃抵在喉头之感,竟是如此真实。
漫天飘落的优昙间,他抬眸望向他,对上少年惊愕双眸的瞬间,已是泪水盈眶。腹上的姻缘结,一片滚烫颤栗。
他在此。果然在此。
沧渊恍惚地望着眼前之人,他满身白衣染血,发丝凌乱,似自远方千里迢迢奔赴而来,跨越了刀山火海,才抵达了他的眼前。他沉溺在这段记忆中不知有多少时日,神智已然不甚清晰,辨不出何为虚妄,何为真实,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去......抚上了北溟的脸颊。北溟攥住他的手腕,泪水扑朔滚落。
“渊儿......和我回家。”
滚烫的眼泪落入手心。沧渊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不可置信地顺着他的脸颊抚下,落到肩头,一步上前,将他拥入怀中。
“师......师父。”
北溟颤颤抚上他的脊背,生怕他下一刻又烟消云散,十指攀上他脊背,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身,一张口,嗓音业已嘶哑。
“傻子。”
沧渊浑身颤抖,双臂将他紧紧锁死。
干涸百年的眼底,终于有泪水汹涌而出,混着雨水一并淌落,化成珍珠坠入水中。他咬着牙,从无声哽咽,到泣不成声。
“我想你了,师父。你可知......我想你了。”
北溟抬起手,十指嵌入他发丝间,轻轻收紧,只觉他泪水一滴滴落在他心尖上,将那颗他前世泣出的朱砂痣烙得滚烫。
这拽他坠落红尘的徒儿啊,他与他的姻缘羁绊,往后这生生世世,怕是也要纠缠不清,再也解不开,斩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