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姬肩膀耸动,似乎在笑,面上皮相变幻,最终呈现出一张秀丽姣好的面孔,几人皆是一怔。
灵湫愕然喃喃:“小八.......连姝?怎会是你?你不是.......”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妄执蛊主......竟会是他的师妹。
那张姣好的脸一时又哭又笑,抬首看向北溟:“是啊,我早就死了......死在了蓬莱岛上,被师尊亲手献祭给靥魃........用来交换重渊的命!”她眼神怨毒,“你身为师尊喜欢自己弟子也便罢了,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答应要为我与重渊去找姻缘神女,为我们牵线作媒......你明明知晓,我何其喜欢他!”
北溟一怔,见沧渊侧眸看来,一时哑然。
连姝前面半截全然是胡言乱语,多半是受靥魃当年设下的幻象迷惑才颠倒是非,可后半截所言,确实不假。
自试炼之劫过后,因被重渊救过一命,连姝便对他生了恋慕,不过碍于重渊不受其他同门待见,不敢明着表露,便是藏着掖着暗送秋波,还给他撞见过几次,印象里,最深刻的便是那次——那日下着大雨,连姝上山来给伤势未愈的重渊送丹药,还顺带塞给他一个香囊,那欲言又止满脸羞红的样子,令他这样迟钝的人都瞧了出来,重渊倒浑然未觉......他心思全在他身上,回来便将香囊随手扔到了一边,给他偷偷打开瞧见,里边赫然是一缕头发,上面扎着一根红绳。
他一看便知,连姝是对重渊动了与他结下姻契的念头。
后边闭关出来后,连姝便来偷偷跪求他,又是撒娇又是耍赖,说重渊对她爱搭不理,要他这做师尊去找姻缘神女为他们牵线,找天尊给他们赐婚,他无奈心软之下,便应诺了。
可此事还没来得及和重渊提,便发生了蓬莱之劫。
连姝和众弟子陨灭,他将重渊打入罪仙之狱,再无机会开口。
灵湫沉声道:“小八,你糊涂,师尊怎会.......”
“不怪她。要怪就怪,将她蛊惑至此,对她下蛊,利用她暗中加害我们之人。”眼见自家弟子被祸害至此,北溟心下又痛又怒,目光冷厉,转眸四顾,“靥魃......你在何处,给我滚出来!”
“啊......”此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呼,丹朱捂住了手,昆鹏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惊道,“丹朱!”
几人朝丹朱看去,皆是一惊,只见他虎口处有个似被发丝划伤的口子,里边竟然钻出了一朵紫红小花。
“这是何时......”灵湫脸色一沉,出手如电,封了丹朱的灵脉,触到他手腕的一刻,指尖却感到微微一刺。他不禁蹙了蹙眉,收回手看了眼指腹,却是并无什么异状。
丹朱痛苦地抿着唇:“许是方才没注意......”
“蛊主已被控制,灵湫封了你的灵脉,暂且应当不会有事。”北溟看向他的虎口,伸手想去察看,手腕却是一紧,被沧渊攥住了,便见他手指一掸,鲛绡唰唰几下将丹朱双手缚住了。
昆鹏立即护在丹朱身前,怒气冲冲道:“你做什么!”
“虽然是个废物,毕竟中了蛊,还是得以防万一才行。”沧渊似笑非笑,气得丹朱双目圆睁,“你这臭醋鱼!”
“别闹了。”北溟轻斥一声,环顾四周,见武罗嫁衣结成的蛛网并未随武罗陨灭而散去,上面竟还隐隐泛起瑰丽的彩色光泽,心下不禁一沉,目光掠到武罗寝宫内蔓延出妄执妖花的床帷间似有影子一闪,他抬手便是一箭射去!
刹那间,无数蝴蝶从床幔间疯涌而出,蝴蝶扇动翅膀,蝶翅上瞳纹闪烁,犹如无数双眼睛散布到整片蛛网之中。
这情形,一如当年在蓬莱岛。
沧渊瞳孔缩紧,将北溟护紧在怀。
床帷间,一只手将帘帐掀起,迷幻的彩光流泻而出,勾勒出一个瘦长人影。那人一身淡绿衣衫,面容俊雅,双瞳映着瑰丽妖光,却是定定凝视着北溟,喃喃道:“少君......好久不见。”
“禹......禹疆?”北溟愕然睁大眼,看着他背后扇动的一双幻彩蝶翅,目光微寒,朝他拉开弓弦,“不对,靥魃!你为何要冒充禹疆!现出你的本相,莫侮辱了冥君!”
“少君,我是宴京啊,你的掌灯神司。你不认得我了么?”禹疆嘴角微牵,半跪下来,向他伸出一手,“我终于盼得你归来了。少君,来,我已寻回我族长老魂魄,你随我一瞧?”
北溟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靥魃.......你是如何知晓禹疆前世经历的,你对他做了什么?”
“少君是在担心我么?”禹疆眸底泛起波澜,幻光涌动,似乎有些欢欣,又有些苦涩,却听见一串古怪笑声自他腹腔间发出,“可不是我对他做了什么,北溟,是他献祭于我。至于堂堂幽都冥王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自愿被我一个魔物吞噬寄生......那,便要问你的好徒儿......心上人重渊了。”
“靥魃!”听得这噩梦一般的声音,北溟心头一紧,什么寄生吞噬.....禹疆他,沧渊攥住他的手腕紧了紧,另一手长剑已化作箜篌,十六根弦上杀意凛冽,幽光流转。
“若你想要救他,便来这里边,与我一战。记住,只能你一人前来。”禹疆腹腔间的声音轻笑说道,便见他背后双翅扇动,床帷散开,露出内里之物——竟是那盘古阴阳镜,镜上泛着霓虹色泽,一圈圈犹如漩涡,中心似乎无比深邃。
“盘古镜中的溯洄之力......”人面螺愕然失声,“靥魃想做甚?莫非是想带你回到过去某一时刻,目的何在?”
“你想回到被我挫去仙骨之前么?”北溟盯着他,冷冷道,“不可能。我平生最悔之事,就是未护住重渊,令他受你坑害,平生最不悔之事,便是挫去你仙骨,将你逐出神界!”
“哈哈哈哈——”靥魃大笑起来,便见禹疆眉心一皱,捂住腹部,神色变得十分痛苦,双眸睁大,“少君......我........”
“宴京!”北溟心下不忍,下意识唤出他过去的名字,手握紧弓身,沧渊将他的手攥得很牢,传音入密道,“不许去。”
溯洄之力,回到过去,万一回不来会如何?
他要从那时候重新再追他一遍么?想一想他便要发疯。
“看来是筹码还不够啊。”靥魃又笑一声,便见禹疆一手不受自控的伸出,撕开胸前皮肉,取出怀中一枚紫色果实——
北溟瞳孔一凛,连姝不是真正的蛊主,禺疆才是!
心中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但见禺疆将那果实猛地一把捏住。
“嗯!”灵湫一声闷哼,当即觉得头痛欲裂,什么尖锐之物要从额心神印突破而出,他捂住额头,一下子半跪下来。
“哎——冰山大美人你怎么了!”苏离一把将他扶住,北溟回过身来,见灵湫捂住额头的指缝间竟颤颤钻出一朵花,花朵甫一绽开,里边便钻出一只幻彩的蝴蝶,振翅而飞。
那蝶上有双目的图案,赫然,是一只靥蝶。
当年,便是这种靥蝶蛊惑了重渊心神,令他犯下大错。
北溟心骤然绷紧,咚地往下沉去,“灵湫!”
他何时中了靥魃的蛊?北溟一步上前,灵湫却一把推开苏离,踉跄后退几步,脸上极力维持着平静,双唇却颤抖着:“师尊莫碰我.....不要管我,切莫要为了我进那镜中!”
“你若不进......便会眼睁睁的瞧着你傲雪凌霜的首徒,沦为被心中之欲驱使的凶尸邪祟,等到那时,你又该有痛心啊?”靥魃哼笑不止,令禹疆一点点捏紧手中果实,每捏一分,灵湫便颤抖一下,“那可真就是玉壁蒙污,冰雪染垢了......”
“你住嘴!”灵湫嘶哑吼出声来,只觉北溟雪白身影在眼前晃动,心中藏匿的恋慕愈发强烈,欲念横生。沧渊瞧着他眸中神色,将北溟往后拽了一拽。若是有谁和灵湫最能感同身受,那便是自己。靥魃最擅利用心中之欲,越是忍耐,越是容易陷入疯狂,当年他便是如此......如发疯野兽一般在靥魃血祭之时强要了师父,才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师尊........”灵湫满脸冷汗,只恐作出什么出格之举,心中之欲被北溟知晓,落得满身难堪,想也没想,伸手攥住拂尘,化出长剑,便要当胸一刺,北溟见此情景五指一收,阻住剑势,苏离几乎同时横扑而去,一把将灵湫拥住。
剑尖扎入背脊半寸,苏离忍痛道:“爷爷你莫冲动!”
灵湫咬紧牙关:“你给我滚开!”
不要,他死也不要让师尊知晓。
若如此,他往后连以首徒身份来拜见一下他,看他一眼都不能了。
苏离抿紧双唇,嘴角掠过一抹苦涩,伸手封住了他灵脉。
长剑当啷落地,北溟寒了眸色,如冰雪封河:“苏离你制着他......”他侧过头,看向沧渊,“渊儿你替我,替我护着......”
沧渊手指刻进肉里,牙齿刺进唇间,脸色惨白,眼底泛血。
“你要去是么。”沧渊死死盯着他,自知动摇不了他的心意,“你去吧。只是你且记得,若你死了,我不会独活。”
他说着,眼泪一滴一滴,随一字一句,缓缓落下:“若你回不来,只要活着,便不许忘了这三生,我如何逐你而来,和你许下今日。你要来寻我。”
“好,我答应你。”
北溟泪盈眼眶,说罢这几字,一咬牙纵身飞向镜中,禹疆扇动羽翅,向后迅速飞去,二人身影转瞬被镜中漩涡吞没。
沧渊牙关紧咬,一步一步缓缓逼去,手中长剑一横,抵住了丹朱咽喉,昆鹏蓦然变色,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是你罢。”沧渊盯着丹朱,眯起双眸,眼底血红杀意蔓延,“是你将那胭脂放入武罗冢中,是你对灵湫下蛊......是你在忘川之下,诱我师父开阵救人,引恶诅上身.......亦是你,调换了补天石,破坏了天庭秩序,使贼子上位,顺带还想陷害于我。”
灵湫瞳孔剧缩,急促喘息着,看向双手被缚的丹朱。
方才那手指被刺之感.......可丹朱,是一直跟在他身侧的灵兽,是他当年亲手将它捡回,扶养长大.......如何可能?
丹朱瞪眼骂道:“你在瞎说什么啊臭鱼,我怎么听不懂!见你师父为我家神君独自赴险,你失心疯了不成!”
沧渊冷笑一声,一把攥住他手上钻出的花藤,往外一扯,便见那花藤被拽出的一刻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是幻术。
而且是以假乱真,连上神也看不出的幻术。
好高的道行!
丹朱脸色骤变,赤红双翅猛然撑开,整个人向后飞起,双手现出钩状利爪,赫然变成了一只通体燃烧烈焰的毕方。
这传说中的上古神鸟,业已消失了万年了。
灵湫震愕难言,丹朱在他身侧长大......他竟从未有一次见过他真身,当年他在昆吾山捡到他,因昆吾山上多羽毛丹赤的鸰鹞,便一直当他不过这种寻常可见的仙鸟罢了....
“身为神鸟,为何跟靥魃之流狼狈为奸?我不懂。”沧渊手指轻轻掠过手中箜篌,“还是靥魃的背后,其实有神族倚仗?是东泽,还是执明?”
“他们也配?”丹朱咯咯一笑,声音竟还似个烂漫少年,金色双瞳看向灵湫,“神君是个磊落君子,我实在不该利用神君,可惜了,我是由我主君亲手孵化,他待我的好,你还比不上.....若非延维与烛瞑作梗,我的主君还会是如今的天地共主。”
“你的主君?”人面螺意识到什么,“莫非是——”
“不错,我的主君,是娲皇钦定的天地共主,东皇太一。”丹朱想起少年笑着亲手将他和他的弟弟捧出蛋壳之时,仰首悲鸣。烛溟倾断妄海毁去中天庭,将太一吞噬之时,他们俩便想殉他而去。
可火鸟毕方天生是最记仇的灵宠,如此殉主,他们仍是不甘,跟了助太一上位的司命泽离,从他那里窥得天机,知晓烛溟与延维魂魄残片尚存世间,未来皆会转世重生,命轨相交。
于是他的弟弟修炼出人形,化名星桓,以弟子身份跟在泽离身边,助他一步步变成神界位高权重的东泽帝君,而他则制造巧遇,蛰伏在北溟收下的第一个弟子灵湫身侧,静待时机。
北溟与重渊......相遇之时,便是他们得以窥见主君归来的希望的那一日。若北溟不身负恶诅,若天庭秩序不乱,何须召唤延维魂魄.........他和靥魃又何以触到盘古阴阳镜呢?
终于,教他们盼得了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