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海风猎猎吹来,携着怨灵恶鬼的哀哭吼叫。
“师父,你可是未来得及拿那断笛?”无过飞快摇桨。
经这一句,惑心才想起来,适才匆忙之下,竟是忘了拿那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镇邪之物,不禁叹了口气。
放眼一望,船行过之处的水面下,见已有众多黑影聚集而来,他见怪不怪,双手结印,默默念起经文,几只已经开始扒船的水鬼这才退了下去。
无过也是习以为常,一桨掀飞一只特别顽强还在往船上爬的,跟着他一块念起经文来。
惑心闭上眼。不是没有想象过海晏河清的人间,那盛世太平之景,古文里也记载得一清二楚,令人心驰神往,只可惜,自他出生到死,到成为尸鬼,六百年了,他也从未见过。
在他的记忆里,人间便是这人鬼共存的混乱之状,似乎与修罗地狱并无二致。古经上言,人死之后,便会进入六道轮回,无论进入哪一道,皆会投胎转世,似乎没有一句是真的。
他只知,人死之后,大部分皆会沦为行尸走肉般的尸鬼,意识全无,只有进食与攻击的本能,四处为祸;另一部分则会化作无实的幽魂,若死得平心静气,倒也罢了,若死时尚含怨气,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变成厉鬼怨灵,极为可怖。
如他这般,沦为尸鬼之后,尚能寻回情智,控制自己的,却是少之又少。那些挣扎于死生混沌间,吞噬活人血肉的日子,即便过了六百年,亦会时常成为恶魇,让他不得安眠。
如今这般,以僧侣之名,为苍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便是他唯一能为自己赎罪的法子了罢。
“那是圣僧!”
“圣僧!”
.......
嘈杂的呼喊声从前方遥遥传来。
惑心睁开双眼,见一群衣衫褴褛之人聚集在浅滩上,待船甫一泊停,他们便团团围了上来。
“圣僧救救我们!”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嚷嚷着,宛如炸了马蜂窝,惑心耳中嗡嗡作响,忙温言道:“莫急,你们一个人说,怎么回事?”
周围静了一静,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双目赤红,上前一歩,质问道:“圣僧,是不是因为我们香火钱供奉少了?”
“阿黎!你乱说什么?”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妇人,立时将他扯住。
“我说错了吗?上月他过来诵经设阵,说什么可保我们一月平安,结果呢,这还不出半月.......”那被称作阿黎的男子激动不已,几乎要发疯一般,吼着,“就又出了这样的事!死了这么多人,眼下我新媳妇也不见了,不知会不会也.......”
莫非,是他设那阵时疏忽了什么?
而且,为何说是“又”?
惑心心下疑惑,道:“带我去瞧瞧。别担心,我定会对你们负责到底。”
受袭渔村离他庙宇所在的岛屿不远,船行一柱香时间便到。
一下船,便瞧见一群老弱妇孺聚在一处,嚎哭哀鸣,见他到来,便俱涌了过来,扯着他雪白的衣袍袖摆,叩首叩拜。
惑心忙将近处一位老人扶起,便认出他是这村子的村长,先前便是他来庙中请的他,便道:“你们先起来,容我察看一番。”
言罢,他便立刻进了村口。
一一检查过自己设阵之处,那些一根根由他亲手联结的经幡分明完好,未有一处破损,便连用来压着经幡的石头也并未挪动分毫。他心觉古怪,随那老村长来到发生惨剧的院子前。
院门紧闭着,老村长推开一条缝,不敢入内,叹了口气,便扭过头去。跟在他后方的阿黎颤声道:“前晚,是我和夕儿成亲的日子.......喜宴上,人都好好的,晚上我被兄弟们拖去喝酒,醉倒了未归,第二天早上,全家便.......夕儿也不见了踪影........”
甫一进入其内,惑心便有些不忍。
那院中还保持着先前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残留着一地鞭炮的红色碎屑,与大片大片的血污混在一起。
而纵使心下不忍,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却险些他喉头一阵焦渴发痒,有种生食血肉的欲望,连忙握紧手中念珠上缀的一颗舍利子,按在掌心,方将这可怕冲动压了下来。
“这些......是尸鬼或是怨灵们干得么?可圣僧设的经幡阵,分明没破。”无为看着一院横七竖八的尸首,不可置信道。
惑心弯下身,翻过一具趴着的尸首,见这是个中年妇人,颅骨已然破裂,双目充血,颈上嵌着把菜刀,手上还握着一枚染血银簪。再看她周身其他地方,并无遭尸鬼啃噬的伤口。
这致命之伤,便是颈部。
他蹙起眉,愈发觉得古怪,走到一旁男子的尸首边,便见这男子亦是颅骨破裂,双目充血,衣襟碎裂的胸口上遍布数十个血窟窿。惑心顾不得脏污,从妇人手中拿起那枚银簪,与那男子胸前的血骷髅稍一对比,他心里便咯噔一跳。
“圣僧,怎么了?”无过见他如此举动,不解道。
惑心未答,一一看过所有尸首,心下已有了答案。
不是尸鬼怨灵破了他的阵法,这一家子人,竟是自相残杀而死。可,为何如此?
也许,答案在唯一一个不在这里,生死未卜的那人身上。
“无过,贴符。”
不然一会,这些横死之人都会起尸。
无过心领神会,取出符咒,一一贴到那些尸首头上。
他穿过前院,走入茅屋,便嗅到一股古怪的异香,一闻之下,便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见那名叫阿黎的高大男子跟着他进来,忙伸手拦了他一下,将窗子推了开来。
屋内怪香顿时散去了些许。
“夕儿.......夕儿她不见了,圣僧,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夕儿有了身孕,是我家唯一的香火了。”那男子呓语似的重复着。
惑心蹙了蹙眉,道,“你可知道她的房间在何处?若能找到她的私物,我兴许能寻到她的下落。”
听他此话一出,那男子似乎如梦初醒般,神色正常了些,伸手一指里面的一个房间。房门虚掩着,惑心推门而入,那古怪香气扑面而来,显然这房间正是源头。
房内亦是一片狼藉,一名男子死在喜榻之上,亦是颅骨破裂,颈上缠着喜账,竟是被生生勒死的。
惑心一阵奇怪,看向那人高马大的男子:“夕儿不是你的媳妇么?那......这喜榻上的男子,又是何人?”
“是......是我大哥。”那男子颤抖道,“我们家贫苦,大哥也娶不到媳妇,便只好共妻。”
惑心明白过来。乱世之中,兄弟二人共妻,这种事情也属常见。他没有多问,四下察看了一番,拾起梳妆台上一把木梳。木梳上缠着女子的长发,还沾染着一些红色的粘腻之物,似乎香味正是从这些粉末上散发出来的,惑心嗅了嗅,似乎是.....
胭脂?
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梳妆台上那一小盒胭脂之上。
将胭脂盒盖打开,里面胭脂才被取用了一点,胭脂里还可瞧见新鲜的,未曾碾碎的花瓣。那花瓣呈紫红色,其间还夹杂成闪闪金粉,看上去十分华贵,不似这穷人家用得起的。
将胭脂放进衣兜,他将发丝从木梳上仔细取下,握在手中一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线香点燃,将发丝燃烧殆尽,便见一缕青烟悠悠飘向窗外。
身为尸鬼,自是能窥见一些生者看不见的东西的。
沿着那血迹脚印,惑心推开房内紧闭的窗户,见那缕烟径直飘向不远处的浅滩上,一直飘向海上一处。
顺着那方向看去,对面是一座岛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惑心等了一会,不见那烟雾消散,心知那夕儿尚有一丝生气,显然不是已毙命在水中了。
他心觉诡异,海中水鬼甚多,危机四伏,这一个女子,半夜往海中去了,怎会还能活的下来?
可不论隐情如何,即便是人已丧命,他也要替他们将尸首寻回来了,更何况,如今人还活着。
“夕儿.......圣僧可是知道夕儿的下落了?”
一个声音从惑心身后传来,惑心回眸,看向那高大男子,指着远处那岛屿:“她许是渡水......往那岛上去了。”
“不,不可能!”那男子一脸震惊,更面露惧色,“那岛是......是西海领主的地盘,夕儿怎会去那儿?”
西海领主的地盘?
惑心一愣。
“那岛上,我们都去不得,圣僧,你一定有办法上去,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我家夕儿!”男子又语无伦次的急迫道,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惑心下意识地一闪,退后了一步。
身为尸鬼,他最怕生者触碰。
“我.....知晓了,”他僵着身子道,“定会为你寻着夕儿,放心罢。”
“圣僧......可否借一步说话?”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惑心回过身,见是那老村长,便随他走到了一边。
那老村长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圣僧勿怪,其实老朽也知晓,此事并非圣僧之过,阿黎是一时昏了头,才会对圣僧说那样的话。圣僧才来瀛西部洲不久,定不知晓,这种慘事,这些年在附近几个岛上,已经发生过数回。”
惑心奇道:“你说,这种事,在附近其他几座岛上也发生过?”
老村长点了点头:“都是如夕儿婆家一样,一户人家好端端的,突然自相残杀而死,唯有家中的一名女子下落不明,只是过不多久,便会在出事之地附近的水里寻得失踪女子溺亡的尸首......不知.....夕儿,唉。”他面露不忍,“加高护栏,请法师驱邪,能防的住一般的尸鬼邪灵,可是这种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实在防不胜防啊,不知圣僧可有法子.......”
惑心蹙起眉。会引人自相残杀,还能全然不受他法阵阻拦的,
他也很想查出,到底是什么邪祟。
“我定会去一查究竟,尽量为你们寻回夕儿。”惑心看了一眼那宅子,将袖中一枚符咒递给老村长,叮嘱道,“只是,你们须尽快将他们的尸身焚毁,横死之人,最易变成尸鬼。焚毁之后,将骨骇埋于底下,贴上此符,切忌。”
次日。
“哗啦”一声,一只湿淋淋的手撑在岩石上,沉妄仰身出了水,下身舒张的鳞片渐渐褪去,化出一双修长人腿。
垂首一瞥,半隐在发丝之间,方才在睡梦中勃发之物还未平复,令他有些燥动,仰头靠在岩石上,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只有一半的鲛人血脉,这情汛之兆倒还是不期而至。
生平第一个春梦旖旎难言,梦里那人被他压在身下,呜呜咽咽,喘息不止,一头白发蜿蜒纠缠在他十指之间,身躯纯净柔软,散发着一股清冷禁欲的淡香。他在他身上起伏驰骋,便宛如在海水中游曳一般,说不出的沉醉淋漓,此刻业已清醒,却尚溺在其间,心间焦渴压抑,更隐约有种难言痛楚。
那人却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他惊鸿一瞥的......那位圣僧。
自他登上西海领主之位,这数年间,西海中大大小小的岛国,不知向他进献了多少美人,可谓三千佳丽,各有千秋,却都给他闲置在后宫之中,提不起兴趣宠幸。
整个瀛西部洲,只要他想,什么样的绝色都唾手可得,可他这么多来,初次动欲,竟是因为一位业已遁入空门的僧侣。
实在......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