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冷水滴落在脸上,惑心浑浑噩噩地睁开眼。
似浸没在及膝深的水中,四下里一片昏暗,只有头顶泄下丝缕光亮。他抬眸望去,辨不出这是何地,环顾身周,却借着这微弱光线看见身旁靠着一人,精健臂膀上海图刺青与身下流光溢彩的鱼尾映入眼帘,他一怔,伸手去摸索他腹部,便觉他腹上已覆了一层薄物,摸不出伤势如何了。
腕上蓦地一紧,被一只手攥住,但听青年略有些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本王无大碍,圣僧师父......不必担心。”
听他轻咳一声,惑心胸口顿时紧缩,颤声道:“如何不担心,王上就算神武,也是肉体凡胎,不比贫僧。王上疼不疼?”
听他如此紧张,沉妄心里泛起一丝淬蜜似的甜意,连腹上剧痛都缓解了不少。从小不曾有人疼惜自己,一朝得人疼惜,便不自觉地想矫情一番,当下“嘶”了一声:“疼自然是疼的,圣僧替本王止止疼罢?”
惑心听他疼得吸气,心下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如何能替王上止疼?”
沉妄瞧着他柔软眼眸,鬼迷心窍道:“给本王吹吹罢。”
惑心愣了一愣,虽觉有些不妥,听他嘶嘶吸气,似是疼痛难忍,又瞥见他那伤处上已生出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血已止住,可刀口仍然有些狰狞,便真的伏下身去吹了起来。
轻柔气流拂过小腹,沉妄身子一颤,垂眸瞧见他埋首在自己身下,白发蜿蜒垂落,睫毛轻颤、薄唇微张的撩人神态,耳根不由灼烧起来,腹下都起了可耻的反应。
分明是存了调戏他的意图,可这心无杂念的傻僧侣真这么干了,受折磨的却是他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可以了。”他掩好腹间伤处,将脑海中横生的欲念强压了压,低头在他耳畔道,“本王不疼了。圣僧这口气,堪比仙界灵药。”
青年语气温柔魅惑,煽情得很,惑心听得耳根发热,一抬起头来,鼻尖险些擦过对方嘴唇,不禁惊得往后一缩。
“不知那帮海寇把我们关在了何处。”沉妄抬头望去,伸手摸了摸身后,感觉手心触到的是覆了桐油的木板,道,“我们应是在一处船舱之内。”
惑心摸了摸胸口,只觉怀中已空无一物,想是所有东西都已给海寇搜走了,只剩腕间念珠尚在。只听沉妄闷哼一声,收回手,指间便已多了一枚微亮的物事,竟是从舱板上拔出来的长钉:“既然抓了我们,又没要我们性命,必然有所图。”
瞧见他拔出钉子留下的孔洞,惑心目光一滞——那孔洞里,居然钻出了一朵紫红色的小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
“这里......为何竟会有莲?”惑心心下诧异,伸手去触,指尖才是一碰,便见那莲绽放开来,露出了.....一颗染血的眼球。
这是......邪祟!
他瞳孔一缩,一把抓起沉妄攥着钉子的手,口中诵念驱邪法咒,一掌重重拍下,但听那莲花居然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缩回了舱板之中。
想到什么,沉妄低道:“莫非,那些诱饵所言不假,的确有闹鬼的船,只不过被海寇给占了,这些海寇将我们虏到了那闹鬼的船中?”
惑心点了点头:“贫僧觉得,王上推测的应当不错。”
话音甫落,便听“踏踏踏”,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听一个粗浑的男子声音道:“哪来的女子?”
下一刻,嘎吱一声,上方的舱班被蓦然掀开,光线泄下,竟是个颇为魁梧的虬须男子,赤着风吹如晒的上身,一手拿着叉戟,显然便是个海寇。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神色,垂眸打量了下头两人一番,黑暗中那个瞧不清,光线下这个,头发似雪,容色清冷,便用那叉戟挑起了惑心的下巴。
“白发的美人,我倒是生平第一次见。”
沉妄眼眸一沉,一把抓住那叉戟,仰眸朝那海寇一笑。
鲛族混血的青年本就生得俊美至极,雌雄莫辨,一笑更是万物皆黯,那海寇一时愣怔,失神之间,沉妄抓着那叉戟纵身一跃,手中钉子一掷,正中那海寇一眼。海寇当即惨叫着手一松,叉戟便被沉妄夺下,抵上了他咽喉。
“再多叫一声,本王便取你狗命。”沉妄低声威胁,吓得那海寇强忍剧痛,不敢做声,只是哼哼呻吟。
“王上。”惑心心悬起,替他捏了把汗。
沉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环顾四周,见这里似是船舱底层,除了他们,应当还关押着其他人。似是听见上面响动,底下有人纷纷呼叫起救命来。惑心暗道不好,便闻得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纷沓而来,见沉妄向他伸出空着的一手,忙一把抓住,跃了上去。沉妄便抓着他的手,向后退去。
火光灼灼,几个人影逼近过来。
惑心攥紧手上念珠,手心一展,念珠一颗颗悬浮而起,每颗皆绽出数朵金色曼陀罗,环绕周身,白发飘飞。他是不杀生的,可若这群海寇危及这里诸人性命,他咬咬牙.......
“抓住他们,要活的。”
但听一声幽冷的男子声音传来,惑心抬眸望去,见逼近而来的数个海寇之后,有一个披着灰青斗篷的瘦高身影。
是个修士?
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灵息,惑心心下生疑。在这乱世之中,除了他所在的大梵教之外,尚有众多其他的修士门派,只是正邪两道,良莠不齐,除了修仙的,亦有修鬼道的,不知是什么样修士,会有烧杀掳掠的海寇为伍?
“沉妄.......不,如今我该称你做,西海领主,好久不见。”
沉妄瞳孔缩小,盯着那身影:“你是何人?”
“故人。”那人轻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一手,五指一收,便见沉妄手中的叉戟拧成了一团,那海寇立时挣脱开来,被沉妄一脚踹向逼近而来的几人。
见几个海寇围扑过来,惑心下意识护在沉妄身前,祭出手中念珠,金色曼陀罗霎时散开,撞在几人身上,竟燎起一股青烟,将他们震得向后飞去,七零八落地撞在船壁上,可尚未落地便是一滞,似被无形的力量牵扯,又再次向他们扑来。
见此情形,惑心一惊,被沉妄一把拥住,撞向身后。
轰地一声,舱板一处被手肘撞出一个大洞,四分五裂,沉妄护紧怀中之人,纵身一跃!
“噗通”,二人瞬时没入水下数尺。
惑心睁大眼,只见船底之下,散发出幽幽的紫红光芒,定睛看去,便见那竟是一簇巨大的花,莲花状的花瓣宛如八爪鱼的腾须,牢牢攀附在船底,而花蕊中央,赫然是一张人脸。
一张红唇微张的,少女娇俏艳丽的脸。
似乎瞧见了他们,那人脸的嘴,微微咧开,似乎笑了起来。
这是......什么邪祟?
惑心瞠目结舌,沉妄抓着他手腕的手蓦地一紧,带着他极速游离了船底,霎时之间,一道汹涌暗流自后方朝他们席卷而来,惑心顿觉一道巨大吸力缠住了双腿,与沉妄双双一沉,坠入一片漆黑之中。
待得眼前现出光明,惑心不由一惊——他置身之处,竟已不在水下,而竟在一座华美行宫的回廊之中,身前便是一座高台,高台之外,则是滚滚大海,不知是到了何处。
这是哪儿?
惑心向四周望去,但听后方阵阵吆喝声,转眸回望,便见回廊尽头火光灼灼,数抹人影袭来,追着前方一抹瘦小身影。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那瘦小身影疾步冲来,刹那间与他擦肩而过,惑心只觉余光里金光一闪,凝目看去,便瞧见那似乎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追着他的几人逼近而来,赫然是一群身披软甲的士兵。
但见那少年被逼到高台之上,回过身来,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金刀,满头满脸的血,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双目亮得怵人,死死盯着眼前向他逼来的士兵。
惑心瞳孔一缩,盯着那少年脸庞与手中金刀——
这是.......少时的西海领主!
他这是在他的梦境之中么?
“王后说了,留不得他活口!放箭!”
“嗖”地一声,数道淬火利箭射来,那少年朝海中纵身一跃,仍是躲避不及,顷刻间已被数道利箭射中,倏然坠入海中。
惑心只觉心底也似被利箭贯穿,跟着他一跃而下。
却只见他坠落入水之处,水面瞬间荡开一片涟漪,潋滟出一团光晕,渐渐扩散开来,一抹亦真亦幻的发光人影自涟漪中心渐渐浮现,是一袭白衣黑发,头上束冠,面目却是模糊不清,仿佛了笼着一团轻烟,唯独额心一抹水滴形的银色印记熠熠生辉,身上衣袂飘飞,更缀着丝丝缕缕的淡蓝焰火,虽不见面目,却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宛若谪仙降世。
那修长身影弯下身来,将落入水中的鲛人少年轻轻捞起,抱入怀中,足尖点水踏波,翩然飞起。
惑心跟随着那人影而去,心下怔忡,只觉此情此景与那身影皆似曾相识。见那身影抱着少年翩然落至附近的一座岛,将他放在被海水浸没的浅滩上,甫一伸手抚过他的身躯,手心便绽出丝丝光焰,竟使少年身中的数支箭矢化水溶去。
惑心看着这一幕,双眸渐渐睁大。
他意识到,为何这一幕他会似曾相识了。
这情形,是他多年前一次突发恶疾,昏迷之时做的一个梦啊。
梦中他恍恍惚惚,只觉魂魄离体而去,飘到一片海中,茫然之际,便见到了那抹从海中升起的人影,目睹他救了一位濒死的鲛人少年,眼前所见,不正是那梦中的此情此景么?
为何,会在此时重现眼前?
惑心愣在那里,见那人轻柔抚过少年的脸,他这才发现少年双眸半闭,一道焦黑的痕迹自双眸间横贯而过,似被方才淬火的利箭灼伤,不知是不是盲了,眼底渗着血,一片晦暗。
“王上......”
他心下一痛,不自禁地半跪下来,见那面目模糊的谪仙如当年梦中所见那般,颤抖着一手,将手掌覆在了少年眼上,手心光焰绽放开来,尽数涌入了少年眼缝之中。
待光焰渐渐熄灭,他又从袖间撕下一截发光的衣料,将他双目温柔覆上,紧拥在怀,如哄小儿一般轻拍他的脊背。
是在做梦么?
他又梦见当年的情形了?
沉妄浑浑噩噩的心想着,只想伸出手去,揭开脸上的布料,看一看那人的模样,身子却如被魇住一般,动弹不得。
当年亲眼见到母亲双目被剜,他无助之下,只得跪求自己身为太子的王兄施舍些创药,却险些遭到狎辱,激怒之下,他
失手将其刺成重伤,便被王后下令赐死,更要取他双目。
他一心复仇,只想逃出生天,才遭到士兵围剿追杀。
身中数箭,坠入大海,也不知是哪来的仙人,竟忽然现身,在生死之际,救了他一命,回想起来,宛如一场梦境。
待少年渐渐安静下来,惑心瞧着那梦中的身影将他抱到附近一处岩洞之中,日日用身上的光焰,为他疗伤安神。
起先少年神智模糊,半梦半醒,惊悸癫狂,如同疯子,他便只好日日夜夜拥着他,才能令他能够安睡片刻。
过了不知多少日,少年才终于清醒了些,睁开眼,双目却依然是一片朦胧,似蒙着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摘下,却被一只手轻柔按住。
“你是何人?我可是已然死了?”少年喃喃问。
那身影沉默了一瞬,摸了摸自己的喉头,似乎叹了口气,一如惑心当年梦中一般,不知何故没有出声,只是握住少年的手腕,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写道:“你自然未死。”
“你是.....神仙么?”
沉妄听见当年的自己低低呢喃。这拥着他几日几夜,将他从生死一线之间捞回的恩人,他感觉得到他怀抱的温度,呼吸的柔软,手指的抚触,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却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徒劳的睁大眼,妄图看见。
可他受伤的双眼,隔着一块纱布,也只能窥见一抹模模糊糊的身影,能勉强辨出他是个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罢了。
未曾一睹真容,却已刻骨铭心。
真想在这梦中能揭下蒙眼的布,看清他的模样,哪怕一次,一次也好。可无论梦回多少次当年的情形,依旧是惘然。
倘若能回到当初,便是拼着瞎了一双眼,他也要记住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