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对我,也都是利用么!”昆鹏攥紧双拳,化成巨鹏之身,扑扇双翅朝丹朱冲去,沧渊一跃而上,踩上他的脊背,手中箜篌乍然音裂,掀起狂烈音浪,与丹朱正面相击!
跃入镜中的一刻,强劲无比的涡流席卷周身,北溟只觉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撕裂开来。天旋地转了不知多久,他忽感周身袭来一阵被锐物贯穿的剧烈痛楚,不禁痛得慘呼出声。
下一刻,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漆黑。
“少君......少君!怎么如此!少君!”
声声厉呼从近处传来,将他从昏迷中渐渐唤醒。
北溟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模糊的血红。
眨了几下眼皮,眼前才慢慢清晰起来,映入眼底的,是一条修长的青金色蛇尾,尾端被尖锐的青铜贯穿,已可窥见白骨。
那是他自己的尾巴。
再往上看去,每隔一寸,蛇骨之上皆钉了一根铜刺。
便连七寸之上,也钉了一根,而且尤为硕大,上面还刻了奇异的符文,仔细一看,似乎竟是镇魂之咒。
他艰难抬起头来,从白发间隙间,看见禹疆半跪在不远处,手抓着栅栏,目呲欲裂地望着他,俊雅的脸上血泪交织。
不,此时的他,还叫宴京——
这是延维受烛瞑所累,被冤下罪狱之时。
“怎会如此.......靥魃分明是想回到被你搓去仙骨之时,为何会回到此时!”瞧见里边受刑之人的身影,令他痛了几生几世的噩梦竟重现眼前,宴京浑身发抖,几乎崩溃地嘶吼出声,“.......少君.......少君!我不想如此.....这不是我要的.....”
北溟闭了闭眼,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亦猜到了什么。
靥魃的目的,并不只是向他复仇这么简单。
如若如此,他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吞噬禹疆,跟踪到此,利用阳镜中的溯洄之力,带他回到此时此刻。
他想要的,兴许是......颠覆这万年以来的天地。
他的身份,兴许与.......那若能复生便能颠覆天地之人有关罢。
“不怪你,宴京。”北溟叹了口气,低道。靥魃乃为欲魔,最擅趁虚而入,利用人心中之欲蛊惑人心,令人陷入疯狂,失去思考能力,虽不知禹疆是如何被靥魃所惑,向他献祭了自己,他也相信,此般结果绝不是禹疆所求,他一心所求,便只是想要他远离烛溟,远离重渊,护他周全罢了。
“都是重渊......若非他那日逼我太甚,我不会如此荒唐......”宴京抓着栅栏的手指深深刻入掌心,眼前被血泪模糊一片,这数百年来一直浑浑噩噩的思绪却渐渐清醒过来。
那时知晓万魔之源崩毁,魔族四处溃散,他抓着了靥魃,将其封入幽都,重渊却不知从哪听得谣传,以为他寻着了北溟魂魄私藏,疯魔一般闯入幽都,将九重地狱翻了个底朝天,与他大战之下,不仅将他重伤,更误将镇住靥魃的封印破坏。
他本来便已为他痛得要走火入魔,靥魃趁虚而入,蛊惑他的心神,易如反掌。看见靥魃为他造的美梦,想着能与少君像从前那般如清风明月相伴相守,便似得了失心疯一般,向靥魃献出了他重修一世才修好的这副神躯,容一个魔物寄生在了该以斩妖除魔为毕生使命的冥君体内,将连姝魂魄从忘川勾回,炼成妄执之蛊的蛊母,利用她对付凡世的重渊,想将他与北溟分离.......这种种,竟都是他疯魔之下干出来的事。
为此,在凡世,他竟令身为圣僧的他被一剑穿胸,架在火上......
他那时怎么忍心的?心中只有欲求,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少君......宴京对不起你。”
他厌恨恶心烛溟.......如今干出来的事,却比他还要卑劣。
“哈哈哈哈.......”一串轻笑声传来,北溟抬眸望去,见一抹着赭色绣金长袍的颀长人影缓缓走来,穿过万年光阴,来到他的眼前。娲族与狐族混血的青年微笑着,一双上挑的凤眼蕴着胜者的得意之色,一手轻抚着臂上一只通体赤红的火鸟。鸟儿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双翅轻颤,不住发出啾啾啼叫。
“星儿.....这万年,辛苦你们兄弟俩了。不枉我养你们长大。”
鸟儿啾啾叫着,摇摇头,一双与主人颇为相似的上挑鸟目睁了开来,睨向北溟这边,眼中透出怨恨锐利的光芒。
只与那眼神对视一眼,北溟便认出,这便是靥魃真身。
“延维,好久不见。”太一笑道,“我的好堂兄。怎样,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你可还受用?那时,你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北溟目光扫过钉住他七寸的镇魂钉,说得便是这个罢?
的确,那时在延维记忆中,他未曾窥见这根东西。
心底倏然一沉。
太一在尝试改变过去。
“畜牲!”禹疆嘶吼一声,纵身朝他杀去,被太一身侧的神侍一掌击中,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栅栏之上,倒地呕出一口血来。北溟牙关一紧,挣了挣尾巴,便感到一阵裂魂的剧痛。
“你可别乱动,否则容易魂飞魄散。”太一弯了弯唇角,伸手一拂,竟将狱门大开,伸手拽起神骨折裂的禹疆,将他一甩,扔到了北溟身前,缓缓走入,挑眉道,“你如此痴迷你的少君,本君可怜你,你便趁现在好好与他亲热一番,否则过了今日,你们主仆二人便再也没有机会相聚了。”
“少君.......”禹疆一点点爬到他被钉死的蛇尾边上,颤抖着抚上他染血的鳞片,仰起头来,神色痛楚疯癫,“你疼不疼......”
太一抬起着金靴的一脚,踩住禹疆脊背,重重碾压,当下将他踩得神骨寸断,发出咯咯的碎裂之响。禹疆却是一声不吭,只是一手向上伸来,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摆,指节攥得青白。
“宴京!”
北溟心下痛楚难言,抬眸逼视太一,咬牙吼道:“你不过是想要回天枢,想要我死,何必如此折磨他?”
“为何如此?”太一笑意森寒,“若是那时,我不过是嫉妒你,怕你夺权,想逼你说出天枢下落罢了,可后来烛瞑因你将我困在忘川之下,令我受尽煎熬万年之久,虽因溯洄之力回到此刻,可带着未来那些记忆.......我真是恨毒了你。折磨你在乎的人,便是诛你之心,我乐意啊。”
“你.......”北溟双目充血。
他垂眸,目光扫过他蛇尾上的那枚镇魂钉,道:“而那时,我也不曾料到你为何如此虚弱之时元神脱体,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力,能逃出天狱将我重伤,后来才想明白,唯有可能,天枢便在你的体内.......重来一遍,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
这是个谋划已久的局。
北溟背脊发寒,想到如若历史改变,他回不去沧渊当如何,一时心头紧缩,咬紧牙关,试图蓄积灵力撼动镇魂钉。
稍微挪动一丝,他整个人便如同要被撕裂开来,冷汗落下。
渊儿.......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此刻,他还是延维……还不是散了魂魄凝聚在笛子上化成的北溟………
“哈……”他心生一计,盯着太一道,“不错,天枢的确就在我体内,与我神血神元早已融为一体,你便是想夺也夺不去。”
“夺不夺的走,不妨一试……”
太一轻笑一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颈侧,大口吮吸起他的娲族纯血来,一手撕开他衣襟,探到心口,五指径直插入他神元之内,猛然抓紧!
便是现在,若他自殒,太一便是弑神,天罚当诛!
北溟攥紧五指,便要自爆神元之际,忽听得一声巨响袭来,一条庞然硕长的赤色巨龙撞入视线,太一整个人登时被咬进一张血盆大口之间,獠牙贯穿他的身躯,顷刻将他撕咬得鲜血四溅。
太一惨叫起来,未来得及挣扎,身躯便被龙口中喷吐出的黑色烈焰吞噬。“主君!”靥魃发出厉声尖叫,化成毕方扑撞在巨龙身上,被它长尾狠狠一甩,抽得骨筋折裂,摔在一枚长钉上,被贯穿了身子,整座天狱乍然之间也四分五裂开来。
烛瞑!他怎会此时赶到!
他瞳孔剧缩,见那赤红巨龙掠过眼前,巨爪将他镇魂钉瞬间根根拔起,他身子一松,立时将不省人事的禹疆打横抱起。
“师尊……我来了。”
听得这声颤抖呼唤,与那双漆黑双眼甫一对上,北溟心头一惊,在龙身将他卷住的一瞬身形一晃,闪避开来,朝断妄之海的方向疾飞而去。
不成......不能容烛溟此刻救了他......
如此,历史便被更改了。
落到断妄之海的崖边,他将禹疆轻轻放下,施展灵力替他修复神骨。
“师尊!”
听得背后穿来一声厉呼,他回眸望去。
海风朔朔,掀起他的白衣白发。
一眼万年。
烛溟化成人身,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冲他半跪下来。
与沧渊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红了眼眸,膝行而来。
“师尊,不要走。”他一面膝行,一面叩首,满脸皆是泪水,将那时未曾当面告诉他的话倾吐而出,“你不要走.......师尊的族人,瞑儿方才已悉数将他们救出……瞑儿错了,瞑儿愿把天枢还回去,去天庭请罪,师尊怎样罚瞑儿都好,下罪狱也罢,瞑儿往后生生世世都听你的话.....不要走。”
北溟一怔,心头泛起一丝凄楚和怜惜。
没有想到,烛瞑竟会在此时赶到,救了他的族人,最后也竟会是烛瞑助他脱了困。
若他便是沧渊,留在此,也无妨。
可他终究不是。沧渊不过是他眼泪所生之灵,若不跳这断妄之海,让历史重演,他便再也.......见不到沧渊了。
“师尊.......你走后,瞑儿才明白......瞑儿这世上最在乎的便是你,瞑儿真的好后悔。”
“烛瞑.......”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满脸是泪的少年,目光潮湿温润,“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放下罢。为师......原谅你了。”
说罢,他纵身一跃!
......
“重渊,你且饶他一命!”
见昆鹏挡在身前,沧渊手指在琴弦上一凝,目光森然地看了被鲛绡裹成一个人茧,七窍渗血的丹朱一眼,回身望向阴阳镜。镜中的溯洄之阵在北溟消失时便已消失,此时还未出现。
“这溯洄之阵如何再此开启?”他看向丹朱,逼问道。
“唯有天尊之契与娲血集于一身者才能开启,”丹朱冷哼,“你便莫要想了,即使你进的去,也不一定能遇见他。若他回不来,你便认命罢,你与他的一切,本就是场错误。”
沧渊怔怔望着镜子,走到镜前,伸出手去,将五指覆上。
你说过的,会来寻我。
三千弱水,唯我一泪。
我信你,不会负我。
蓦然之间,镜中一个漩涡扩大,一双手从镜中倏然探出,将他拥入怀中,沧渊猛地一怔,泪水泉涌而出,将他紧紧拥住。
蛇尾将他腰身紧缠,北溟五指嵌入他发间:“渊儿......”
“我便知,你定会回来。”沧渊沙哑喃喃,埋入他心口,深吸一口气,“我便知往后你都不会骗我。”
额心痛楚已然消失,此时却换成了心口。灵湫望着镜前紧紧相拥的二人,仰倒在地上,一直紧攥的手,却缓缓松开了。
罢了。
幸好,他还不知道。
苏离解了身下人灵脉,目光从他脸上收回,默默起身,抬手摸了摸后背伤处,自嘲地牵了一牵嘴角,却忽觉背上一凉。
灵湫从他伤处上收回手指:“多谢。”
“你竟然回来了......莫非我主君......星桓.......”丹朱睁大双眼,话未说完,便咳出一口鲜血来,昆鹏哀嚎一声,双翅将他紧紧裹住,“丹朱!”
“对不起......昆鹏.....我不该欺你.....我喜欢你,不曾有假。可主君于我有养育之恩,情义难两全.......你忘了我罢。”丹朱轻轻道,在他侧脸轻啄了一口,一如初见之时的绯衣少年。而后他双眸渐渐闭上,一身烈如火焰的羽毛迅速褪成了灰黑色。
昆鹏哽咽出声。
但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整座武罗冢都坍塌下去,昆鹏双爪抓住丹朱,展开巨大双翅,将几人承起,飞向上空。
甫一飞出电闪雷鸣的结界,便见一片手持弓弦的天禁羽卫已布阵候在外围,将他们重重围困其中,兵阵后方,一位俊朗健硕的男子骑着白虎,另一位则是个长发飘飞的俊秀男子,半卧在金色麒麟之上,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显然便是白虎神君执明和东泽帝君了,在他们身后,便是一干追随他们的乱臣,看阵容,委实有几个不易对付的厉害武神。
瞧见由上方悬浮的二十八颗补天石结成的紫色法阵与石上浮现的二十八个先神人影,北溟瞳色凛冽,人面螺亦道:“他们竟然......竟然利用补天石驱策先神元灵,简直无耻!”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可以诛杀怀有日月之契的天尊,那么便是眼前这名为“审判之刑”的阵法。自古以来,便唯有娲皇动用过一次.......以此诛杀了延英。
这群贼子,为了夺取中天庭,竟敢如此逆天而为。
北溟怒意滔天,长长蛇尾伸展开来,手中弓弦凝成,喝道:“谁敢妄动,当场诛杀!”
“他怎会有娲族特征?我记得北溟并非娲族血脉!”执明盯着远处那人青金色的蛇尾,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通过盘古阴阳镜成功召回了延维魂魄.......看来星桓的计策并没有成功,他终究是回不来了。”泽离将目光投向那坍塌的武罗冢中,眼中闪现出深沉痛楚。除了星桓,世上再无人知晓,当初他愿追随太一,并非迫于他的威逼利诱.....在娲皇身畔初为司命神官之时,是他亲手为太一破壳,将初具仙灵之形的太一捧出神巢,后来又看着太一渐渐长大,看他成长为风姿俊秀而野心勃勃的少年,早在他来寻他相助之时,他便已对他情根深重......明明身为司命,他早已测出,这真正的天地共主并不该是他的,他亦愿为他逆天而为。
如今他回不来了,这天尊之位,他也要亲手为他夺来,斩杀北溟,以此为祭奠。
“都到这一步了,执明,你该不会怕了罢。”泽离嘲谑地笑着,一只戴着金镯的手搭上身旁自家姻侣坚实的肩膀,“若你怕了,此时退缩倒还来得及,将来向北溟俯首称臣,他心底仁善,尚能饶你一命,不过我嘛,毕竟才是幕后主脑,便不知会被如何处置了。若到那时,我便主动担了这一切,与你解了这姻契罢。”
“胡说什么。”执明攥住他的手,“谁说我怕了。再说往生门是我亲手封的,如此大罪,他再仁善也不会饶恕,既然如此,不如一条路走到黑,这审判之阵在此,只要他们全数陨灭在此,往后在神史上抹去这一页,又有何难?”
言罢,他高喝一声:“诸位先神,罪神北溟勾结其弟子遗墟魔尊重渊,与其结下姻契,私闯神族禁域,诛杀武罗神女,盗取盘古阴阳镜,意图倾覆天庭,其罪不容诛!”
听得那句“勾结”,北溟牵了牵唇角,手将沧渊的手紧得更紧。
一手与北溟手指紧缠,沧渊双眸微眯,另一手长剑凝聚成形。上一回与这么多神族对阵,还是上上世他为求北溟,杀上天庭之时,而这一回,他们竟是并肩作战了。
何其之幸。
“诸位神族莫听他们颠倒是非!”灵湫手中拂尘一甩,环顾四周,“重渊虽为魔族,与我师尊乃是真心相许,绝无侵犯神界之意,更无盗取盘古阴阳镜,诛杀神女之事!”
沧渊微微一怔,瞥了眼灵湫,未想这素来与他不合的大师兄,竟会在此时为他说话。北溟心下泛起一丝欣慰,低道:“不必解释,没用的,灵湫。这些先神之影皆是被补天石吸附而来的神力凝聚而成,并无太多判别是非的能力,只要感应到这阵中有魔族存在,便会忠诚的掌控阵眼者所屈策。”
说着他望向东泽之处,见他背后一轮法阵光晕璀璨,显然便是阵眼无疑。北溟拉开弓弦,瞄准了他,一箭射去,箭光却登时被一位先神之影抓住,沧渊见状正要出剑,却被北溟一把攥住:“这是神族最厉害的阵法,你别妄动。”
“即便你如今是天尊,也得敬这些先神三分。”
与他对视一眼,泽离恨恨一笑,喝道:“众羽卫听令殉阵!若有不从者,九族连诛,挫去仙骨投入幽都,永生不得超生!”
北溟一愣,见阵外先前犹豫不前的羽卫们皆步入阵内,将佩剑纷纷刺入心口,一时间神元化成一团团光晕,在阵中此起彼伏的散碎开来,他震愕难言,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同时立马意识到了,泽离与执明为何要如此行事。
他仰头看向头顶,这审判之阵不过是将他们困住,魔族在此,众仙又纷纷献祭,他们是想引天罚降下,兵不血刃。
人面螺吼道:“北溟,快召唤天枢,唯有天枢能破坏此阵!”
“天枢.......”
北溟看向掌心,想起太一所言,天枢就在他的体内么?
要如何召出?
眼前浮现出记忆中天枢受到延维之血召唤的景象,北溟划破掌心,握住灵犀,拉开弓弦,再次瞄准东泽,便见一缕缕金光自伤口之中涌出,却听见旁边沧渊闷哼一声,似乎万分痛苦地半跪下去,背后伤口亦有金光涌现出来,汇向他的手心。
北溟握着弓弦的手一颤,僵在那里。
“天枢.......”他瞳孔扩大。
对了,天枢的另一半在烛瞑那里......
是天枢一开始便藏在沧渊体内,还是......他在忘川之下与烛瞑同归于尽之时,烛瞑体内的天枢,汇入了沧渊骨血之中?
“果然,重渊的体内藏着天枢。老朽先前只是猜测,待到你第一次用吞赦日月之时,老朽才敢确定。”人面螺颤声道,不敢抬头看他,“北溟......若天罚降下,我们尽数折在此阵中,天庭将落入乱臣之手,他们不会放过不肯臣服于他们者,皆时天庭将会横遭屠戮,下界也会因他们而众生凋零......”
“住口!”北溟厉喝出声,眼底泛出血色,双唇发抖。那便要他拿沧渊去换么?他缓缓摇头,不要.......他做不到。
众生也好,天庭也罢.......泪水溢出眼眶,哪怕世间万物陨灭,受诸神苍生唾骂也罢,他也割舍不下沧渊........头顶天罚渐渐凝聚而成,电闪雷鸣间,他的双手却抖得根本无法握住弓弦,欲转过身去,却忽觉双手一紧。
是青年修长有力的一双手,将他的手紧紧攥裹住了。
“我不是什么良善伟大的英雄.......师父,这天地世间,我独爱你一人。逐你三生,盼得你回眸一顾,我永世无憾。因我爱你,所以不愿你为我而使苍生凋零,背负罪责.......”
北溟拼命摇头,泪水泉涌:“渊儿,不要.......你不许!”
“因你爱我,我愿为你去爱这苍生。”
低沉话音落定,弓弦被沧渊紧攥他的手,蓦然拉开!
“不!”北溟撕心裂肺地吼叫出声,心神俱裂。
握住他的双手化作一片金光,在眼前猝然爆裂开来,淹没天地。北溟泪眼模糊,眼前一片白茫,向后仰倒而去,似落入一个温柔怀抱,恍惚之间,听得熟悉魅惑的声音在耳畔道。
“我不会就此离去的,师父.......我们还结有姻契呢。
……还未与你白头偕老,双宿双飞,我如何甘心。”
是了,他们还结有姻契呢。
北溟闭上眼,哽咽而笑,幸而,还有这姻契。
这曾经令他万分头痛的姻契,竟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当——当——当——”
庄严的盘古之钟响彻天地,天际日月同升,紫光萦绕。
新天尊继位的这一日,诸神俯首。
灵湫抬眸仰视着在一众神司的簇拥下,拖曳着青金色蛇尾缓缓行上天尊宝座的那抹修长人影,只觉他孤独至极。
若能成为长伴他身侧的那一人,该有多好。
回首落座,北溟目光穿过低垂的冕琉,穿过拜服的众神,远远投向殿外的云层,恍惚间,垂在眼前的不是天尊的金色冕琉,而是那一日,那些垂在红色嫁纱前的金色流苏。
待登基的典仪过后,天庭稍稳,我便可放下一切去寻你了。
渊儿,等我。
.......
半月之后。
不知师尊召见他有何事?
灵湫伫立在天尊寝宫门前,攥着拂尘的手微微出汗,因着许久未与这思慕之人单独见面,他心下又是忐忑,又是无措。
但更多的,是难以压抑的欣喜。
苏离瞧着他,心下暗叹了口气。
这人......该不会还没死心罢。
即便重渊还未回来,他也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啊。
便如他自己......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
灵湫眼里只有他的师尊,怕是毫无察觉,他对他的这份心思。其实在蓬莱之时,他便已对灵湫生了旖念了......只是他这人嘴上没个正经,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一个邪灵,如今虽然修成了仙,想要追求灵湫这样出类拔萃的上神,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即便,灵湫为了报他之恩,将他留在座下,收作徒弟封作了神侍,这份心思,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
罢了罢了......
反正如今能长伴心上人身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或许有一日,他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想到此,苏离笑了一笑,又调侃灵湫道:“哎......我说爷爷....师尊,你在这门前都徘徊了半个时辰了,还不进去啊?”
“你闭嘴。”灵湫压低嗓门,抬起手来,手悬在门前半晌,才终于轻轻敲上了一敲,仿佛生怕将里面的人惊动了似的。
门自动打开,一阵蕴着淡淡冷香的风扑面而来。
拂动的鲛绡后,一抹风姿卓绝的身影在灯光间隐隐绰绰。
他未着天尊衣袍,一如从前,穿着件素净的深衣,雪白长发随意披散着,身上却似淬染着银河光华,动人无比。
“进来罢,灵湫。”
北溟未有回头,目光还凝在眼前那枚发光的物事上。
灵湫缓缓走入,瞧见他前方那枚物事,目光一滞,睁大了眼。
但见那物事悬浮在一盏灯台上,似是个半透明的卵,从内二外透出蓝盈盈的光华,晶莹剔透,可窥见内里有一抹小小的蜷缩着的影子,似蛇非蛇,似鱼非鱼,模样竟可爱至极。
“师尊,这是.......”
“是我与重渊的后裔。”北溟略微有些窘迫,一手抚过那卵的外壳,那里边的小蛇鱼便逐他手指而动,“前些时日.....我去歧彭那拔除恶诅,才发现识海中竟已有后裔元灵。重渊如此虽有些胡闹,可多亏了这小东西,恶诅才能顺利拔除。”
灵湫笑了一下,心里泛出淡淡苦涩与无限艳羡。
“师尊此番召我前来,莫非是与这后裔有关?”
“不错。”北溟回过身来,微微一笑,“你知晓,仙灵凝形,尚需千年岁月,我离去这段时日,还望你帮我照看他,以及......”他顿了顿,“我还需你,代我执掌这天尊之位。我思来想去,你如今在神界德高望重,是最合适的人选。”
灵湫怔了一怔,对上他的眼神,未有犹豫一刻,便半跪下来:“师尊开口,无论何事,弟子也义不容辞。”
“以前不是便和你说了,不用动不动便跪我。”
北溟弯身将他扶起,发丝温柔拂过他的手背。
灵湫迅速扫过他的侧脸,敛目垂睫:“师尊.....是要去寻他罢。”
“嗯。”北溟点点头,“已耽搁了些时日,我等不得了。”
等不得了。
........
人间。仲夏。
焰火璀璨,花灯漫天。
这日这是七月初七,情人相聚的七夕之日。
七夕庙会上热闹得很,大街小巷挤满了前来猜灯谜,放河灯,求姻缘的年轻人们,红尘滚滚,情人如织。
白衣玉冠的公子穿梭在人群灯火之间,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惘。
这惆怅之感似是与生俱来,总是隐约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虽然自小锦衣玉食,人群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在万千宠爱中长大,选秀之时进献的美人图都堆成了山,他也没一个瞧的上眼的,一直兴致寡淡,都有传言说当今天子是个断袖。
“公子,今日七夕,你这般微服出游,该不会是瞧上了哪个民间女子罢?”一个清和的声音在他身畔笑道。
楚溟瞥了一眼旁边面容俊雅的侍从,轻斥:“胡说什么?”
“公子不是一直苦恼与奴才的绯闻么,不如今日便带个民间女子回去,教那些大臣们惊掉下巴?”
“哈,这主意倒是不错。”
二人谈笑风声间,已行到了一座桥上。桥上挤满了放灯的人,忽而人群爆发出一阵喧哗,有女子惊呼起来:“快看,那不是澜音坊的灯船嘛,快看啊,那是不是那个天下第一乐师!”
“据说他说得倾国倾城,终于能一睹真容了!”
“这乐师,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怎么听说是个男的?”
“是个男的,不过说是有鲛人血统,容色更甚女子。”
一串银泉乍泄般的拨弦之音由远而近,楚溟不知怎的,心里一动,下意识地侧头,朝那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但见河道之中,一艘乌木游船缓缓驶近,船上鲛绡拂动,一抹墨色人影坐在绡纱之后,身形颀长,拨弹着怀中箜篌。
“咚.....咚......咚咚.......”
虽不见面目,楚溟的心,却是一下比一下跳得急促起来。
未曾谋面,却仿佛已盼了这一人许久许久。
若要见他一面,需要多少金子?
此番他出来,带够了没有?
楚溟手忙脚乱地摸自己怀中,想一睹乐师容颜的女子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前去,潮水一般将楚溟也挤到了栏杆之前。
船缓缓行到桥下,刚刚摸到怀中的镶金玉壁,他整个人便不知被谁撞得往前一倾,从那桥上直接跌了下去。
下一刻,人便坠入一片柔软的鲛绡中,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慌乱之下,甫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双幽深如沼的眼眸。
低沉魅惑的青年声音响在耳畔:“公子怎么如此不小心?”
楚溟心跳一凝,只觉心下缺失的部分,倏然圆满起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北溟长舒一口气,如大梦初醒,从凡世的人生中醒来。
这一世,他与沧渊,竟是甜蜜缠绵得很。二人在七夕相遇,他当晚便将沧渊带回了宫中,虽然他这帝王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但至死沧渊也守在他的身边,在他死后便殉他而去。
临死之际,他们还长发相结,十指相扣。
北溟抬起手来,五指收紧,手中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这一世已然结束,他该回来了罢?
坐起身来,他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凡世逝去的那艘小舟之上。
身畔不见沧渊,外边却哗啦啦的,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掀开帘子,探出船舱,见外面碧波万顷,船已然浮到了空中,一个颀长身影穿过重重雨幕,踏云而来,落在了船头。
这日,又是一年七月初七。
“师父。”雨丝间,那人朝他深情微笑,“我回来了。”
北溟含泪扑去,一把将他紧紧拥住,蛇尾缠住他腰身。
沧渊双臂收紧他的背脊,力气之大,似要将他揉进骨血里,北溟仰起头来,吻住他的唇,二人唇舌深深绞缠,被他抱紧船舱里去,好一番激烈索求,弄得小船在云端上下起伏。
情热过后,耳鬓厮磨之际,北溟轻喘道:
“渊儿,我好想你。”
沧渊吻着他颈侧耳根:“我比你更想。”
珍珠自颈窝坠落而下,北溟疼惜万分的吻住他的眼眸。
“往后余生,我都不会再让你哭了。”
沧渊笑了笑:“若让我再哭,我便教师父......哭都没力气哭。”
这句话他可谓身体力行的实践过。
北溟耳根一热:“你.......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沧渊抱起怀中人,跃出船外,此时外边雨势已然止歇,天际星汉灿烂,一片璀璨,美得令人心醉神迷。
沧渊足尖一点,抱着他,在云端旋转起来。
弱水三千,他无意中捞起的一条鱼,痴缠三生,终得他回眸一顾,甘愿坠落红尘,与他许下白头偕老的诺言。
三生泪尽,此世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