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曦“啧”了一声,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参破了这玄机,不由神经气爽,伸手揉了一把沧渊的脑袋。沧渊被他揉得僵了一下,迟疑的抬头,在他手心蹭了蹭,师徒俩竟似回到了以前的亲密状态。
气氛难得一片和睦,楚曦轻柔地将沧渊握入手心,捧到眼下,温言道:“待我们从这儿出去,你便与为师回天界如何?莫再行错事,与魔族为伍。若你肯悬崖勒马,为师一定,一定会护你周全。”
沧渊仰头凝视他,眼神深暗,良久才道:“好。”
闻听外边已然安静,楚曦起身,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来参加婚礼的人似乎已经散去,灯笼也都灭了,村落内漆黑一片。他纵身跳出窗外,来到林间,道:“好了,沧渊,你来引路。”
沧渊迟疑了一会,似乎不情不愿地从他手心下来,化出了本相。
他闭上眼,凝神片刻,才听他道:“西方魔气较为强烈,应是万魔之源所在。”
边跟着沧渊朝西方走去,楚曦边暗忖,在石殿中没有见到禹疆灵湫几人,不知他们眼下在何处。若是发出信号,怕是禹疆他们没看见,就先被那群堕神觉察了。还是先找到出口,再设法通知他们为妙。
正如此想着,他余光忽见瞥见一点绿幽幽的灯火,心头一凛。
“师父小心。”沧渊也察觉到了,将他护在身后。二人朝那个灯火潜行靠近过去,发现是林间有一人提着一盏灯笼,缓慢行着。
楚曦盯着他蹙了蹙眉,沧渊低道:“师父,那人身上魔气甚重。”
“嗯,我们去瞧瞧。”
那人戴着一顶斗笠,身形清瘦,似乎是个年轻人,他手里拎着一桶不知名的东西,背着一个锄头,不知是要去做什么。
他们一路尾随着他,但见前方的密林间,出现了一颗与众不同的树。那树上开满了大如洁白的花,在林间灿若星辰。楚曦辨出,那是一株木瑾。斗笠人蹲在树前,挽起袖子,刨了刨地下的土,便将桶中之物倾倒出来。——那竟然是一桶浓稠的血肉。
刚泼洒在土地上,血肉便被瞬间吸收,于此同时,那些花朵似乎盛放得更大了,并且窸窸窣窣的抖动起来。
那年轻人站起身,将脸贴到树干上,细细抚摸,如同爱抚情人的脸颊。
楚曦瞧见的他的小半张脸,不由疑惑起来。但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下扑翅声,那戴斗笠的年轻人朝四面望去,楚曦回眸一看,赫然一只骷髅鸟落在了斜上方的树杈上。
它嘴巴张开,喉头里钻出一条犹如蜈蚣的口器,朝他们当头袭来,楚曦当即吓得跳起来,这一瞬,沧渊屈指一弹,一根冰凌将鸟头齐齐削断,下一刻,但听风声乍起,那斗笠人已飞身而至,袖间唰唰射出数根红线。楚曦侧身闪过,灵犀“铮”地一声出窍,将红线尽数绞碎,又一掌劈去,将那斗笠人震得飞出去,撞在了树上。
斗笠滑下,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眸,看清了来者,对方一怔,迟疑道:“是你?楚公子?”
楚曦点了点头。注意到他身边的沧渊,云陌眼里更是露出一丝奇异:“你竟没死.......还入魔了?是把自己卖给了靥魃?”
沧渊冷冷道:“本座乃如今魔界之君。”
云陌微愕。楚曦道:“你怎会在此?云瑾呢?”
他一问完,便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看向了那颗木瑾树。
“那是——”
云陌侧眸,似乎一时恍神,低喃道:“是瑾儿。”
他顿了一顿,有些恨恨地看向他们:“自蓬莱被灭后,我本一直留在蓬莱,守着他留在幻境里的残魄。可三百年前,你们突然闯入,令靥魃再次苏醒,又引来了魔物们,致使魔界界门重新洞开,瑾儿亦被卷入其内。我一路寻去,在忘川之下感应到他的存在,便来到了此地。”
“他为何.......”
“变成了一棵树?”云陌苦笑,“我寻着了他一点点支离破碎的残魄,无法带出忘川,而这忘川之下,俱是尸鬼,哪能承载魂魄,我便只能将他寄养在他送我的那朵木槿花里,养在土中,在这守着他。”
一片花瓣落在肩头,他仰头看向头顶盛放的花朵,淡色眼眸似燃着一星余烬的烛,闪闪烁烁:“只是不知,他何时肯原谅我,肯与我说上一句话。”
楚曦心头微涩。这二人隔着灭门之仇,即便云瑾活过来,二人和解相守的机会,怕也微渺如尘罢。如此相处,也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可云瑾的一部分魂魄是苏涅,苏涅曾为他扈从十年,他委实不该也不忍将他弃之在此。
楚曦道:“若我说,我有法子将他带出此地,渡他入轮回,你可愿信我?”
云陌一怔,双目亮了,那喜悦之色点亮了那张冷酷面庞,竟一瞬似个少年:“你所言可当真?”
楚曦点了点头,正欲说什么,忽听上方一阵厉啸,一个庞然白影飞袭而下,正是之前那堕神召唤出来的骸骨巨兽!它生满利刺的长尾狠狠扫来,沧渊抓着楚曦一闪避过,云陌却挡在那木槿树前不闪不躲。
腥风扑面,与此同时漫天的骷髅鸟盘旋而下,楚曦才祭出灵犀,便见獠牙森然的巨嘴一张,喷出一大团幽绿烈焰,沧渊拂袖将他一挡,师徒二人同时推掌击出一束蓝紫交织寒芒,将那烈焰堪堪击溃!
“瑾儿!”
但听一声惊叫,一旁“轰”地燃烧起来。楚曦侧眸看去,竟是一股魔焰不偏不倚落在了那颗木槿树上,将云陌也点燃了,他却不管不顾,发疯似的拂袖扑打着烧燃的树叶。楚曦立时送掌,将那火扑灭,却蓦然发现,这鬼兽吐出的烈焰破坏力竟如斯之大,只是瞬息之间.......
便将那株瑾树焚至焦枯了。
“啊——啊——”
云陌张开嘴,这活了数万年的活死人,背着血海深仇,屠戮了仇家一族的男子,竟抱着那颗树,似个孩子一般哭嚎呜咽起来。
楚曦心头一涩,这一失神,险些便被扑来的一只骷髅鸟咬到,好在沧渊眼疾手快,当下造出一层结界。又见那巨兽口中再次酝酿出焰火,沧渊纵身一跃,直飞而上。楚曦紧追在下,见他身形如电似风,转瞬跳落在那巨兽背上,一把握住它头上尖角往上轻松一提,生生将那巨兽头颅提得朝天穹昂起,仰天怒啸。
他浑身杀意汹涌,紫光萦绕,楚曦在这一刻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沧渊,是他身为魔君的那一面,如此凌厉横绝,惊泣鬼神。
他心里震动,想起什么,飞身而至,从发间取下簪子,掷向他:“拿着!”
沧渊伸手接过,手中霎时绽开一道凛烈光芒。
——时隔万年,他亲手为他铸造的渊恒,又重归于他手里。他朝楚曦深深看了一眼,双手握剑,墨蓝袍袖猎猎,朝那兽首霸道斩下!
“轰”地一声,巨兽头颅当场断裂,骨头散落开来,却未落下,而朝天际那片紫红色的倒悬之海纷纷聚去,似有卷土重来之势。
鸟群被剑意所震,也溃不成阵,楚曦剑走游龙,灵息汹涌如浪,也在瞬息之间将鸟群大队绞碎,只余几只漏网之鱼逃了回去。
二人落回地面,楚曦又觉眼前一阵发黑,身形一晃,便被沧渊及时察觉,展臂揽住。
“师父,你伤着了?”
楚曦摇摇头,捂住心脉处,只觉这拔了魂焰,使用灵力时便似漏了个洞,损耗比平日里大上了数倍不止,对魔气的抵抗力似也变差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沧渊手臂站稳身子,看向一旁的云陌。
他半身俱已被烧焦,容貌尽毁,人鬼不似,却还靠着那颗焦黑的树,细细抚摸,眼神已然空了。
楚曦不忍,走近几步,想看看云瑾的残魄是否还在,却见那焦枯断折的树干上,一缕散发着淡淡光晕的模糊人影浮现出来。
楚曦张了张嘴,刚想提醒云陌,却见那人影竖起不成型的手指,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在下一刻,一阵风吹来,那人影便一寸一寸,涣散开来,化作无数的萤火虫,随风扬上了天空。
只有一滴亮莹莹的泪珠,坠落下来,落在了云陌的脸上。
云陌抹了抹脸,恍然意识到什么,朝上望去,却只望见了漫天的萤火。
他嘴角抖动了一下,先是哭了,又是笑了,整个人垮塌似的跪倒在树前,那焦黑的身躯也在这一刻,一点点腐朽碎裂,化作了尘土。
——这数万年苦熬的时间里,他的命数,早就已经耗尽了。
若非这一丝执念撑着,早已是白骨一具。
……
也好,也好,未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也算是……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