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一声低唤:“王上,臣有事禀报。”
惑心转眸看去,见是那位异瞳侍臣。
被打搅了二人独处时光,沉妄颇为不悦:“何事?”
“渤国来使的船上,出了大事,一船的人,都丧了命。”
沉妄眉心一蹙,将案上鱼形弯刀一把抓起,朝外走去。
“王上,贫僧随你一起去。”惑心立时跟上,一船的人皆丧了命?难道,是遭了什么尸鬼恶灵的袭击?
明明是正午时分,海上却是大雾弥漫,不见天日,阴暗非常。
惑心随沉妄站在船首,缓缓驶入雾间。驶出海湾不久,前方便现出一艘大船的轮廓,深绿的旗帜随风摇曳,上绣一条海蛇,正是西海渤国的国徽。旗帜下方,悬着一道黑影,摇摇晃晃,待驶得更近一些,惑心不由有些悚然。
那是一个人,吊死的人。
一只修长凉润的手覆住的眼睛,惑心一怔,睫毛轻颤。
“王上.....贫僧行走四方驱魔镇邪,这种事情,自然见的多了。”
沉妄一滞,放下了手。怪这圣僧双目纯净无尘,令他下意识地觉得,血腥阴秽,皆不该入他之眼。
放下船桥,二人在侍卫保护下,行上了渤国船只。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四周,惑心皱起眉。船上死寂如坟,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尸首横七竖八,遍地皆是。
“王上小心,容贫僧察看一番。”
“我与你同行。”沉妄面无波澜道,“尸鬼恶灵之流,向来忌惮本王,从不近身,本王不惧。”
......除了那夜夜扰你安眠的鲛母之灵。
惑心没说话,随沉妄察看了一圈,便发现这些人死状各异,有遭缆绳勒毙的,有叉戟捅死的,甚至,还有被啃噬而死的。
与那村庄中发生的惨剧一样,乃是自相残杀而死。
为防起尸,他迅速取出数张符咒,一一贴上。
数名侍卫上下搜寻了一番,来到沉妄面前。
“禀报王上,没有活口。”
“这船上,可有女子之物?”惑心问道。
“回圣僧,在西面船舱之中,衣物饰品。”
惑心一听,便立时朝西面船舱中走去。
甫一进船舱,便嗅见一股奇异香味,令人闻之便觉恶心目眩,心下横生一股戾意。循着香味的源头,他便瞧见,那梳妆台上,放着一小盒胭脂,揭开来,能瞧见胭脂中未碾碎的花瓣,细看亦是紫红色,其间夹杂着金粉,他心里咯噔一跳。
这胭脂,似乎与那夕儿家中的,是同一种。
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师父。”沉妄的声音自身边传来,“你有何发现?”
惑心摆摆手,推开了窗户,容室内香味散去。
朝四下看去,见一张榻上铺着软毡,梳妆台上放着女子饰物,旁边还挂着一件缀有金流苏的红色纱衣。
见那榻上小案放着一个卷轴,惑心拿起来,徐徐展开。
见画上是个容貌清丽的绿眸女子,又闻得沉妄疑惑地“嗯?”了一声,惑心看向他,问:“王上,可是认识这女子?”
沉妄沉默了一瞬,道:“是渤国六公主。渤国来使曾向本王进献过她的画像,此次她前来,是要嫁与本王为妃的。”
为妃?惑心拨了拨念珠,心间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
明明身为帝王,三宫六院,并不奇怪。
他不知心间这滋味缘自何处,便也将它甩到了一边,不再细想。
现下这公主已然是失踪了,看来,这船上惨剧,与夕儿一家一样,应也是与那缠着西海领主的鲛母亡灵有关。
“莫非是落了水?”沉妄看向窗外,蹙起眉心。渤国来使的船在他的治域发生如此惨剧,公主更下落不明,渤国定然要这笔账算在他头上了。渤国虽是西海中一个小小岛国,但既为西海领主,他必得给他们一个交待。
惑心拣起一旁悬挂的纱衣上的一块头纱,点燃线香。一缕烟雾悠悠升起,却是径直飘向了船舱上方。
这!他瞳孔一缩,抬头看去,正撞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王上!”
只听一声凄厉嚎叫,一个人影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沉妄一惊,一把将惑心拽入怀中,右手弯刀挥去,二人被那人影一撞,朝窗外坠去!
“噗通!”
惑心坠入冰冷海水中,咸涩味道涌入鼻腔,只觉一双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腕,将他往下拖去,他睁大眼,见沉妄仍紧拥着他,身下瞬时化出鱼尾,将下方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狠狠一拍,惑心顿觉脚腕一松,被他拥着向上游去。
甫一露出水面,四面便有无数黑影袭来。惑心心头一凛,不消看他也知道,这些黑影,便是丧生在这水域中的水鬼凶灵。他虽是尸鬼之身,可常年与活人相伴,身上浸染了生者气息,这些水鬼自不会挑食,被啃上几口,只要不被咬断脖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西海领主!
“王上,快来救王上!”他厉声呼道。
“听本王命令,都别下来!”但听沉妄低喝一声,正要悬绳往水中跳的侍卫们动作都是一滞,惑心见他一手弯刀挥去,那些水鬼都似忌惮刀上煞气,纷纷退避三舍,不敢接近。
也不知为何,这时忽听轰隆一声,天际雷鸣隐隐,哗啦哗啦,但见暴雨倾泄而下,连海上的迷雾都散去了许多。
雨水之中,沉妄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小鬼怕恶人,不知师父可听过这句话。”
惑心目光微滞,落在他湿淋淋的脸上一道似是被指甲抓住的血痕,心下一阵不是滋味,只觉什么珍物被弄脏了似的,想也未想,抬手用袖子替他拭了拭血:“王上不是恶人。”
否则怎会奋不顾身救他,怎会不允侍卫们下来送死?
沉妄当即僵住,心头乱跳,拥着他的手不禁紧了一紧。
惑心对上他双眼,才忽觉此举太过亲昵,一阵心慌无措,立时错开视线,抬头望去,见几名侍卫已悬着绳索来到头顶。
“王上!”
沉妄将他用力一抱,向上托去。
惑心垂眸瞧着他,“砰咚”,竟听见胸中沉寂之物又是一跳。被侍卫抓住的一刻,突然,一声惊叫从不远处传来。
“呜呜呜!救救我们!”
“救命!”
惑心循声望去,见不远处赫然有一艘渡船,船上一群人皆衣衫褴褛,竟都是少年孩童,俱被一张渔网罩在其中。惑心见过这种船,知晓是人牙子的黑船,乱世中子嗣金贵,这些丧尽天良的人牙子便总拐带贫苦人家的孩子去较为富庶的岛上售卖,路途凶险,不知多少孩子都命丧在了半路。
此刻一抹红衣身影趴着那船只边沿,攥住渔网,似乎想将那群孩童拖下来,五大三粗的人牙子那叉戟阻挡,却被一下便掀下船去,落在了蜂拥而至的水鬼之间,眨眼被啃成了碎片。
“师父,你先上去。”
言罢,沉妄一松绳索,扎入水中,炫丽修长的鱼尾一甩,疾风闪电般便游近了那岌岌可危的船只。
弯刀寒光一闪。
但听一声尖叫,那红衣身影便扎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见沉妄一手稳住船只,一手护住一个险些掉下船去的孩童,惑心心下一润,胸间一片颤栗暖热,目光凝滞在他身上。
他哪里.......像传闻中那暴虐嗜血之君啊。
“王上!”
大船渐渐驶近小舟,渔网里的孩童俱被拉了上来。沉妄跳回甲板上,拭了拭脸上的血水,下令道:“将他们送到我们船上。”
见惑心立在雨中,定定看着他,他一把攥住他手腕,牵到船舱沿下:“师父怎不避雨?”
“我......”惑心回过神来,见雨水自他眉梢眼角淌下,魅惑人心,竟一时忘了缩回手,“我........”
沉妄盯着他,眼眸潮湿幽深:“圣僧师父,可是在担心我么?”
他未称“本王”,口吻便听上去暧昧难言,且似曾相识。
惑心一时恍然,胸口一突,沉寂之物竟是一下又一下的急跳起来,似死而复生了一般,慌乱又痛楚。
“王上.......”
“哗啦啦........”
雨声渐大,湮没一切。
惑心一怔,只见他低下头来,脸渐渐接近,不禁一时呆住。
忽然身后“唰”地一声,一双血迹斑斑的手竟从舱板中穿出,沉妄脸色一变,将他打横抱起,旋身闪过。
“王上小心!”
几名侍卫抢上前来,挡在他们身周。
惑心扫了一眼,才惊见这船上横死之人头上的符咒俱被雨水冲掉,眼下已齐刷刷地起了尸,朝他们扑来。
沉妄一脚踹飞一个向他扑来的尸鬼,足尖一点,踏上船桥,飞身跃回了自己的船上,几个侍卫紧随过来,另有几个躲闪不及,被尸鬼们群起扑在下方,大口撕咬起来。
“啊啊啊啊——”
惑心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这生啖活人血肉的场景,每次看见,都会令他想起刚沦为尸鬼时的自己,负疚至极。
“泼油!”沉妄覆着怀中人的双眼,下令道。
几名侍卫抬起油桶,泼向对面船只。沉妄接过火把,闭了闭眼,扬手一掷。轰地一声,火光冲天而起。
漫天火光之间, 那些尸鬼挣扎扭曲,撕声嚎叫,颅骨间钻出各种狰狞黑影,随黑烟飘向天际。
沉妄眯起眼,不知为何,只觉这情形似在梦里见过。心中倏然生出的痛楚酸涩,令他下意识地拥紧了怀中之人。
“王,王上!”
惑心被他此般拥在怀里,只觉一阵紧张无措。方才是情急之举,眼下还拥着又像什么话?忙从沉妄怀中挣扎而下,心跳不止,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经文,才堪堪定下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