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间,脸上袭来轻柔触感,似有人在细细抚摸他的脸颊。惑心蹙了蹙眉,想要睁眼,眼皮却是沉重不已,只听得一声低叹,有个男子声音传来。
“为何流泪,你伤心了么?”
“那孽障也值得你伤心难过?万年之前他负你,万年之后亦如此,瞧瞧,本尊便在身侧,却连本尊也分辨不出,稍受诱惑,便心生动摇,弃你而去........”
惑心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听不清此人的话,只依稀闻得“弃你而去”四字,想起沉妄追着那仙人离去的背影,一时心下悸痛,眼睫一颤,又滑下一滴泪来。
那人抚着他脸颊的手微微一滞,为他拭去泪水:“都怪那孽障,强逼你结下姻契,累你要受情劫......也罢,既然要受,不如索性让你寒心,叫你明白,那孽障不配得你情意,一分也不配。反正,该拿的,你也拿回来了.......若是心碎了,无妨,我替你捧着,替你捂着.......我愿永远追随你,效忠你,为你生生世世之臣,再不让任何人染指你,让你受一分伤害。”
惑心迷迷糊糊的,想分辨这声音在说什么,却只能听清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解何意,却觉那只手沿着脸颊滑过,落到他唇上,细细抚摩起来。
他蹙起眉心,感到唇上一软,好似被人吻住。
身子亦给人紧紧拥住,一股寒凉阴冷的气息,透入骨髓,似寒冬的鸦雀掠过身躯,挟着凛冽的风。
他倏然睁眼,惊醒过来,当下便觉心间一阵剧痛,呕出一口血来,适才看清自己被铁索缠缚着双手,整个人被悬吊在半空之中,身下赫然是一个堆放着无数干柴的巨大石坛。他心下一沉,听见一阵动静,循声望去,便只方才为他所救的那数人,俱围在石坛之外,看着他的眼神,犹如一群嗅到血味的豺狼。
而石坛之外的一根柱子上,另一人被五花大绑,已然浑身是血,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垂着头气喘吁吁,古铜色的脖颈紧紧绷着,不是别人,正是苏离。
“苏离!”惑心虚弱道,“你如何了?”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圣僧。”那黄衫道士呲牙咧嘴道,他一边眼上缠了纱布,还在渗血,手里拎着一截带荆棘的长鞭,又照苏离狠狠抽下,“你不是巫医么,说,要如何才能解蛊!那人分明说蛊引便在圣僧身上,杀了他便能解蛊,你为何又说不行?”
“你们......你们说的那人是谁?”惑心隐约记得,方才他醒来之时,有人在耳畔说话。
是何人暗算他?是为何要如此?
“我不知道到底是何人要害圣僧,”苏离淬了口血沫,粗喘道,“但这人完全是胡说八道,圣僧若真的身怀蛊引,在你们身上这些蛊开花之时,他便会爆体而亡,他胸口伤处的异象,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幻术罢了!”
“放屁!”那黄衫道人骂道,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我们身上这蛊也是幻术了?我的眼睛都给这蛊吞了,还能有假!你这巫医满口假话,方才骗我们别杀了他,现下又说他身上压根没有蛊引,老子不信!”
“就是,便别信他!巫族人向来坑蒙拐骗,擅耍阴招,信不得!道长,便按我们之前议定的,烧了那披着人皮的尸鬼,众人皆知巫蛊向来畏火,烧了他,我们定然有救!”
惑心浑身血液一刹凝固。
他是尸鬼,只要不断头颅,寻常兵刃要不了他的命,可火,却足以将他这半死不活的皮囊焚灭成灰。
但见一人取下石坛边照明的火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的心,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
晦暗脑海中,只浮现出一抹身影,与那双若映星河的眼眸。
那般动人,令他甘愿色授魂与,坠落红尘。
只是.......他苦笑起来,也罢。他既已寻着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位仙人,定然是......不会再护着他了。
“你们住手!”苏离望着那被缚在火坛上白衣洁净的身影,想起他们走南闯北四处救人的那些年月,眼眶微微泛红。
哪怕这不过是在凡世历劫,他也不应落得如此残酷的结局。
........
汹涌海水间,被发丝缠缚的人影迅速向深处坠去。
沉妄瞳孔剧缩,鱼尾竟挟着丝丝冷光,身形犹如一道霹雳剖开黑暗,朝那身影迅疾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在发丝席卷而来之时,掌心凝水成刃,照那女尸头顶直劈而下。
这刹那爆发的力量似乎有如神助,只见那渤国公主的头颅被蓦然劈碎,厉啸一声,胸口的数个女鬼头颅登时脱体散开,化作数个鬼影,一眨眼钻入了大海深处。
“娘亲.......”沉妄目送其中一个鬼影遁去,双目微润,只觉手腕一紧,便被攥着朝上游去。
“哗啦”一声,二人浮出水面。
下意识地朝那船的方向回眸望去,背后却是茫茫大海,雾气缭绕,四下看去,皆瞧不见那船所在,竟不知是游了多远了。
想起跳海前那一声呼唤,他蹙起眉心,心脏紧缩起来。
他眼下如何了?
“多谢你,拼死救我。”身畔传来玉质般温润的声音,他转头看去,见那蒙着面纱的男子柔和注视着他,额心印记泛着淡淡光晕。他目光一凝,细细端详着眼前之人,适才发现,他的眉眼,与圣僧竟是如此相似,正如他想象中一般。
他凝视着近处眼眸,那瞳仁蕴着迷惑人心的柔情,并不似另一双眼睛,净澈清冷,只在不经意间泛起温柔的波澜。
沉妄心猛地颤了一下。
朝思暮想的人站在眼前,他满心所思所想,还是他的圣僧。
“这么些年了,你过得可好?”见他不语,男子抬起手来,抚上他的脸颊,柔声道,“那时你满身是箭,情状凄惨,真是叫人心疼。这么多年,我心中一直很记挂你。”
拂过脸颊的手指轻柔似羽,却透着丝丝寒凉,似与记忆中那人温暖的怀抱与抚触有些不同,而那时那人不曾言语,他却能感到他如无声春雨润泽土地,深入自己骨髓的关切,可此时眼前之人一字一句分明道来,他却竟似乎感受不到分毫。
心底里,也除了生出感激之意,也并无其他。
可他分明,对此人牵肠挂肚已久。沉妄迷惑地看着他:“当日你说,让我等你,之后便一去不返,可是有什么因由?”
男子静了一瞬,似是笑了:“我......是去海中为你采可明目的蚌珠,却遇上了暴风雨,不知被卷到了何处。”
沉妄一时动容,心道原来如此。
“后来,我寻了你许久,”男子轻问,“不知你可有寻我?”
沉妄心中莫名的古怪之感,愈发强烈。他原以为自己与这魂牵梦绕之人相逢,听他道来为何离去,听他表露关切之意,他会激动万分,可喉头迟滞干涩了片刻,他才干巴巴地说道:
“我一直望能寻到你,报你救命之恩。只是,你那时并未开口说话,也没有告诉我姓名,我实在.....无迹可寻。为何,你那时不说话,要与我写字交谈,可是有什么特殊因由?”
“如今我不是来了?”男子的手指滑过他的颈侧,并未回答,卷起他的一缕长发,“见你如今无恙长大,我甚是欣慰。那时我救下你,也是机缘巧合,是因你我相遇乃是命中注定。你若真想报恩,不如便随我而去,与我结为道侣,一并修行罢?”
“你.......”
沉妄瞧着他柔情似水的双眸,满眼却晃动着另一人的神态。
“王上,莫哭。”
“请王上.......将心交付贫僧。”
“王上不是恶人。”
“王上,莫怕,贫僧会守护王上。”
眼前浮现出他染血的背脊,心下泛起的焦灼,渐渐充斥胸口,愈发浓重。
手指慢慢蜷握起来,他退后一步:“抱歉,你救命之恩,我日后再报,我尚有一担忧之人,先走一步。”
说罢,他匆匆转身,腰间却是一紧,被一双手紧紧拥住。
他睁大眼。
“别走,重渊!你为何要走?你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之人不就是我吗,我是北溟,是你为之疯魔的师尊啊!”
耳畔声音透着浓重的凄楚怨意,他浑身一僵,只觉腰间双手宛如蔓藤般将他紧紧缠缚,垂眸看去,但见那双手已然不像是一双男子的手,指尖蜕变得又细又长,淬着紫红的寇丹。浓密的黑发挟着蔓藤与花叶从袖间涌出,攀上他的周身。
他厉喝一声,一把挣开这双手,回过身去。
但见面纱飘飞,眼前又哪里再是那谪仙模样的男子,一抹婀娜身影浮在半空,长发涌动,头上挽着双髻,一根结着艳丽果实的根茎嵌在双髻之间,似是从颅顶生出来的一般。女子面容娇俏清丽,双眸漆黑幽怨,似盛着忘川之水。
沉妄盯着她,震惊道:“你是......莲姬?”
“莲姬.......”那女子哀凄地轻笑起来,面容竟变幻起来,一会变成一张清秀柔弱的鲛族少年模样,一会又变出另一副额心带着一抹印记的俏丽脸庞,“重渊,你可记得我另外两个名字?可知道,我痴心于你,跟随在你身侧已有几世?可你从来便看不见我……”
“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沉妄回过神来,心下明了自己遭了蛊惑,想起还在那船上的惑心,一时心焦如焚。见莲姬长发暴涨,足下绽开朵朵莲花,身影朝自己倏然袭来。
利爪抓向他心口的一瞬,他眉心蓝光一闪,周身灵流翻涌,聚起惊涛骇浪,一道漩涡自身周扩散开来,他的额心光芒闪耀,令他几乎睁不开眼,只依稀看见那团光芒缓缓聚拢成一抹半透明的人影,升腾到半空之中。
这是......这是什么,为何会从他额心.......
沉妄睁大眼,但见那人影衣袂飘飞,袖摆袍踞上都燃着淡蓝色的光焰,神圣非常,只令莲姬都骇得变了脸色。
“师.......师.......”
那人影伸手一拂,一道光箭便朝莲姬袭去,令她尖叫一声便化作一股黑烟钻入了水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你......你是.......”
这是数年前那位........仙人........
沉妄望着那人影,震撼失神,只见那人影在月光之下缓缓回过身来,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可那张在他午夜梦回间,也从未看清过的面庞,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呈露在他眼前。
那是一张,和他的圣僧一模一样的脸。
那温柔安静的眼眸,亦与他注视他的眼神并无二致。
风吹拂着人影衣襟,他的胸口肌肤若隐若现,亦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在月光下,好似一滴落在心尖的血泪。
他盯着那痣,心头大震,蓦然意识到什么——不论这人影为何会从他的额心绽出,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多年之间心心念念的飘渺人影,与他如今深深恋上的圣僧,其实便是一人。
人影消失之际,他纵身一跃,扎入水中。
潮湿的脚底落在甲班之上,他看向那窟窿内的船舱,已是一片黑暗,不见了一个人的踪影。他的圣僧,也不在里面。
跳入其内,便见先前他所站之处的前方,一滩血迹早已干涸,那血泊之上,沾染着丝缕白发。
仿似被一把利刃穿心,沉妄蓦然半跪下来,颤抖着一手将白发攥进掌心,瞳孔缩成针尖般的大小,眼眶殷红如血。
“王,王上。”
身后传来一个身影,沉妄转眸看去,见广泽提着兵刃,气喘吁吁,身后跟着几个受伤的鲛族侍卫,却不见那渤国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