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此处危险,我们几人还是待在一处为好。”冰凌般的声音穿透进来,一时便破坏了房内旖旎气氛。
心知灵湫说得不错,这护身法阵自是他们聚在一起更为坚固,北溟应了一声,牵起沧渊的手,朝房门走去。
沧渊不情不愿地抿紧了唇,给他牵着出了房间。
瞧见沧渊那一脸小怨妇的神态,灵湫登时神清气爽了不少,在自己身侧给北溟留了个打坐的位置,道:“师尊。”
几人围坐成一圈,是要结法阵渡过此夜,北溟点了点头,在他身边盘腿落座,见沧渊还负气凝立在一旁,他心下叹了口气,在身侧拍了一拍,温言道:“快过来,杵在那做什么?”
沧渊眯了眯牙,紧挨着他坐下,警告意味地盯了灵湫一眼。
怎么,这大师兄忍了千年,如今倒是忍不下去了要和他争?
不觉得太晚了么?
他心下冷笑,占有欲在血管间鼓噪喧嚣,偏偏此阵还需结阵之人双手交握,他一手握紧北溟的手,瞧见灵湫将手伸向他另一手,登时双目微凛,脖筋都绷紧了些。
丹朱挑了下眉,走到沧渊与昆鹏之间盘腿坐下,轻轻“嘻”了一下。见沧渊闻声瞧来,他歪了歪头,将一手伸给沧渊,手指甲尖尖呈鸟爪状。见沧渊冷脸不动,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又握住昆鹏一手,将灵力结了起来。
“西湖醋鱼......瞧见我家神君主动起来,你紧张了?莫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怕比不上自己优秀卓绝的大师兄么?要我说,我可觉得我家神君和北溟天尊更加相配。”
闻得这一句传音入密的话,沧渊倏然瞳孔一缩,眯起眼来,睨向身旁丹朱,目光一瞬间寒光凛冽,煞气逼人。
只是一句玩笑话,莫要在意。
沧渊告诫着自己,心间却是戾气翻涌,竟险些起了杀念。他生生强压下心头这股恶火,将北溟的手握紧了些。
“不是要握手么?”瞥到身侧少年动也不动,瀛川的眼眸自罗刹面具的孔洞闪了一闪,一手探向他在膝上紧紧蜷缩的手,不待他躲闪,便将他的手一把攥住,像捕捉猎物般收紧手指,传音入密道:“你对我如此如避蛇蝎,到底是因为厌恨恐惧呢,还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当年对我犯下的罪孽?”
白昇整个人都是一抖,浑身僵硬。
人面螺感觉到他的紧张,传音入密道:“儿子,莫怕,北溟在此,这魔族又听命于重渊,不敢对你不利。”
白昇唇缝绷成一条直线。
他的父尊听不见瀛川对他说的话,不明内情,只晓得他当年曾落在这魔族手中,成了后来重渊胁迫天庭的人质,却不知他在魔界期间,在这瀛川手中受了怎样的奇耻大辱。
若他知晓,恐怕便不会如此平静的安慰他了罢?
只是当年之事,他又如何说得出口?
这许是.......许是他的报应。
感觉瀛川拇指细细划过他的手心,他更是冷汗都从脊背淌了下来。便在此时,窗外风声大作,更袭来杂乱的振翅之声,紧接着这庭阁内所有窗棂砰砰作响,似有无数飞鸟在撞击。
北溟脸色一变,手间光芒流动,将法阵加厚了一层,接着封了几人听觉,传音入密道:“是守陵兽。”
沧渊点了点头,以灵力在北溟身周筑下一道壁垒,他自然知晓这煞气所生的守陵兽的厉害。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是当日的无能小仙,心下仍不敢放松半分戒备。
但见外边鸟影闪动,沧渊看了一眼北溟,见他神色如常,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灵湫、苏离和瀛川亦如是,唯有白昇微微蹙起了眉心,似乎有些难耐。
北溟亦注意到白昇异状,心下一紧,将灵力向他聚去。
白昇先天神骨不足,只是封闭听觉,显然不足以令他抵御这守陵兽的攻击。若非武罗冢中封印非鸾鸟族人不可解.......
这守陵兽的厉害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尖爪利喙,而是它们的声波可唤醒人心底最深的痛楚,无论是恐惧悔恨,愧疚亦或遗憾,一旦陷入记忆中便极易为其所慑,沦为它们的猎物,被勾走魂魄吞吃,最后化为他们的同类。
见白昇瞳孔扩大,有些涣散开来,北溟心知不妙,传音喝道:
“小陛下!无论你想起什么,莫要深想,看着我!”
白昇应也不应,如同石雕。
瀛川拧了拧眉,几乎与北溟同时闯入他识海之中。
“师父!”
“师尊!”
北溟回眸看去,便见沧渊与灵湫亦同时跟了进来,忙道:“渊儿,灵湫,你俩都出去守着,否则此法阵定当不稳,恐会挡不住外面那些守陵兽,我在白昇识海中,不会有事。”
师兄弟俩对视了一眼,自知此时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只得一先一后的退了出去。北溟转眸四顾,只见白昇的这段记忆所在之处竟然并非蓬莱,而是一片雾气弥漫的湿地丛林。
瀛川辨出这是何处,脸色变了一变,北溟瞧见他罗刹面具下骤然紧绷的唇,道:“你来过此地?这记忆与你有关?”
瀛川未有答话,只侧眸望向不远之处。
北溟瞳孔一缩,竟见一只硕大无比的鼍龙缓缓从树影下爬过,嘴里竟然叼着个人。那人面色惨白,半身浴血,是个半大少年,一手还抓着把剑,不是别人.......正是白昇。
(鼍:鳄鱼古称)
这是何时?
北溟看了看四周,这里不似神界.....莫非是某次白昇下界历练之时,为何他竟一点不知他何时有此遭遇?
见瀛川一声不吭,跟着那巨鼍行去,北溟亦紧紧跟上,走了几步,便瞧见,前方水中现出一道修长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那鼍龙,男子半身之下,深碧色的鱼尾若隐若现。
“这是.......”
北溟心下一动,见前方那巨鼍爬入岸边一处半露在水面上的洞穴,将半死不活的白昇扔在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间,却未急于吃他,只是摆了摆尾,伏在一旁闭上了铜铃般的巨目。
那绿尾鲛人伏在一块岩石后窥看着洞中,似乎伺机而动。
瀛川静静凝视着这一切,北溟行至那鲛人身侧,朝他脸庞看去,呼吸略微一紧。彼时的瀛川,双瞳并非异色,绿得澄澈通透,宛如一对碧玺,亦没有那道当年他为救下白昇时失手在他脸上划下的狰狞伤疤,尚是个俊朗的鲛人少年。
“在遇见他之前,我亦曾心地良善。”瀛川轻而冷地笑了一下,梦呓似的低低喃喃,“是他毁了我。若不是重渊陛下当年下界碰巧出手救了我,我早已是白骨一具。”
北溟一怔,依稀想起,当年重渊随他下界历练时,有次失踪了几日,他还以为重渊出了事,匆匆去寻,寻到他时,他曾与他提过,他救了一个垂死的鲛人,莫非那鲛人便是瀛川?
怪不得瀛川会对他如此忠心耿耿。
只是,瀛川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心下怀着疑问,目光追着那潜入水中朝鼍龙巢穴的鲛人青年而去,见他悄无声息地游到了白昇身边,将他小心翼翼往外拖。巢穴内浓稠恶臭,四处皆是骸骨,尚不注意便会惊动那鼍龙。虽知这眼前仅是回忆,北溟亦忍不住捏了把汗。
救在瀛川快把白昇拖出洞外之时,那鼍龙双目倏然睁开,一口咬住了瀛川尾端!
但见他惨叫一声,却仍未放开怀中少年,竟是奋力一挣,生生挣断了自己尾鳍,抱着白昇一头扎入了水中。
北溟错愕震骇,望向身侧瀛川——他猜到瀛川与白昇有些旧怨,才至他在蓬莱强暴白昇,又将他劫走囚禁.......却没想到,最初之时,他竟是如此奋不顾身的救过他。
失神之际,眼前景象幻变,成了一处瀑布。瀑布之下的潭边,一个身影伏着身子为石上昏迷的少年细细舔伤。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覆满鲛绡的少年才缓缓醒了过来。
“你是......蛇?”瞧见瀛川齐鳍断去,光秃秃的鱼尾,少年眸底现出惧意,身子往后一缩。
瀛川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鳞片,双眸闪闪发光:“鲛......鲛。”
“你是鲛人?”白昇登时讶然,似乎又惊又喜。
北溟的目光,从那单纯良善的少年面庞上,落在身侧之人的罗刹面具上,面具之后的人,神情安静莫测。
再转眸看去,眼前景象又变了。但见白昇托腮蹲在潭边咯咯直笑,身上的伤已然痊愈。月光照耀的潭中忽地哗啦一声,瀛川自潭中一跃而起,手中捧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明珠。
“哇,这潭底竟真的直达大海?”白昇惊叫连连,“你真的.......为我寻到了千年蚌珠!”
瀛川点了点头,将明珠捧到他眼底:“给.....给你。”
北溟瞧着那鲛族少年眼中炽热纯粹的情意,倒吸了口气。
天呐.......他竟然.......爱他。
“真的给我?”白昇瞧着他,睫毛颤了颤,似乎欣然,神色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瀛川把明珠放到他手心,点头:“嗯。”
白昇抿了抿唇,盯着那明珠瞧了片刻,又抬眸看他:“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嗯。”瀛川点了点头。
北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下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来。
但见眼前画面一变,是白昇在水边舞剑,瀛川伏在石上,痴痴凝望着他。少年在水面飞掠而过,身形宛若凌波仙子,飞向空中之时雪白的鸾鸟羽翼蓦然展开,仿佛要纵身飞赴天际,引得瀛川在水中一路追逐,却见他飞了不过一会,便像断线风筝一般坠落下来,落入扑来接住他的瀛川怀中。
“你......如何?”
少年脸色惨白,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将他一把推开,纵身飞入林间,独自倚着一棵树缓缓坐下,从怀里掏出些物事来。
这些物事俱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一看便知俱是珍奇之物。
显然,都是瀛川为他取得,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心思。
北溟盯着他手中之物,一一辨认出来——千年的蚌珠、深海的不死灵藻、海底的息壤,蛟龙的筋,还有一颗青金色的发光圆球,很想是那鼍龙的一目,显然皆由瀛川为他取得。
这些东西.......白昇是想要炼制丹药啊.......
他是想炼丹,来强健他先天不足的神骨。
“还差一味......就差一味了。”
听得他喃喃低语,北溟抬眸看去,见他低着头,面目隐在刘海的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明,只看得清他紧绷泛白的颈筋。
此刻“沙沙”一声,一只潮湿冷白的赤脚落在他身侧。
白昇抬起头来,见瀛川俯下身来,伸出手抚摩他的脸颊。那时的瀛川,显然并不知晓白昇的忧郁,只知赴汤蹈火为他取来他想要的东西,傻傻哄他开心。见他面色惨白,神色沉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将他搂入怀中,小心翼翼舔了舔他脸。
被他这一舔,白昇蓦地一僵,却也并未推开他,双手迟滞缓慢地,攀上了鲛人少年赤裸的脊背。
“瀛川,你......是不是喜欢我?”
鲛人少年愣了一愣,点了点头。
白昇微微扯起唇角,似乎有些喜悦,又有些难过,侧过头,轻轻覆上了他的唇。鲛人青年呆在那儿,沉陷在心上人主动献出的这一吻中,浑然未觉对方眼底藏着的复杂情绪。
便在此时,忽听二人身后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可怖嘶吼,一个巨大身影从不远处的树影间如闪电般袭来。
那是一只独目的鼍龙。
见那鼍龙张开血盆大口咬来,瀛川奋力将怀中少年一推,被鼍龙一口咬住鱼尾,飞速拖入了沼泽之中。
“瀛川!”
白昇惊叫一声,展开双翅追去。
眼前画面又是一变,成了一处血水猩红的洞穴。
但见那鼍龙双目血肉模糊,头颅歪在一边,似乎已然死去。而瀛川趴在它紧闭的口颚之内,一手插在它眼洞中,鱼尾近乎全部断裂,背脊微弱起伏,也已是奄奄一息了。
“哈......哈.......”
白昇从鼍龙的脊背上拔出剑刃,大口喘息着,仍是惊魂未定。
瀛川昂起头,似乎想与他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便昏死了过去。白昇垂眸看着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眼瞳渐渐缩成针尖般的大小,却是亮得可怕,抓着匕首的那只手颤抖起来,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是缓缓半跪下去。
......抓住瀛川被血沁透的长发,提起了他的头。
手起刀落。
鲜血四溅。
北溟蓦地别开头,不忍再看,却瞥见身侧那掩着罗刹面具的人,静静地瞧着当年自己遭遇的一切,袖摆下的手骨节青白。
瀛川啊,为何方才你会毫不犹豫的闯进白昇的识海?
被夺去一眼,弃之不顾的你难道还......爱着他么?
鲛人素有自愈之能……你的眼睛一直不曾恢复,是你自己刻意为之……为了记住这番痛楚吗?
听见少年大叫一声,北溟又忍不住转眸看去,见他攥着那剜下来的一枚碧绿眼珠,满脸是血,眼神却如凄惶小兽般盯着下方。那伏趴在血泊里的鲛族青年竟然醒了过来,正剧烈抽搐着,似痛楚至极,染血的一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脚踝。
他吓得跌坐在地,双脚踢蹬,挣脱开来,展开双翅飞向天际。
便在他飞起的一瞬,一抹血红鸟影竟凭空出现,将白昇瞬间攉住,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北溟登时变色。 ——是守陵兽!在白昇心智崩溃之际闯入了他识海!
他立时从白昇识海中即刻退出,果然便见白昇附身的那具皮囊软软倒了地上。
“不好!”
惊叫声甫一出口,数人结成法阵已然乍破,他祭出灵犀,化作弓弦,回身数箭齐发,射中数只闯入窗内的守陵兽。
沧渊亦是反应极快,与他背脊相靠,护住他后方空门,手中渊恒化成箜篌,修长手指挑起数弦,狠狠一拨,便迸射出一串刀剑相击的金石之音,将周围袭来的致命音波反震开去。
守陵兽们攻势一滞,又遭灵湫挥舞的拂尘中绽开的数道金光重击,尽皆退散开去,被沧渊化琴为剑,与北溟同时射中了其中一只。见那通体赤红生得如鸾鸟骸骨般的守陵兽坠落在地,沧渊五指一展,手中傀儡线霎时涌去,将它重重缚住。
这邪煞之物如今他是丝毫不惧,抓待宰的鸡一般将它拎了起来,眯着眼看向北溟,想讨他一句赞赏。
今时不同往日,再来一次,他可不会拖他后腿了。
北溟赞许地朝他点了下头,弯身将地上的人面螺拾了起来,道:“陛下......是我未护住小陛下,我定会将他救回。”
人面螺面如土色,摇摇头:“此地凶险,不怪你,好在,重渊捉住了一只守陵兽,守陵兽昼伏夜出,白日都会躲回武罗冢中聚在一起,循它应能寻着我儿下落。”
北溟点了点头,望向窗外,见天际一缕晨曦初露,已近黎明时分,便对沧渊道:“渊儿,将它放飞,容它引路。”
沧渊点了点头,傀儡线一松,那守陵兽便挣扎飞出了窗外,因被系着一足又受了伤,并飞不了多远。北溟不多迟疑,足尖一点,随着沧渊跃下窗外,飞落在武罗冢的上方。
武罗冢的殿瓦上白雪皑皑,朝下望去,里边琼花树仍是枝繁叶茂,花朵盛开,隐约竟有少女咯咯轻笑声传来。
与之行成鲜明对比的,是这处宫殿内四处弥漫的浓重煞气,令人甫一接近,便觉得呼吸困难,头颅胀痛,此时封印尚未解除便已如此,不知若是开启封印,这冢中已化为恶煞的神女苏醒过来,又会是怎样一种棘手的境地。
守陵兽扑腾翅膀循声飞去,落在一根树枝上,竟化成了一只尾翎瑰丽的凰鸟。北溟纵身落在树梢,几人先后而至。
“那莫非就是武罗神女?”
望见树旁花叶掩映下的窗内临镜自照的少女,沧渊低问。
“玄曜哥哥,你说我是戴这副耳环好看,还是这副?”那少女转过身去,摸着自己耳垂笑道。
“我的罗儿,戴什么都好看,”
原来那屋中竟还有一人。随一声轻笑,一个高挑人影走近众人视域,那男子生着一副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因着一头赤金色的长发披散,并未束冠,有种落拓不羁的风流俊逸。
玄曜?不正是传说中因与堕神延英争北帝之位,大婚当日痛失爱妻武罗神女的新郎么?大婚前夕还在与新娘在闺房私会,看来这一对是真的颇为恩爱......
“只是这镜子,配不上我的罗儿。”玄曜捋了捋少女鬓发,看向镜中一对壁人,温柔笑道,“说起来,我听闻,你母神藏有那传说中的盘古阴阳镜,我上回,无意听姻缘神女说,若是要成亲的新人照了这镜子,便会长长久久,永世不离呢。”
盘古阴阳镜还有此效用?
北溟望着那玄曜,隐约觉得不对,却只见武罗讶然道:“当真么?我早就听闻这镜子玄妙,只是一直被母神藏在苍灵墟的宝塔之中,她也从未许我去看......”少女转了转眼珠,俏皮一笑,“趁着今日母神不在,我们一块去瞧瞧?”
玄曜勾起唇角:“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