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这恶疾,患上有多久了?”
惑心斟酌着词句,缓缓问道。这鲛女鬼影,不知缠了他多久了,会不会与夕儿家中,还有附近岛上那些慘剧有关?
.......从见到你那晚。
僧侣声音温柔撩人,沉妄给他问得心烦意乱,吸了口气,走向榻边,没好气道:“今日本王累了,圣僧师父便先去歇下罢。”
说罢,便唤了侍从进来。
“那贫僧,明日再来为王上医治。”惑心无奈,一手结莲,朝他行了一礼,又想起什么,滞住脚步,“王上之前说,想奉大梵教为国教,尊贫僧为师,可是当真?”
“自然,”沉妄沉声,“君无戏言。”
“好。王上既有此心,是西海百姓之福。如今百鬼肆虐,民不聊生,贫僧愿意相信,王上会是那个拯救苍生于水火的济世明君。”
沉妄一怔,见他转过身,行过帷帘,雪白身影飘渺远去,一时心底深藏的记忆被这景象触动,他下意识道:“圣僧留步。”
惑心停下脚步,听青年低沉声音穿透帷帘:“圣僧与本王,可是初次相见?”
惑心一愣,不假思索道:“自然。”
他这些年四方游历,才初来瀛西部洲不久,且这西海领主相貌如此出众,不论任何人若见过,想必都会印象深刻。
沉妄顿了顿,又问:“圣僧四方行善,声名远播,本王也有所耳闻......不知圣僧,可也曾对鲛族施过援手?”
只当他还在介怀之前的误会,惑心轻叹:“那日王上来鬼市之时,贫僧其实便是解救想那受困的鲛人,并非是要买卖。”
“除那次......以外呢?”沉妄幽幽问。
这些年走南闯北,遇见的人事太多,他哪能记下自己所救之人是还是鲛族,若非在水中,何以分辨?
惑心不解他是何意,索性摇了摇头:“贫僧惭愧。”
沉妄眼神微黯,目送他渐行渐远。
想来,他并非他心下难以忘怀的那人......不过是与他想象中的那人的模样与气质,有些相符罢了。
惑心拾级而下,缓缓拨着手中念珠。
这西海领主虽然性情无常,虽然煞气深重,又遭邪祟缠身,可不知为何,他却能瞧出,他并非冷血邪恶之人。
兴许,他真会是这乱世的希望。
“看来,王上是很重视圣僧您呢。”
一个男子声音从身畔传来,惑心一愣,见那异瞳男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想起他还披着西海领主的衣袍,忙想脱下,可想起自己衣衫还破着,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
“圣僧不必与我解释,这不是我身为侍臣该知晓的事。”广泽瞥了一眼他红肿的嘴唇,敛了视线,又道,“王上既赐你衣袍,圣僧便莫要脱下,否则便是不领王上的情了。”
看来那药,是起了作用了。只是不知,这圣僧会不会发现自己失身于王上的事?
惑心不知他在想什么,听他说自己是侍臣,那定然是常伴西海领主身侧的人了,兴许,会知晓那鲛女鬼影的来历?此念一起,他问道:“王上年纪轻轻,便身居西海领主之位,想必,一定经历过许多坎坷罢?”
广泽转动眼珠:“圣僧,是想打听王上的过去?”
他这是犯了忌讳么?惑心犹豫了一下,仍是硬着头皮问:“王上身患恶疾,命贫僧为他医治,贫僧想知晓,恶疾是何由来。”
广泽皱起眉头,他跟在王上身边数年,自小伴他长大,也不知他身患什么恶疾,莫非,是指他夜夜被恶魇缠身,不得安眠么?可那,是因为幼时.......
见广泽神色困惑,惑心又道:“是否.....与一位鲛族女子有关?”
广泽似乎一愣,微微变了脸色,低声道:“王上之事,不是我们该打听的,圣僧虽是贵客,可如此也是僭越了。”
惑心只好止声,心下叹了口气。
不得知晓那鲛女鬼影的来历,他又如何对症下药?
罢了,明日找机会,问一问他罢。
正思索之时,二人在走廊间迎面遇上了一队来人。
瞧见那来人是一位衣饰华贵的妙龄少女,身前还有位提灯侍女引路,身后更是跟着几位宦官侍从,惑心猜测,这位女子多半是西海领主的姬妾,便侧身避让到了一旁。
“参见莲姬娘娘。”广泽低首行了个礼。
不想,那莲姬却轻摇着羽扇,在惑心面前驻了足,
惑心抬起头来,见这女子生得清丽脱俗,恰似一朵出水芙蕖,一双美目莹润如露,似乎也有着鲛族血统,故而眼底透蓝,正静静打量着他,目光似有些复杂意味,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便是传闻中游历四方、普渡众生的大梵教圣僧了罢?”
惑心淡淡道:“娘娘谬赞,贫僧只是一位普通僧侣罢了。”
莲姬深深瞧他,见他言谈之间,仍是气度出尘,不染尘埃,只是他身上披着的衣袍,却是如此扎她的眼。
她嘴角勉强扯了扯,露出一道烂漫笑容:“圣僧过谦了。本宫自幼时起,便时常听闻圣僧事迹,早对圣僧心生膜拜。圣僧若不介意,可否去本宫苑中,为本宫讲一讲梵经?”
“娘娘,恐怕不太方便。”广泽道,“圣僧虽是出家人,可到底是男子,娘娘是王上内人,还是要避嫌为妙。”
“如此......那本宫去求一求王上便是,他素日最疼本宫了。”莲姬轻笑着,扇子轻摇,惑心只觉身上一凉,那披在肩上的衣袍竟然被扇风刮得滑落下来。
身上破裂的僧袍曝于人前,惑心一阵窘迫,刚刚拾起,却听那莲姬“呀”了一声:“这不是本宫为王上亲绣的衣袍么?”
惑心一时浑身不自在起来,顾不得衣不蔽体,便将衣袍递去,他不便解释——出家人不打诳语,迟疑了一下,只得道:“既是娘娘亲绣,贫僧便不便穿着了,请娘娘收去罢。”
“珠儿。”莲姬朝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立时接过了衣袍,便带着一众侍从扬长而去。
广泽看了她一眼,领着惑心边走边道:“圣僧勿怪,莲姬娘娘因有鲛族血统,又与王上有些缘分,故而得以常伴王上身侧,脾性是娇纵了些。”
“无事,贫僧,并不介意。”圣僧摇了摇头,没有多话。只是一路行去,走廊两侧的侍卫都向衣衫破裂的他投来古怪眼神,令他有些难堪,只得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
驻足于亭中,远远瞧见那着白色僧袍的修长身影远去,女子瞥了一眼侍女手上的衣袍,眼底泛起一丝幽澜。
“寻个隐秘之所,烧了罢。”
.......
“圣僧,你看看,这宫苑可还满意?”
将惑心引到一座临湖的宫苑前,广泽道。
甫一入内,惑心便闻得敲木鱼的响动声声急切,简直如打鼓一般。睁眼瞧见他,无过唰地站起身,看见他此刻模样,瞳孔一缩:“圣僧!.......你身上怎么湿了?衣衫还破成这样?”
“无事。”惑心摆摆手,看了看四周,见他们带来的包袱搁在桌上,便取出一套干净的白色僧袍,解开了衣带。
无过一愣,见他剥去湿透的衣衫,白皙优美的身躯蓦然现于他眼前,在烛火间微微泛光,心一时犹如鹿撞,连忙背过身去,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玉佩,默念起梵经来。听着身后细微响动,本来烂熟于心的梵经却是念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惑心披上干衣,正要系上腰带,目光扫到什么,手却是一滞。
他腹下一处如同心结似的淡红胎记,不知为何,色泽变得艳丽起来,宛如点了胭脂一般。稍稍一碰,便觉一阵酥麻。
他慌忙撤开手,不敢再碰,系好了腰带,眼前却俱是那池中旖旎之景,不由摇了摇头,恨不能将这记忆甩出脑海。
怎会如此?
他盘腿坐下,执起木鱼,敲击诵经起来。
听见背后响起木鱼之声,无过方敢回过身去。
目光落在圣僧无欲无求的脸上,他苦笑了一下,背对着他盘腿坐下,掰开一个法饼,回过头,欲言又止。
他知晓,圣僧一向是不进水米的。他恐怕根本不是人,而是天上下凡来普渡众生的神罢。他这个早就剃度出家的小小僧侣,竟然对神怀有这般不洁的心思,实在是罪该万死。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心思的呢?
似乎,他也无从知晓,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他剃度成为他弟子起,六根就未清净过。
敲得有些累了,方觉脑中杂念散去,惑心睁开眼,道:“无过,那梳子呢,给我罢。”
无过呛了一下,将法饼咽下,掏出那木梳递给他。
“香烛,圣水,符咒,朱砂。”
无过将这些东西一一从包袱里取出,摆放在他身侧。知晓惑心要做什么,无过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圣僧,那个夕儿,会在这附近吗?”
“我亦不知。”惑心摇摇头,目光扫过一旁的更漏,道,“只是此时正值三更,阴气最甚之时,夕儿既然在这座岛上,不妨一试。无过,你为我诵经护法。”
“圣僧小心些。”无过点了点头。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为他护法,早已是轻车熟路了。惑心将朱砂圣水混好,围绕着他们画了一圈法阵,又取下符咒粘在自己和无过身上,最后从从那木梳上再取下几缕发丝,置在点燃了香的香炉之中,盘腿坐好,双手结印,闭上了双眼。
青烟飘悠散出,惑心深吸一口气,灵识轻飘飘地脱体而出,须臾,听得一阵凄凉的女子吟哦之声传来。
甫一睁眼,他便是一怔。
眼前是一张软榻......榻边垂着绣金深蓝帷幔,榻上卧着一人,正是那西海领主。
他在他的寝宫里。
莫非那夕儿,真的在此?
闻得那隐隐约约的吟哦之声似从榻边传来,他飘近过去,见西海领主闭着双眼,却眉心紧蹙,头不住摆动着,呼吸急促,似正陷于什么可怕的梦寐之中,那神色无助又可怜,令他褪去了白日里君王的威慑之感,竟似一个孩童一般。
惑心的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仿佛是出自一种本能,他伸出没有实质的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颊。
西海领主眉心一皱,似乎感觉到了一般。
惑心如梦初醒,有些讶异,自己怎么......
未来得及思考他怎会有这般举动,但见那西海领主的头发间,倏然伸出一双手爪的黑影,向他猛然袭来!
惑心瞳孔一缩,便觉灵识被一股阴冷黑幕笼罩,往下拖去,宛如陷入一片沼泽之中,不过片刻,眼前又倏然换了景象。
一双手,一双属于幼童的苍白小手,出现在了眼前。
那双手覆在一道铁栅栏上,正微微颤抖着。
“母亲.......”
惑心眨了眨眼,才看清那双手的主人,乃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发色深蓝,身形瘦小,脸却是生得异常惊艳,一双大大的蓝紫色眼眸,他正趴在一道铁栅栏上,紧紧盯着下方。
这小孩.....莫非是西海领主么?
惑心打量了一番他的长相,难道,他是在西海领主的梦魇里?
“哗啦”一下水声,自那铁栅栏下传来。
惑心铁栅栏后看去,便见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
不,更准确的说,那是一双十指间连着透明蹼膜的手爪,指尖血肉模糊,似乎指甲俱已被拔去,显得异常可怖,却只是轻柔抚上了孩童的脸,拭去了他眼角摇摇欲坠的一滴眼泪。
那栅栏间,露出的女子面庞,眉目深邃,美得不似人类可及。
“妄儿......不哭。母亲在。”
惑心愣在那儿。这栅栏之下,是个水牢。
水牢里,关着的鲛女,便是西海领主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