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罢。”
“禀报王上,渤国遣来使前来,说他们载着贡品与公主的使船在西海领域不见踪影,要问王上追讨下落。”
见沉妄揉了揉额角,惑心道:“王上,渤国公主,便在那墓宫之下,只是......她已非活人,若要寻,兴许也只能寻到尸首。”
“尸首便尸首罢。”沉妄面无波澜,仔细收起画卷,放在一旁,起身朝殿外走去。
惑心跟上,道:“王上,容贫僧去取些镇邪之物。”
闻得脚步声传来,灵湫当下从椅子上起了身。待见那白发男子缓缓走进帘内,一时目光凝滞,险些便唤出一声“师尊”。
“怎么了,无过?”惑心见他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怎么两日没见,便像不认得为师了?”
灵湫垂下眼皮,敛去眼底泛上来的热意。
身为这小僧时,他虽与他朝夕相处,日日得见,却不识得他到底是谁。眼下恢复了记忆,再见他,便是恍若隔世。
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已太过沉重,几让他无法承受。
而除此之外,师尊甫一走近,他便能清晰感知,师尊身上俱是死气,根本就不是个活人之身。连小天尊也要礼让三分的上神跌落尘埃,沦为尸鬼,即便如此,仍是不肯流污于世,以尸鬼之身行济世之举,不知这数百年活得有多艰难不易。
只要想上一想,便令他心痛难当。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起来,却已没了少年的烂漫。
“没什么,无过担心圣僧安危罢了。夕儿找到了么?”
惑心叹了口气:“寻是寻到了,可夕儿已然丧命。她现身之处,还有其他的一些污秽之物,不是一般的尸鬼邪灵,凶邪得很,竟能附上为师的身,为师也不知到底是何邪物。”
灵湫略一沉吟,道:“兴许,是魔?”
虽因魔源崩毁,至今万魔蛰伏,可正如老天尊所言,这世间百鬼横行,正宜魔物修炼,有新的魔物现世并不奇怪。
惑心一惊。
行走这世间数百年,尸鬼邪灵实属他司空见惯.......魔物,却不曾见过一个。
“师尊。”
“你叫我什么?”惑心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圣僧,无过想随你去。”灵湫忙改了口,瞥见那小天尊的影子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似在提醒他莫要插足师尊的情劫。
惑心将符纸与法器塞进衣襟,摇了摇头:“此行凶险,带着你,为师反而要顾及你安危。”
灵湫心下暗叹了一声,罢了,他暗中跟着便是。
随引路的宦官才出了寝居没几步,行经一道十字回廊时,正遇见一队人过来。那为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莲姬。
“见过莲姬娘娘。”惑心低首行礼。
莲姬轻摇羽扇,笑意盈盈:“圣僧不必如此拘礼,本宫正是听说,圣僧为救王上负伤,特意为圣僧送药来的。”
惑心微愣:“......多谢娘娘。”
“谢什么。本宫与王上一体,圣僧救了王上,便如救了本宫。”莲姬说着,吩咐身旁侍女,“珠儿,赐药。”
一体。
这轻飘飘的二字好似细针将惑心扎了一下,他僵立在那,待那侍女端着一盒药膏,走到身前,才反应过来:“娘娘?”
“圣僧可莫要推拒。”那珠儿嗔道,“你瞧娘娘的手,这药膏需要高温熬制,娘娘可是鲛族出身,沾不得热烫之物,却亲自在炉灶前为圣僧熬了几个时辰,双手都烫伤了。”
惑心看了一眼,见那莲姬手上果然包着绷带,手上肌肤泛红,不由得心生感激,又听那珠儿轻轻道:“容奴这就为圣僧敷上罢,莫要辜负了娘娘一片心意。”
待见另一个侍女要来解他衣袍,惑心忙道:“贫僧,自己来。”
将衣襟扯开了些,露出洒了药粉的肩头。那肩上伤处自然是没有半分愈合的迹象,他轻叹了口气,将药膏蘸了一点,抹在伤处。登时,一道刺灼剧痛直逼骨髓,他身子一僵。
“这么一点哪够?”那珠儿露齿一笑,用小勺将整块药膏,一股脑地涂在惑心伤处。剧痛霎时袭来,如万蚁噬咬一般,惑心一时僵在原地,疼得说不出话来。
这药膏.......
见他肩头轻颤,莲姬轻道:“圣僧,这药膏见血,起初是有些疼的,但药效奇好,圣僧且忍一忍,不要让本宫白白受了伤。”
惑心疼得双目发黑,只想立时跳进水中去,将这药膏洗去。
不知这药膏到底为何物,能令他这尸鬼之身感到如此疼痛难忍的。真的只是寻常活人用的伤药么?
“娘娘......”他抿着唇,颈侧青筋都暴凸起来。
远远瞧着那瘦削背影,灵湫微微蹙起眉,隐约感到了不对。
“那位莲姬,莫不是在为难师尊?”
“便是在为难,我们也插手不得,”一个苍老声音自白昇袖间传来,“我瞧不出那莲姬身上有何古怪,应不过是北溟情劫命盘之中注定会出现的一介凡人罢了。”
凡人么?灵湫喃喃道。
“来人,圣僧上好药了,还不为他包扎?”见惑心疼得面色发青,莲姬微扬唇角,只觉心间压抑之处一阵痛快淋漓。
两个侍从应声上来,按住惑心双臂,用绷带将他胸前一圈圈裹上。便如炭火被覆在铁锅下,疼痛愈发剧烈,惑心忍耐不得,一下子半跪下来。这一跪令莲姬微微变色,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转而又想起什么似的,神态恢复自若。
她俯视着他,见他额上沁汗,一手捂住伤处,轻笑道:“圣僧不必跪谢本宫,这是本宫应当做的。还不快将圣僧扶起?”
“娘娘......”惑心满头大汗,颤声,“贫僧怕是受不住此药烈性。”
“果然是在为难。”灵湫下颌收紧,径直疾步过去,白昇在后方“哎”了一声,也没拦得住他,便见他顶着这副少年小僧的皮囊,还未出走廊,便给两侧的侍卫拦住了。
“放我过去,我要去见圣僧!”
见那白发人影给人从地上拖起,他一口咬在舌上,双目一翻,身躯仰面倒下。
“啊......这是。”白昇愣住,弃马甲救人去了?
“果然一遇上他师尊,发鸠神君也便失了定力啊。”
元神撞进一名侍女体内,灵湫一阵反胃,顾不得其他,忙将惑心抱扶在怀,见他满头满脸的汗,当下心如刀绞。
“......”四下登时一静。
灵湫一时也是僵了。
啊......
白昇看着那抱着人的女子身影,一时扶额,一眼瞥见那从走廊过来的身影,顿时脸上生出了兴味。
“莲姬,你们在做什么?”一眼瞧见十字回廊中这副阵仗,沉妄奇道,目光落到惑心身上,见他状态有异,不禁眉心一蹙。
“回王上,”珠儿小声道,“娘娘听闻圣僧为救王上受了伤,便特意熬了药送来,刚刚为圣僧上药。只是,这药性有些烈,不过疗效却是极好的,莲姬娘娘也曾为王上亲手熬过。”
“莲姬娘娘为了给圣僧熬夜,连手都灼伤了,王上您瞧。”
沉妄却置若罔闻,看也未看一眼,径直走到惑心面前,弯身将他扶稳,见他汗如雨下,嘴唇紧抿,便一把将人横抱起来。
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当做女子般抱起,惑心一怔,顾不得疼痛,道:“王上,贫僧无事,不过不适应药效罢了。”
感觉到他微微发抖,沉妄眼神阴沉:“疼成这般,还说无事?”
“王上。”莲姬呼吸一紧,见他抱着此人,倏然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夜,只觉置身暴雨之中,眼底似有雨水淅淅沥沥而下。
“王上不看看臣妾的手吗?”
沉妄冷冷瞥了他一眼:“若本王发现这药有异......”
“王上怀疑臣妾暗害圣僧么?”莲姬楚楚可怜道,“臣妾是一片好意,王上明鉴!这药膏若有问题,臣妾愿受火刑焚身。臣妾自小陪伴王上,臣妾的性情,王上是最清楚的,切莫冤枉臣妾。”
沉妄再未置一词,抱着怀中人,疾步回了寝宫。
将人放在榻上,他取了刀来,一刀挑断了绷带。
绷带掀起之时,连着皮肉,惑心浑身一震,疼得蜷缩起来,大口喘息,眼眶都泛出了水光。再看那伤处,原本翻开的皮肉如被烙铁烫过一般,焦黑一片,且已然溃烂了。
沉妄嗅了嗅那药膏,一股桃木的气息直扑鼻腔。
似乎,竟确实是他常用的那种。将药膏递给传召来的御医,那御医嗅了一番,又以银针验了验,点头道:“王上,此药膏并无异常,便是您常用的桃木麒麟膏,有止血去毒的功效,只是,不知圣僧为何会.......”
那御医不敢多言,看了一眼惑心伤处,一脸晦莫如深。
桃木镇邪驱鬼,若遇尸鬼凶僵,可防止起尸,将其灼伤,偶遇尚有情智,混迹活人之中伺机食人的,也可用桃木辨别,这是在当今乱世之中,连三岁小儿皆知的防身常识。
桃木。
惑心僵在那里。
无怪他会如此疼痛。他是尸鬼之身,虽被上一代大梵教圣僧赐过戒印,被他以圣水洗涤净化过肌肤,平日里若是身体无损,并不会被镇邪驱魔的法咒和法器所伤,可是若是受了伤,尸鬼血肉暴露在外,又怎沾得了驱鬼镇邪的桃木?
若说西海领主先前还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刻,怕是也能猜到一二了。心间蓦地涌起一种巨大的彷徨不安,他十指收紧,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沉妄一眼。
“尸鬼!呀,是尸鬼!”
“烧死他!快烧死他!”
“砸他!别让他伤着孩子!”
熊熊烈焰中,无数的石子,燃烧的木枝,砸在身上,脸上,他在漫天盖地的尖叫斥骂声中,慌不择路,四处逃窜。
惑心咬着嘴唇,浑身发抖。
“你先下去罢。”
惑心一抖,忙起身下榻,却被沉妄一把攥住了手腕。
“本王说得,是御医。”
御医无声退下。
惑心垂着眼眸,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低低道:“王上......贫僧虽为尸鬼,可行走于世,绝无害人之心,若王上忌惮,贫僧........”
不知为何,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一般,要这样慌张的去辩白。
一句话未曾说完,身子便被突如其来地拥紧入怀。
沉妄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他肩窝上,道:“圣僧不必解释。不论圣僧是何种存在,在本王的心中,便是宛如神袛。”
惑心怔在那里,心间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蓦然倒塌。
泪水无声落下。
宛如春雨落在一片干涸焦土之上,似有一粒种子,不可抑制地破土而出,萌生了一片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