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曦倒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便惊见自己已置身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数根叉戟压在身上——或说,压在佩着他灵识所附的笛子的延维身上。
而前方的高台之上,坐着那头冠帝冕的太一,正垂眸俯视着延维,面色森然。高台前方两侧,数位神官垂首凝立,噤若寒蝉。
“延维,朕再问你一次,你将天枢的另一半藏在了何处?”
延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我族少君绝不会做出此事,陛下明鉴!”一个青年声音自后方传来,楚曦侧眸看去,见是那貌似禹疆的蓝衣仙侍宴京,一下下磕头哀求着,将大殿纯白的玉地砸得砰砰作响,额上已然渗出血来。
在他身后,还有几人,亦在磕头喊冤,似乎是延氏一族的族亲。
一位年长的神女双眸喊泪,边磕头边道:“少君自小仁善正直,绝不会犯此谋逆大罪!延氏一族子嗣凋零,娲族纯血唯少君一根独苗,还与陛下有血缘之亲,还望陛下明察此事,切莫冤枉了少君!”
“延氏一族子嗣凋零是为何?”太一冷笑,“难道不是因为那罪神延英?依朕看,你族少君怕是对他叔父之事心怀不忿,又不甘先尊传位于我,便欲盗走天枢,借天枢之力动摇天地,伺机篡位罢!”
“陛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宴京声嘶力竭道,眼圈都红了,“少君,你快说话啊!”
延维只是静静跪着,面无波澜,一言不发。
“少君!”
“不说话,亦不否认,那你便是认罪了。”太一脸色愈发阴沉,一只手一翻,凭空现出一块令牌,掷到延维面前,“罪神延维,盗取天尊魂器,拒不供认魂器下落,罪同谋逆,立刻押入天狱受审!”
延维垂下眼眸,依然未掷一词,被两名天卫拽起。
“少君!”那蓝衣仙侍扑过去,想抓住他,却只抓下了他腰侧之笛,便被天卫架到一边,楚曦的灵识,亦随之移到了宴京手中。
楚曦看着他被押住大殿的背影,亦能感知他几乎心如死灰,只是尚怀着一丝不忍——是不忍他们追究到烛瞑身上罢?
可那骗他弃他的逆徒,又在何处呢?
“啪”,一滴泪水砸在楚曦额上。他抬起头,便见那张俊雅面庞近乎扭曲,双目通红,死死抓着那笛子,指骨已然泛白。
“是烛瞑......定是因为他,我便知晓,他迟早是个祸害!”
说罢,他飞身出殿,发疯般的四处乱闯,似在寻找烛瞑下落。楚曦不知随他奔走了多少日夜,几乎将整个九重天翻了个遍,也未寻着烛瞑的踪迹。见他形容狼狈,仍不放弃,楚曦亦不免动容。
——前世禹疆如此对待重渊,莫非是因为他带着宴京记忆么?
如此,虽情出有因,但烛瞑与重渊还有沧渊,却是迥然不同的性情。
“会在何处......会在何处.......”
见宴京一手扶着一处天台上的护栏,嘴里喃喃,楚曦不禁猜想,转遍了九重天都不见烛瞑身影,莫非他是在幕埠山?
如此想着,宴京忽然也似想到了什么,身形一闪,楚曦便见他落到了一处山巅,朝下俯瞰,一道深长裂谷中血河流淌,正是那幕埠山所在之处。
“哈哈哈哈.......”
闻得底下传来嘈杂哄笑,宴京一跃而下,落在了河中一块石上,循声那笑声来处,飞向河流尽头的森林之中。但见一群容貌妖异的青年,有男有女,俱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的围聚在一块石台之周,那石台上坐着一人,正仰头大口饮酒,酒水沿嘴角溢出,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
“小九,你离开这么久,现在能回来,实在太好了!”一人哈哈大笑,与他碰了一杯,“自那日那仙人将你带走,我们都很挂念你呢!”
“哎,九哥,你还未说,你是如何变得如此强悍的呢,竟一回来,便能将我们都点化成精了,哈,是不是那仙人教你的法术?”
烛瞑微微一怔,似欲问些什么,可见周围的男男女女皆哄笑起来,便又抱起双臂,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有什么,他不是我师父吗,护着我自是应该的!再说,他不是女娲后裔么,太一还能至他于死地不成,女娲那么宠他,能坐视不理?”
“畜牲.......娲皇已然归墟,管不了天庭之事!”宴京艰难爬起来,朝他再次飞身扑来,“你跟我回去!去为少君洗刷冤屈!”
烛瞑冷哼一声,又是一掌,将他瞬间掀飞,摔滚进那血海之中。
无数魔物刹那间如嗅到血腥味的群鲨,朝河中宴京一拥而上,撕咬起他来。
“啊啊啊啊啊——”宴京挣扎躲避,惨叫不已,却听烛瞑那边俱在哈哈大笑,拍手叫好,楚曦不由也怒不可遏,这烛瞑当真是畜牲不如,哪及得上沧渊万分之一,竟妄想将他吞噬!他绝不允许!
目睹宴京被撕咬得遍体鳞伤,他亦是不忍,却无法视而不见,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宛如被凌迟一般,咬下了全副血肉,只剩一具白骨般的残躯,挣扎着爬出了那裂谷,奄奄一息地趴在一块山岩上。
仰望着头顶穹幕,他双目血红,满眼含泪,低声喃喃。
“少君,宴京发誓,百世轮回,也会替你报仇。”
楚曦长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心下五味杂成,复杂至极。
远远望去,见那群围绕着烛瞑的恶灵仍是欢声笑语,手舞足蹈,烛瞑却坐在那石台之上,闷不作声的独自饮酒,不再与他们嬉闹,竟似有些怅然若失一般。
“小九,你怎么了?怎么自那神仙来过之后,你便有些心神不宁似的?”
“该不会………是因为听说了那什么少君的消息,九哥才闷闷不乐的吧?”
“如何可能,你们瞎说什么!”烛瞑像给火烫似的,唰地站起,将手里酒壶一下掷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兀自起身拂袖而去。
他独自走入林间,跃上一颗树卧下,望着天发了半天呆,从怀中缓缓取出一件物事。
那物事不是其他……竟是一缕染血的白发,多半是自延维昏迷时得来。他握在手心,指尖摩挲,竟好似十分珍视一般,蹙起眉头,又自嘲似的笑笑,神色一时矛盾莫测。
———烛瞑,将延维陷害至此,你心中其实……可也有一分悔意?
若是悬崖勒马,若是回头认错,是不是兴许,便不会有后来的祸难悲剧?
下一刻,四周景象如烟变幻,待再睁开眼,他便是狠狠一怔。
但见眼前已换到了一处幽暗之地,是一座圆形石坛,无数獠牙般的栅栏将石坛环绕,坛中以八股铁索缚着一人,那人白发披散,人首蛇身,头颅低垂,身上血迹斑斑,竟是被那八股铁索穿过肋骨,双手亦被铁钩挂住,倒折背后,悬吊在空中。
竟是延维。
楚曦瞳孔剧缩,心口凄冷之意袭来,竟似能与他感同身受。
77. 延维之殒
“殿下......啊......殿下..........”一声嘶哑吼声从身畔传来,楚曦侧眸看去,见宴京跪倒在坛前,双手抓着那獠牙般的栅栏,近乎呜咽。
“宴......宴京.......”
一声微弱喃喃传来,嘶哑不似人声。
“你走罢.......别来此处......恐会.....受本君牵累........”
“殿下......为何不为自己申冤?”宴京抬起头,情绪激动至极,状若疯狂,“便是为那畜牲不如的东西吗?他值得你如此吗?你可知他是如何待你!他回了那幕埠山,与那些堕落之灵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根本不顾你的死活清誉!殿下为何不言明真相!”
此言一出,便听延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自周身才凝滞不久的伤处又渗了出来,淌了一地。
宴京不敢再说,死死咬住双唇,双目泣出血来。
良久,延维才发出一声极为虚弱的叹息。
“本君......妄图报偿叔父之恩,引他尸骸戾气所生之灵向善.......终是......未能做到。宴京.....你且为......本君做一件事。”
“何事?”宴京抓紧栅栏,急迫道。
“本君......流着娲族....纯血........太一将我视作威胁,其实...勿论结果如何.......太一......亦不会放过我....本君神骨已残,不愿苟活......”延维断断续续道,“你.....替本君去寻......烛瞑让他交还.....另一半天枢.......本君.....愿替他担此罪责,只要他日后.....肯改邪归正.......便好。”
宴京闻得他神骨已残,神色痛心崩溃,却又闻他还想劝烛瞑改邪归正,竟甘愿为他顶罪,先是苦笑一声,又泪流满面。
“殿下.......”他头抵在栅栏上,嘶哑道,“宴京......自当尽力。”
可话音未落,后方便传来一串冰冷的脚步声。宴京一惊,想要离开,却已来不及,一转身,迎面便遇上了带着亲信前来的太一。
他面露屈辱之意,仍是不得不低下头,退到一边,跪了下来:“陛下。”
“来看望你家少君?”太一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倒是忠心耿耿......来得正好,可以与你族一众长老齐聚一堂了。”
宴京一震,猛然抬头:“陛下......是何意思?”
楚曦亦吃了一惊,见延维似也听见,艰难地昂起了头。
太一轻抚扳指,笑了一下,示意身旁亲信揭开手里捧的托盘上的罩子——但见那罩中之物,正是当初女娲用以镇压延英的镇魂灯,灯中明明灭灭,赫然是七八个元神,此起彼伏的发出痛苦呼喊。
“少君......少君救我!”
“少君!”
再看延维,凌乱白发间露出的一只眼倏然大睁,缓缓淌下一行血泪来。
“你.......你竟把他们都........”
“没错,我把他们都挫去了神骨,毁了元神,剖了魂元,镇入了此处。”
太一抬起一手,五指一收,便将宴京吸了过来,头颅按在那镇魂灯上。
“若你还不肯说,另一半天枢何在,便连这最后一人,也留不住了。”
说罢,他手指一紧,便见宴京惨叫一声,青蓝色的魂焰从七窍之中倾泄而出,被那镇魂灯一点点吞噬。
延维目睹此幕,浑身颤抖,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但见他心口元丹处金光大作,一道半透明的魂影从肉身上脱离而出,伸手一招,宴京手中笛子便自动向他飞去,刹那化成一道长剑。
见他元神出窍一剑刺来,太一避之不及,那亲信挡在他身前,瞬时被一剑穿心。太一被震到一边,撞在墙上,镇魂灯碎了一地,灯中魂元霎时脱离了困缚,却也无法无处可归,俱散作星点,朝狱门外飘去。
宴京本就伤重不堪,魂焰又散了大半,奄奄一息倒在一旁。
延维伸出手,想去扶起他,半透明的手只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殿下.......少君......快逃。宴京.....来世再来守护你。”
这一句说完,他便猛地朝太一扑去,耗尽最后一丝灵力,整个人化作一道结界,将他锁缚其中,可即便如此,也只能困住他一时而已。
“宴京.......”
延维闭了闭目,眼角又滚落一滴血泪,见外间涌入无数天卫,提剑直飞而出,一剑将那牢不可破的狱门劈得裂开,突出重围。
楚曦依附在他剑上,心下震动,亦能感知他撕心裂肺之痛。
他从来不是懦弱无能之辈.......不过太仁善隐忍罢了。
这一念仁善,却致自己神骨残毁,族亲尽陨,他该有多绝望?
追击之声紧随而至,回眸望去,天兵天将犹如漫天罗网,密密袭来,待楚曦回过神来,便见延维已落在一处悬崖之上。
悬崖下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紫红之海,悬浮在天穹之中,中有一个巨大漩涡,犹如龙卷风一样向上无休止的旋转着,似能将一切坠入其间的生灵绞成粉碎。一缕海水涌到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断妄海。
延维伸出手去,掬出一捧,仰头咽下。
楚曦一怔。断妄海之水,若饮之,便可忘却一生,断却妄念。
若渡水而过,便了却此事,得入轮回。
若......
心下生出隐约一念,他看着延维只是凄然一笑,闭上双眼,纵身跃入。
身影在没入那海中漩涡的一瞬,便散作了无数星辰,没入那汹涌涡心之内,消失了痕迹。
——若纵身跃入,便魂飞魄散,陨灭无存。
楚曦怔忡看着这一切,只觉自己的灵识升腾向高空,不知过多了多久,又缓缓落下,但见是一缕海水,将延维的笛子送回了崖边。
而那些天兵天将,早已不见,在他的眼前的,不过一人而已。
那是烛瞑。
少年不见了素日里那顽劣不羁的模样,只是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呆呆瞧着楚曦附着的笛子,跪了下来,好半天,才迟滞颤抖地将它拾起。
“师......师尊.......”
“师尊?”
他喃喃地唤着,向断妄海中张望着,声音渐渐变大。
“师尊?”
“师尊,你在何处?”
“师尊?瞑儿回来了,瞑儿知错了,师尊,你在何处?”
先是轻唤,后是大喊,最后一声声,渐渐俱变成野兽般的嘶吼。
“师尊........师尊.......师尊!”
可勿论他如何声嘶力竭,回应他的,也只是断妄海中万年不变的涛声,并无其他。
烛瞑摇了摇头,状若癫狂,嘴里只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会的,只是笛子上有他气息罢了。”
言罢他身形一闪,瞬移到那天狱之前,却是一眼便见,延维血淋淋的羽衣袍被悬挂在天狱门前,却不见肉身——元神已陨,肉身自不复存在,唯那血淋淋的衣袍,昭示着他殒身前所受的全部苦楚。
烛瞑呆呆看着那衣袍,宛如石雕一般,滞住良久,才踉跄走过去,却被门前的天卫齐齐以叉戟拦住脚步:“天狱禁地,何人擅闯?”
烛瞑便似被蓦然挑衅的疯犬,一把卡住两名天卫颈项,十指一收,咬牙嘶鸣:“是谁.......是谁对他下的手?是谁对他行的刑?谁下的令?”
“自是......自是刑司大人,这是谋逆的罪神,自是陛下的旨意!你是何人.......竟胆敢.......胆敢.........”
话音未落,烛瞑十指一收,便将两名天卫的灵力吞噬殆尽,吸成了两副枯骨,散碎成了齑粉,而后转身便朝远处那巍峨中天庭飞去。
此后之事,楚曦无需再看,便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烛瞑身怀延维的娲族纯血,拥有大半天枢之力,自身又修习了魔典中的噬仙之法,发起狂来,便连中天庭的众神也难以对付。
但见他冲入中天庭前门的那一刻,便化作一只赤红巨龙,张嘴喷出一团黑色烈焰,烈焰所过之处,俱被黑暗吞噬凝固,庭中正歌舞升平的诸神,奏乐舞蹈的仙姬,守卫与仙侍们无一幸免,便连那坐在那天尊宝座上的太一,亦只是一瞬,便湮没在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
于黑暗之中,楚曦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那太一发出痛苦惨叫。
“说,延维他人在何处?”烛瞑如丧钟般的可怖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他......你是谁?是来替他寻仇的么?他畏罪自尽,已跳断妄海陨了!”
一时犹如死寂。
半晌,才听烛瞑发狂吼道:“我不信!你把他交出来!定是你将他藏在了何处!”
太一痛苦至极,惨叫不止:“朕......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去断妄海,唤那地仙给你看地忆便知,他跳了断妄海,已然魂飞魄散!”
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动,一条赤红巨龙撞碎了中天庭前门,朝断妄海奔腾而去。一声大吼之中,地仙战战兢兢地现出形来。
亲眼目睹那人绝望坠入那片紫红无际之海,烛瞑从巨龙又化回了少年模样,整个人坍塌一般,跪倒在了断妄崖边。
“师尊.....呜.......师尊........”
将头一下下深深砸进石里,泪水如暴烈雨水,倾泄而下。
他呜呜咽咽,泣不成声,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奢求着永远失去的珍宝能够回来,五指在石地上胡乱抠抓着,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爪印。
而楚曦知晓,即便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延维,永远也回不来了。
即便他生着与延维一模一样的脸,与延维也许有着些许前世今生的羁绊,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碎片,他与延维,依然有所不同。
“神君.......神君莫哭了.......节哀顺变.......这跳入断妄海中的神君,已是灰飞烟灭,转世不得了,他会跳入此内,想必已是万念俱灰,只想图个清净,也算得偿所愿了。还望这位神君放下妄执,让他去罢.....”
那地仙颤声说道,伸手想要抚慰他,可甫一触到他的脊背,便已被一团黑暗包裹凝固,整个人化出原身,变成了一块石碑,再也无法动弹。
烛瞑疯了般的磕着头,头颅砸得岩石尽裂,崖沿一寸寸坍塌下去。
“师尊.......瞑儿不想放你走......瞑儿要你回来.......你听见了吗?”
“瞑儿知错了,瞑儿再也不骗你,再也不欺你了.......瞑儿把血还给你,瞑儿不要天枢了,今后你说什么,瞑儿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
“好不好?”
天地寂寥,沧海浩瀚,无人答话。
楚曦闭上眼,虽仍厌恶烛瞑之恶,心底亦有浓重凄哀一点点渗出。
但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烛瞑再次化身巨龙,腾空而起,跃入那断妄海之内。不知是否是因为他执念太过深重,海水竟不能将他吞噬,反被他翻搅出惊涛骇浪,大口大口吸入腹内。
上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轰鸣,震耳欲聋,楚曦抬头望去,见上穹光芒闪烁,聚起一道炽亮的紫电青霜——那是天怒,亦是天罚。
恍惚之间,前世记忆闪现眼前。
他依稀看见,重渊杀上天界之时。那时的他,已不是在蓬莱被他一怒之下打回原形,镇入幽都禁足思过的狼狈模样。他站在天门之下,威风凛凛,背后是一干魔众,那瀛川挟着尚是少年的下一任天尊白昇,以他为质。
重渊盯着他,双目赤红,却是倔强勾着唇角:“师尊,见到如今的我,你作何感想?不知师尊可有后悔,当年如此重罚徒儿?”
北溟闭上眼,手中弓弦光芒闪耀:“你莫要一错再错。此时回头,尚来得及。”
“回头?回头我能如何?永生永世被囚禁在幽都继续思过,再不得见师尊一面么?”重渊冷笑,“师尊博爱仁善,若不愿天界横遭此难,未来天尊陨身在此,便舍身取义,来好好劝服徒儿罢?”
说罢,他一手祭出长剑,纵身朝他逼来,周身衣袍更化作漫天夜幕,将他四面八方重重包裹,要将他缠缚其中。
北溟咬紧牙关,拉弓满弦,一箭朝他射去!
重渊当胸中箭,坠入云间,双目大睁,凝望着他。
许是被他一箭震动,穹庐之上,传来轰隆雷鸣。北溟抬眸望去,见紫电闪烁,聚成一道炽亮光刃,朝下方重渊猝然刺下。
被他之箭射伤,一段时日,便可恢复,若是被天罚射中,则万劫不复。
他未及多想,纵身扑去,将重渊一掌远远震开。
那天罚之剑,自他自己心口穿刺而过。
只在眨眼之间,便将他元神劈碎。
最后的记忆,只是恍惚之间,他坠入了一个坚实怀抱。
重渊俊美绝伦的面庞近在咫尺,一滴眼泪自他瞳中坠出,蓦然落在他心口,滚烫如烙,竟令他此刻想起,也一时为之心颤起来。
原来,他胸前这颗痣,竟是重渊的眼泪。
神魂俱散前,他闻得重渊发出一声几若兽类的嘶鸣,依稀只见,他抬手朝心口一抓,掌心刹那鲜血淋漓,竟生生剖出了猩红的魔丹,置入自己手心,身影亦在下一刻涣散开来。
“师尊……元丹为信……待我来世……寻你。”
楚曦怔然落泪。
原来他此世一出生便佩得的那枚戒指,是重渊的魔元,是这魔元,护住了他一丝未散的神魂,令他们得以来世相遇。
眼前闪电如箭雨落下,尽数落在烛瞑周身,他痛苦嘶吼,腾然跃出海面,四处冲撞,巨口喷出汹涌海水,刹那湮没了附近天垣。
激烈挣扎之际,天枢之力似在此刻全然爆发,撼天动地。
下一刻,日月无光,星辰俱黯,天垣崩毁,万物悲鸣。
楚曦看见,整片断妄海连带着周围方圆数万里的天垣倾覆而下,坠向下界,天罚贯穿烛瞑的身躯劈开大地山峦,形成一道无底深渊。
卷裹着紫红的海水与整片天垣,烛瞑朝那深渊中直坠而去。
“师尊,你可都想起来了?”
烛瞑的声音幽幽传来,楚曦蓦然惊醒,方才眼前的一切皆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中盘虬缠绕得无边无际的赤红蔓藤,在他的不远处,有一个一身红衣的身影,正提剑劈砍着那些不断向他涌去的蔓藤,正是沧渊。
“沧渊!”楚曦惊呼道,一动,才发觉自己也被这蔓藤缚住了四肢,一个人形自下方升腾起来,赫然是人首龙身,长长的赤色龙尾盘踞起来,将他环绕其中。
“师父!”沧渊咬着牙,迸出嘶哑的吼声,“万魔之源,你别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