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他抽了魂焰的缘故。
这举动过于亲昵,楚曦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没什么。”
身子一动,便立即被沧渊拽住,他在他耳畔道:“师父小心。你看下边。”
他这才察觉不对,朝足下一看,他们竟已不在那池中,而在这石殿上方的穹顶之上。而下方他们方才待过的水池,不知为何似一张大嘴般一张一缩起来,且整个石殿的地面都在微微蠕动,像某种活物正在下方苏醒。同时,一阵奇异的笛声从侧方传来,楚曦循声看去,便见大殿正中,那座人首蛇身吹笛的石雕脸上,泣下了两行血泪。
楚曦的目光逗留在那雕像的面具之下,想起方才在重渊识海中所见。
那人首蛇身的影子的脸,似乎竟与他自己有些相似。可他自己的原身,并非是娲皇一族,那影像绝非他本人。这雕像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方才察觉不对,便躲上来了。”沧渊道。
“这地方你可来过?”楚曦低声问。
沧渊摇摇头:“我待在魔界这些年,从未踏足过忘川之下。”
楚曦瞥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触,心下无数疑问翻涌。
忽听哗啦一声,他又向下看,见石殿正中的水池中竟然升起数个人影,俱是衣袂飘飞,华彩熠熠,长发飘飞,可他们的肢体却畸形而佝偻,双手似被折断了扭在背后,如罪人一般,而额头上,却都有着发光的神印,竟似是和他一样的神族。
他定睛辨别着那十来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此刻的距离,也无法通过神印的形状辨别他们来自哪个氏族。只见这数人爬上了池沿,楚曦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双足是被缚在水中的,而用来束缚他们的,正是那种忘川之中生长的万魔之源的根须。他们左右观望着,手在池边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那神态似一群觅食的兽。
少顷,有一人尖声嘶喊起来:“巫炎,吃的呢,在何处?”
那声音凄如厉鬼,叫人听了头皮起栗。
嘴巴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楚曦一愣,只觉背上一沉,竟被沧渊身子覆住,圈在怀里,耳畔一凉,似被他嘴唇挨上,传来他低语:“师父请屏息,你呼吸中有神息,这些魔物会有所察觉。”
楚曦屏住呼吸, 点了点头。
那喊叫者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虽已有些腐朽,仍可辨出原本的精致华贵,袖摆袍踞上似乎都点缀着星辰的碎片,闪闪发光。
随这一声呼喊,殿门洞开,那巫族首领战战兢兢的在门口跪下:“神君们,祭品之前便送进来了,你们还没吃饱么?”
楚曦蹙起眉毛,祭品,莫非说得是他们?那灵湫他们呢?该不会......他心一紧,又听尖利粗哑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来。
“祭品在何处?本君未曾看到!”
“本君也未看到,在哪?”
“你胆敢骗我们?”
其中一人尖叫起来,嘴一张,一只全身只有骨头的骷髅大鸟便从他喉间钻了出来,朝殿外飞去,只是瞬息之间,便抓着一名瘦弱的幼童回来。那幼童惨叫连连,正是之前那个“阿古”。楚曦心有不忍,可身子一动,便被身旁沧渊察觉,腰却被他一把按住:“你受伤了,不许去。”
“你!”楚曦竟挣不动他,那劲道霸道得很。
那幼童被拖进池内的一刹那,池中几人便如饿极了的狼,眨眼间便将他撕成了碎片,大嚼起骨肉来。
可也是奇怪,那幼童撕碎的躯体也不见血,竟如枯枝一般朽脆,令这原本血腥的一幕平添了几分诡谲。
“忘川之下,焉有活物。”沧渊眯起眼,低低道。
也对,这忘川之下的“人”,又怎么可能还是血肉之躯。楚曦摇摇头,倒是他,一见受害的是孩童,险些便冲动了。可即便那孩童已是亡者,他仍觉有些不忍。在忘川中被吞噬,那定是要灰飞烟灭了。
一阵大块朵颐后,下方响起一阵扑翅声,数只骷髅鸟如倾巢而出,沧渊皱了皱眉,嫌恶道:“我最讨厌鸟。”
楚曦不觉想起方才在他识海中所见的那一幕,心里一酸,下意识道:“当年.......你给为师酿得那些月溟酒,为师很喜欢。”
沧渊一怔,眼神有些讶异,更多是喜悦:“师父为何想起这个来了?”
楚曦顿了一顿:“就是,突然便想起来了。”
他话音未来,只听“呼”地一声,一抹白影猝然擦肩而过。
他本能地一翻身,将沧渊护在身下,袖间的灵犀感应到危险,自动飞出,将那只骷髅鸟劈成了两半。楚曦心道,不好!
果然顷刻之间,下方便如炸了锅一般,羽翅扑闪之声涌了上来。身下沧渊一个翻身,反将他护在了怀里,楚曦的脸被压在他健硕胸膛上,感到他手指深入发间,按在他头皮上,整个人都是一麻。
又听他低魅的声音在耳畔说道:“师父,如今我能护你了,你可知?”
可若时光能倒流,真希望能护着重渊好好长大,不受欺凌。如今他们师徒俩一神一魔,纵使这片刻的和睦,也是奢侈。楚曦来不及回话,便见那从穹顶中飞出的白色鸟群在空中盘旋一阵,便暴风雨似朝他们袭来,他忙将重渊推开,祭起灵犀就地划出一个法阵。
一道光幕蓦然将二人笼住其内,骷髅鸟们撞在光幕上纷纷弹开,盘旋着准备再次冲撞,但见沧渊一扬手,下方水池的水立时被吸了起来,散成无数冰凌,如漫天箭雨般散射开去,瞬间将骷髅鸟们射成了碎片。其威力之大,便连石殿周围的一片山岩都碎成了渣滓。
楚曦暗暗咋舌,如今的沧渊,真不知假若他这做师父的与他正面对上,是否能有赢面,恐怕也是未知数。
还未松口气,便听下方一阵尖利笑声,像是数十人齐声说道:“看来不是一般的祭品呢,你们是什么来头?”
随即一阵轰鸣,但见下边一股巨大水流喷薄而上,宛如龙蛇腾飞之势冲向了头顶天穹,那水流呈现出一种紫红幻变的光泽,在上方的云层间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水幕,隐约可见水幕间漂浮着无数人影。
而水幕中央,则是一个庞然的漩涡。
楚曦看着那头顶的水幕,隐约想起了什么。下一刻,那数十个水中之人便从上方的水幕中浮现出来,于他们一同浮现出来的,还有一只飞天巨兽的骷髅,其獠牙森然,长达数丈的尾巴生满了骨刺,竟似是那种早已消失了的上古神兽翩奇的骨架。
见它迎面冲来,嘴里喷出一团紫色焰火,楚曦当下伸手将沧渊后领一抓,开了瞬移。
“唰”地一下,两人摔进一片灌木丛中,滚作一团。
飞得太快,楚曦一阵头晕目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伏在沧渊身上,与他紧密相贴,忙撑起身子,却一时手软,被他一扯,又跌了回去。
手指陷在鲛人密如海藻般的发丝间,他一抬头,嘴唇堪堪擦过沧渊的喉结,目光掠过他敞乱的领口间露出的锁骨,往上一移,又落到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浑身一僵,一阵尴尬无措。
似乎往哪儿瞧,都不太对。这小子,浑身上下都美如妖孽。
“师父何必如此?”沧渊眯眸盯着他,嗓音微哑,“有徒儿在,何须害怕它们?”
现下他居然要靠沧渊护着了?
楚曦耳根发烫,只觉十分丢师尊的颜面,强行解释道:“既然能跑,何必费这力气,为师这不是养精蓄锐么?”
说罢,他挣扎爬起身,喉头一阵腥甜,忍不住咳了几下。实在是眼下抽了魂焰,他没信心立刻对上一群堕神——是的,堕神。他望了一眼远处那片漂浮在空中的紫红色,心知自己猜得应该不差。
这些早已灭绝的上古灵兽,还有这座生活着巫族的“奉仙山”,这片紫红色的倒悬之海.......似乎都能与那则上古传说对上。
没想到,在忘川之下,他竟然能亲眼见到这些消失了的东西。
见远处天际那白色的鸟群密密麻麻的朝下方压来,楚曦屈指朝一个方向一点,那处腾起一簇光芒,将鸟群引了过去。
可灵力一动,他便又觉胸口一窒,喘息都有些困难起来。重渊见他脸色煞白,眼神一沉,一弯身,又强行将他打横抱起。楚曦一愣,顿时感到身子动弹不得了——是傀儡线!他愠怒道:“沧渊!”
“我昏迷前觉得十分难受,这会却好了许多。”沧渊垂下眼睫,盯着他,“师父脸色如此差,是不是因为我?”
楚曦一时语塞,他脸色一沉:“为何如此?我如今.......”
“好,好,为师知道,为师知道你已今非昔比了。为师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因为之前没休眠够,神力尚未完全恢复罢了。”楚曦及时安抚着他身为魔君的自尊心,不料这哄孩子似的语气却适得其反,当下就见沧渊瞧着他的眼神愈发危险,他这才察觉不对,及时闭上了嘴。
沧渊抱着他,与鸟群相反的方向走去,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师尊回到上界这三百年,都在休眠么?”
“是啊,”楚曦点了点头,怕他不好想,温言道:“这不,为师刚醒,便下来寻你了。”
这话音刚落,他立时便瞥见,近处沧渊嘴角几不可察的弯了弯。
紫红的光晕从林间筛下,斑斑驳驳的落在二人身上,竟生出几分不可名状的暧昧柔软,这朦胧光线下看去,鲛人青年极盛的容颜更显得勾魂摄魄,看上一眼都觉得灼人,楚曦莫名不敢多看,挪开了视线。
沧渊却目不转睛地锁着他,这遥不可及的心上人此刻在他怀里,仍是记忆中那般温润如玉,不染尘埃,他捧着他便似捧着一尊易碎的玉器,死死抑着心底那快灼烧肺腑的情焰,不露声色。
楚曦浑然不觉,已陷入了沉思。
不知灵湫他们几人何在?灵湫禹疆二人法力高强,应不至于被那几个魔物吞噬,只是他们既然到过那石殿,现下又去了何处?
这忘川之下魔气太重,他感应不到他们的方位,兴许.......问问沧渊?
窸窸窣窣的草叶声中,沧渊忽然道:“师父为何不愿看我?徒儿很难看吗?”
楚曦回过神,干笑起来:“哪儿的话,渊儿生得如此俊美,怕是上界诸神中,也找不出一个能及得上你的。”
“这么说,师父也觉得我......好看?”沧渊低声询问,声音有些说不出的魅惑,眼神亦格外幽邃,像一泊深沼。
楚曦隐约不对,仍是下意识答道:“那是自然。”
沧渊凑近他耳畔:“若我生为女子,师父可会想要与我结为仙侣?”
楚曦耳膜一颤。
这问的什么鬼问题!
他气息就在颊边,楚曦从头皮麻到了脊梁骨,不由的哈哈哈了几声:“你这小子,在说什么瞎话,是不是这会太无聊了,拿你师父打趣呢?”
沧渊似乎还想再问,突然前方幽幽传来一阵古怪的乐声,细听还有锣鼓摇铃之音。楚曦顿觉奇怪,却听远处羽翅扑闪之声再次袭来,他侧眸看去,但见那鸟群已朝他们的方向覆盖过来,心下一紧。
“师父,你瞧。”
楚曦循他所示意的方向看去,见不远处,一列人马从林间行来,吹锣打鼓,当中有四人还抬着一顶装饰极为华丽的轿子,那轿上罩着红色的帷幔,似乎竟是个迎亲的队伍。
真不知道,在这一个全是亡者的地方,居然还会行婚嫁之事。楚曦暗忖着,见那队伍渐渐行近,才看清随行的人脸上都戴了青铜的笑脸面具,配合着摇头晃脑吹锣打鼓的动作,更有一个巫师在轿子后方摇着铜铃,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显得十分诡异,不知是不是巫族的婚俗便是如此。闻听女子哭嫁之声,他目光不禁落到那帷幔上,这瞬,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那些人的行动也全都僵住了。
疑惑之际,沧渊却在耳畔道:“师父,冒犯了。”说罢,他便抱着他起身,纵身跃入了眼前的婚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