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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牧神午后

桃花无数 fiveseven 5437 2024-08-05 07:33:41

过了午夜,祁白露渐渐有了睡意,终于睡了过去。护士放轻了脚步去拉窗帘,走廊上的脚步声也变得几不可闻,似乎有人重新开门走进来了,但他没有力气睁眼看,他听到皮鞋踏在地板上走到了床边,接着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或许是护士,祁白露心想。那个护士为了给他分散注意力,拿了一本童话书给他讲故事,她说那是她家孩子看的书,她只找得到这个,她说如果他觉得烦可以叫停,不过大多数生病的人会希望有人跟他们说说话。

祁白露一个字都没听见去,但有个声音一直讲一直讲,似乎的确会让人安心,生命就是这样在字和词的河里一直流淌下去。最后护士又给他整理了被子,换了吊瓶,直到她开口跟另一个人说话,那只手从他脸上移开,他们的声音很轻,柳絮一样在梦里飘来飘去。

他梦到了蓝田县,很难说这不是一个征兆。他梦到那天他跟郑昆玉走了很久,梦到了他们说的很多话。郑昆玉抽完一支烟,又重新点了一支,郑昆玉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祁白露说没有,郑昆玉问喜欢的人也没有吗,你们电影学院有很多漂亮的女孩,祁白露说我没有喜欢的人爱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郑昆玉听了,淡淡地“唔”了一声,祁白露有些想问他那你呢,但总觉得跟刚认识的人聊这种话题有点太扯,也太严肃,中国人总是难以谈情说爱。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郑昆玉说,很快就会有很多人爱你。祁白露说,你是说观众的爱吗,总的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也许我会觉得新鲜,但我并不想被人崇拜。

郑昆玉似乎笑了笑,问:“心里话?”

祁白露道:“我不知道,表演对我来说先是兴趣和工作,他们爱的是我扮演的角色不是我,或许有一天真的有很多人爱我,我也会有虚荣心,但那是未来的事,我也不喜欢自己因为旁观者的爱患得患失。我想要的其实更多。”

比如尊重、认可、理解,很好的很完整的爱,祁白露在心里想。

“会有人给你的。”

祁白露道:“不过——”

他们停在红绿灯前,一辆飞驰的汽车几乎贴着祁白露的面闯过去,郑昆玉拉住他的手臂将他向后拽了下,郑昆玉问:“不过什么?”

“我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郑昆玉低头看他,手一直没有松开,道:“说不定。”

“说不定。”

绿灯亮了之后,郑昆玉终于放开了手,他们又继续向前,祁白露发现郑昆玉一直没谈过自己的事。祁白露突然道:“郑老师,你在这个行业做了这么多年,会享受被人崇拜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尖锐,也有些单纯。郑昆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道:“我想要的也更多。”

祁白露没有追问,反正搞懂郑昆玉这种人是很费力的,他点点头往前走下去,郑昆玉将手里的香烟放进嘴里,似是而非地瞥了他一眼。

一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停留在眼皮上,祁白露睁开眼看到这一丝阳光的时候,像是看到了一条从天上垂下来的金灿灿的命运的线。身体的知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视觉和嗅觉先于身体其他部分发挥了作用,祁白露扭头朝床头柜看过去,沿着空气中玫瑰的芬芳香气看到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

真的是很大的一束,花茎上面的刺没有剪,也没有做其他处理,插在很普通的玻璃花瓶里。玫瑰的香气太浓烈了,花又开得这样生气勃勃,像是一位横眉怒目的美人硬生生地将房间里的其他存在都给屏蔽了,她几乎变成了这个白色房间里唯一的存在。

祁白露看了一会儿花,慢慢转动眼珠去看睡在沙发上的郑昆玉,估计他昨晚回家换了一身衣服。郑昆玉没摘眼镜,身上披着西装外套,歪斜着身子靠在沙发上,他睡得很沉,在睡梦中蹙着眉心。这样看倒完全是个陌生人,跟那个衣冠禽兽判若两样。

祁白露看了他一会儿,房间的门关着,不过能听到外面走廊有人走来走去,窗户被开了一条缝,风将窗帘吹得微微拂起,那道光线也跟着变了形,仿佛一下子豁开了黑暗的口子,一大片明亮灿然的阳光跟着泼进来,一直泼到了沙发上,将郑昆玉的五官照得更加明晰。

看到此情此景,祁白露扭回头有些冷漠地重新闭上了眼。他还有困意,于是没有一会儿又睡了,这一次没有做梦,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有疲乏的睡眠。等他再次醒来时,看向沙发那边,郑昆玉已经不在了,昨天的护士来给他扎针,以为他是在看床头的玫瑰,温声道:“是郑先生买的花。”

他本来想说“拿走”,但是嘴唇太干涩,一时张不动嘴。护士拉开窗帘,给他扎上针后,用棉签沾着水给他涂嘴唇,道:“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东西,所以你要到晚上才能进食。”

“没有。”祁白露有些费力地回答。

护士看他这么乖,道:“这么痛苦的事,下一次不要再做了,觉得心里不舒服可以看医生。”

祁白露看着护士整理药瓶的动作,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护士的大女儿跟祁白露差不多同龄,她看了便觉得心疼,但更多也不知道说什么,笑了下就端着托盘走出去。

恰好她走到门口,郑昆玉从外面推门进来,护士道:“人已经醒了。”

听到声音,祁白露立刻扭头看窗外,但郑昆玉已经关上门走了过来,他拉开那把椅子坐下,看了一会儿祁白露的侧脸,道:“你睡了很久。”

没有回应,郑昆玉低头看着他搁在被子上的手,手臂上缠着绷带。郑昆玉没有提花的事,就这么坐在那儿看着他,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清晰可闻,但祁白露觉得这样的寂静是很难以忍受的事,郑昆玉坐在那里就让自己难以忍受。

“我不想看到你。”祁白露道。

“你没在看我。”

祁白露扭过头去盯着郑昆玉,慢慢道:“你可以出去了。”

郑昆玉还是那副表情,不动声色地瞧着他,道:“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

“谁给你的权力管我?”

郑昆玉厌倦了这样的争吵,蹙眉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我为我昨天说的话,向你道歉。”他停顿了一会儿,道:“白露,对不起。”

轻飘飘的三个字。奇怪的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完全减轻了该有的分量,他并不是真心觉得歉疚,只是为了哄他,就像要用橡皮擦擦去一道污迹那样试图擦去他所承受的痛苦。

祁白露无动于衷地看天花板,不看他,郑昆玉握住他的手,低头放在唇边贴了下,祁白露试图把手抽出来,郑昆玉紧紧捏着他的手,他的声线听上去似乎是认真的,道:“之前的事算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对你好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想要的有很多,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都会给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一个任性的孩子,而不是辛辛苦苦得不到回报。这些我只有一个条件——”

祁白露还是看天花板不看他,但是郑昆玉捕捉到了他眼神的闪烁,俯身下来看他的脸,托着他的脖颈让他转过头,祁白露还是固执地盯着别处,郑昆玉道:“白露,我要你看我。”

郑昆玉看着他的脸,那道晦暗不明的目光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温度,似乎只要祁白露不看他,他就会这么一直看下去。祁白露摇头,郑昆玉却捧着他的脸,让他又侧过来一点,道:“那天你喝醉了,说我是你的,一句真心话都没有?”

祁白露终于看他一眼,但目光还是冷凝着,郑昆玉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这次的对视中拴紧了他,让他再也不会移开视线去看别人。祁白露眼里的动摇、挣扎他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只要他一直这样看下去,哪怕是恨也好,没有爱就不会有恨。

他看出祁白露就要移开目光,于是郑昆玉扳着他的下巴,很突然地吻住了他的眼皮,吻像蜻蜓一样在祁白露的眼睛上憩息,带着一点润湿感。这个吻来得古怪,似乎郑昆玉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他们一时都沉默了。

郑昆玉将他的眼睛锁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眼神,一颗心也就拿定了主意。让他放手是不可能的,但这一次他可以慢慢来。是他的就该是他的,将来祁白露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这里。

到了晚上,祁白露可以吃东西了,郑昆玉买了粥,祁白露不想让他喂自己,趁着郑昆玉不注意,按铃叫护士,郑昆玉懒得跟他计较这种小事,如他所愿把汤匙扔回碗里。第二天,祁白露本来可以出院了,但祁白露还是坚持在医院住,给郑昆玉摆脸色看,郑昆玉知道他不想跟自己回去,所以两个人闹得有点不欢快,郑昆玉很快走了。

他走了,祁白露又高兴了,他穿着病号服下床走路,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又差点睡过去,还是身后的门响提醒了他。祁白露没回头,以为是郑昆玉回来了,但他没想到那个声音叫了一声“小祁”。

祁白露扶着扶手回头,只见薛放提着果篮进门,关切地瞧着他,郑昆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进来。

祁白露怔了一下,去看郑昆玉的脸,薛放道:“我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是郑总接的,他说你们两个现在在一块,我还纳闷,郑总说你们吃饭时,你正好急性胃炎发作,他就送你来医院了。怎么样,没什么事儿吧?”

果然他不可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捅出去的,祁白露在心里冷笑。薛放上下打量他,看他除了憔悴清瘦些,看不出什么大碍。而且天气冷了,今天祁白露换了一件长袖的病号服,遮住了手臂上的伤口,自然不会让他看到。

“没事。”

薛放回头对轻车熟路坐在了床边的郑昆玉道:“郑总,还是要谢谢你照顾小祁。”

郑昆玉瞧着祁白露,语气很淡地道:“他谢过我了。”

至于到底是怎么个谢法……

祁白露板着脸只跟薛放说话,不理睬他的阴阳怪气,薛放笑道:“我有一件好消息告诉你,本来应该早点说的,但你的电话总也没打通,我一直想当面跟你说。”

“什么?”

“我们的片子入围了平遥国际电影展,在那里首映,而且不久就会全国上映。”

祁白露有些惊愕,没想到档期会这么快。

薛放看上去很克制了,但脸上还是有绷不住的笑意,他回头看了一眼郑昆玉,客客气气道:“如果不是郑总在发行那边有人脉,我一个人也搞不定。一个月前我就想告诉你了,又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说,不然落得个空欢喜。”

“今天几号?”祁白露突然问。

“二十六号,但我们要二十八号就飞过去,片子在十一月一号那天首映,11月下旬院线排期。你可不能不去山西!主办方邀请了我们参加开幕式红毯。”

祁白露还有些懵然,薛放道:“小祁,全国的观众都会在大银幕上看到你了。”

祁白露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薛放以为他是高兴坏了说不出话,回头问郑昆玉有没有时间去看电影首映,郑昆玉点了下头。祁白露不看他也知道他肯定是点头。他们又在那里讨论发行和宣传的事情了,这会是祁白露第一次参加电影节活动,不像薛放毕业后跑了无数次,所以郑昆玉道:“我会给他安排有经验的临时经纪人。”

郑昆玉送薛放出去的时候,祁白露还有一些呆,他的,电影,这两个词突然联结在了一起,让他几乎措手不及。这跟拍片的那种兴奋感和惊奇感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一部片子只有被大众看到,走到电影院观看,那才算是真正的电影。祁白露想得太入神,连郑昆玉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祁白露抬头,梦游一般看着郑昆玉,道:“这是真的吗?后天我就能去平遥?”

“是真的,白露。我们去平遥。”

在山西平遥,祁白露第一次见到了程文辉和Lydia,Lydia专门负责妆发的同时还是他的工作助理。郑昆玉在北京就带他到了店里量尺寸做衣服,虽然衣服很合身,但祁白露穿不惯西装。他年纪轻,黑西装看着有些太老成,于是郑昆玉给他订了白西装,配领结。Lydia开玩笑说白马王子就是这样,程文辉看起来则是一板一眼地严肃,不怎么爱搭理人,听Lydia插科打诨也只是一一叮嘱祁白露走红毯的流程。

身体放松,挺直身子走路,不要走太快也不要走太慢,看镜头,记者喊他时要记得多看镜头,在背景板上签字,给礼仪小姐递笔要有礼貌,走到哪里都要有礼貌,面对前辈要谦逊有礼。他还没出名,没有红毯采访,所以下来直接离开红毯就可以了。

到了开幕式那天,祁白露走过那道室外的红毯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就是一块长长的红色的毯子,一个竖起的背景板,走过去就好了,除了那些咔嚓咔嚓的闪光灯突然亮起时有点吓到他,记者的吼叫声也稍有点粗鲁。平遥影展的规模不算大,在国内还没发展出很大的名气,自然比不上一些电影节那么风光盛大。

可能是顾忌他在媒体前的状态,在平遥酒店的那几天,郑昆玉没怎么碰他。程文辉很容易就看出了他们之间不对劲,能让郑昆玉专门抽空陪着看首映,这人目前得罪不得,所以虽然他有地位,也还是对祁白露格外客气。

祁白露看到媒体出的照片时还只是觉得自己的脸变得陌生,等他看到影院门口那张自己的巨幅海报时,就是惊怔和不敢置信了。当时郑昆玉陪他一起进场,他一抬头猛地看到自己的脸,海报上的他躺在满是野草的河边休息。高大的杨树挡住了炽热的太阳,他就躺在树荫里午睡,身边搁着给女友没写完的信。

在他的身后,镜头里的金黄麦田像是加了一层蜂蜜般的滤镜,黄澄澄的麦田跟碧蓝的天空相互映衬,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田园场景。在微风的吹拂下,飞舞的杨絮渡河而来。

祁白露还能记得拍摄这个场景的情形,当时,六月的蝉刚刚开始鸣奏,树叶在头顶发出“飒飒”的摇动声。他盯着杨树繁茂的树冠,从这个角度看,拔地而起的树干像是倾斜了过来,在他的过往里插下了一面绿色的标志旗。阳光斑驳地落在脸上,他又累又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这样抬头看海报是很震撼的,祁白露脸上的纹路、脖颈上的痣都清晰可见。就连郑昆玉凝视着海报也有一瞬间的怔忡,因为虽然现实中的祁白露更生动,但是电影里的他被记录下了永恒不变的美。

陆陆续续经过的媒体和观影人经过,也停下来抬头看海报,祁白露的目光往下落,看到主演那里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

他们坐的是稍微有点靠后的位置,电影开始之后全场就没有人说话了。祁白露最大的感觉是恍惚,坐在黑暗中,从头看到尾,像是在恍惚地看别人的人生,或许镜子里的自己并不是那样一张脸。

电影不算是祁白露喜欢的类型,毕竟是处女作,很多地方表达得青涩,对一些问题的探讨不够深入,但他觉得观众可能会喜欢。少男少女的恋爱心事,家庭的纷纷扰扰,在教育体系中的游离,以及被拍得那么美的北方,与其说这是一段恋爱故事,不如说是导演对故土记忆的“复刻”,里面的美是完全被浪漫化的,虽然有一些模仿日本家庭电影的痕迹,但可以让观众感觉到导演的真诚。

他跟坐在身旁的郑昆玉全程没有交流,但他能感受到郑昆玉身上奇异的沉默,电影的的确确拍得比他们每个人想的都要好,但最让人惊喜的是两个新人演员交出了足够好的答卷。

其实看到自己的哭戏和争吵戏时,祁白露都还能忍受,从观众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喜欢那几段,还有人拿着纸巾擦眼泪。但当看到片尾时,随着节奏感强烈的口琴声,看到他饰演的高中生蹬着自行车朝远方奔去,祁白露的呼吸忽然跟着急促起来。

“握着刹车冲下马路斜坡的时候,那种快乐让人想要尖叫,自行车几乎跟你合为一体,仿佛在风里滑下去的是你自己,那么自由自在。马路上没有很多车,只剩下很蓝很蓝的秋日的天空。

阳光普照,到处还是有阴影的存在,斜坡快要结束了,你经过了立交桥下面的桥洞,从黑暗里冲进阳光的瞬间,风迎面涌来,你的身上一阵战栗,头发被一下子向后掀起,你还是拼命蹬车。再见了!果实累累的红艳艳的山楂树。你只想从这里逃脱,想要呐喊,你不要回头看,你想大喊说再见。

可是那些让你留恋的——或许是山楂树,你在最后的一瞬间还是回头了,像你曾经回头看她时那样。”

为了加深演员对角色的代入感和理解,编剧特意加了这一段过于诗意的文字。但祁白露的诠释比文字中的描写还要好,他脸上的快乐、怅然、迷茫,回头的一刹那间明亮而失落的眼睛,是文字写不出来的东西。

祁白露跟那个被放大了好几倍的自己对视,银幕上正是他的脸部特写,他直视镜头,眼神很有力量,直视所有人的眼睛和心,也直视着创造他的那个演员。

电影院内忽然灯光大亮,于是那个骑车的少年也回过头,继续往前蹬车,在口琴声里渐行渐远。观众似乎都有点被最后的那个回头震到了,一时没人说话,郑昆玉也是。

郑昆玉扭头去看身边的人,他看到祁白露的眼里赫然有泪。祁白露直直地望着那个遥远的自己,像望着一面镜子,背脊坐得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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