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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撞冰山

桃花无数 fiveseven 6919 2024-08-05 07:33:41

泼进窗内的雨水沿着桌子淌下来,程文辉一进房间就看到这幅情景,祁白露跪在地板上,脸贴在阮秋季的肩膀上,似乎冷得发抖,汇集在地板上的雨水几乎浸湿了他的拖鞋。程文辉关掉了每一扇窗,挡住外头的风雨,然后捡起祁白露掉在地上的电话听筒,用纸巾擦干净上面的雨水,搁回原来的位置。

程文辉做完之后,看了阮秋季一眼,阮秋季托着祁白露的脸看他失魂落魄的表情,道:“刚才你在跟谁打电话?”

祁白露咬着牙关,下颚发颤,一句话也不说。方才他们都听到远处似乎有警笛声响起,短促的两声,很快消失在了雨夜中。阮秋季等了片刻,用纸巾擦干净祁白露的泪痕,轻声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阮秋季拖抱着他站起来,祁白露的衣服都是半湿的,阮秋季来脱他的衣服,他就像木偶一样由着阮秋季摆弄。最后阮秋季让他躺下去盖好被子,祁白露翻身背对他,也没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切都不是毫无征兆的。阮秋季示意程文辉把人看好了,自己出去打电话。等待电话接起的时候,他走下楼梯,眼睛看着这座房子,如今他站在这里,倒像是鸠占鹊巢。

祁白露是不可能跟郑昆玉走的,但他没想清楚郑昆玉为什么打这通电话,阮秋季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脚步一滞。郑昆玉没那么蠢,暴露他自己的行踪,除非——这是最后的告别。

窗帘被风吹得鼓起,房子里的阴影好似会飘荡一般,拥簇上来,倾盖下来,如洪水不停地漫过警戒线,下一刻还会漫过头顶。秘书喂了两声,问阮总有什么事。

那道阴影的力量压迫着他,让他过了一会儿才心神稍定,开口道:“今晚八点,安排紧急会议。”

秘书连忙说好。阮秋季挂掉电话,穿过阴影往门口走,他已经知道了,祁白露也知道了,这是死亡的阴影。

郑昆玉的死讯直到第三天才被公布于众,但程文辉在第二天就已经知晓。因为这场暴雨,没有群众目睹到现场,所以消息瞒得密不透风。程文辉不敢开自己的车,怕被媒体认出来,他借了亲戚的车,带祁白露去警局。

两个警察请他们到审讯室说话,程文辉看着还算镇定,但祁白露看起来不太好,他面色苍白,只垂着眼睛,目光涣散而无神。坐在他们对面的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客气了两句之后,直接问祁白露昨天傍晚在哪。

程文辉听他们的语气,似乎是对祁白露有所怀疑,便问郑昆玉不是自杀吗。一个警察答道:“你见过自杀的人死前半个小时还要浇花吗?”

程文辉哑然,警察的意思是自杀的人生无可恋,怎么可能还记得浇花,但这件事发生在郑昆玉身上并不奇怪。程文辉道:“郑总喜欢花,这件事很多人知道。昨天一整天小祁都在家,我当时也在,可以给他作证。”

警察看了看程文辉,低头做记录,另一人问道:“祁先生,你应该不介意回答我们的问题吧?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祁白露抬起头,迎上两个警察探究的目光,祁白露的目光没有躲,只是像完全没看到他们,目光没有聚焦点。程文辉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他,警察又重复一遍:“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情人,未婚伴侣,仇敌,是哪一个。

祁白露道:“朋友。”

他的声音冷而僵硬,连他都奇怪自己还有勇气说出话,仿佛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替他开口。

“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郑昆玉生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你们说了些什么?”

祁白露双手交握,一动不动地直视警察,慢慢道:“我劝他自首。穷途末路,回头是岸。”

“还有呢?你在电话里有没有听到那边有什么异常?”

祁白露摇头。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自杀?他有没有提过这件事?”

祁白露顿了一下道:“他不想要任何人审判他。”

警察没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畏罪自裁?”

畏罪吗,但是他怎么可能怕,他是不肯过江东,在那种地方低头残喘十五年。

“他审判了自己。”

警察的表情还是带点茫然,仿佛祁白露说了一句戏剧台词,问:“看来你很了解他?”

祁白露的手握得很紧,他表面看起来平静,但程文辉觉得他可能在崩溃的边缘了。祁白露道:“是,还要问什么?”

警察拎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证物袋,摆在桌子上给祁白露看,问道:“这个是你的吗?”

证物袋里装的是一枚戒指。程文辉看到之后,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祁白露也一时没动,他拿起戒指看了看,看清内壁的刻字之后,眼神滞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放回去。

警察又拿出几张照片,不同场合的活动图,照片上的祁白露手上戴了同一款戒指。

“这是你的东西吧?上面写的是你名字的拼音。店里那边也说是以你的名义买的。看得出前两个月你一直都戴着它,为什么突然不戴了?”

“你们在哪找到的?”

“死者的口袋里。”

“是,这是我的。”

一直没说话的程文辉道:“之前不是弄丢了吗,看来是被郑总捡到了,还没来得及还。”

两个警察似乎没话说了,各自低头做自己的记录,他们商量了两句,对祁白露道:“如果这真是你的,等事情调查清楚了,会还给你。”

祁白露没说话,程文辉替他说:“谢谢。我们可以走了吗?”

警察点点头。

他们调查了戒指,却没搞清到底是一对还是一个。这样的失误反而救了祁白露,不然继续查下去,祁白露和郑昆玉的关系很可能会公之于众。

祁白露跟程文辉出了审讯室,在走廊走了一段,那个警察忽然追出来在他身后道:“等等。”

程文辉看到祁白露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独自回头道:“还有什么事?”

“你们不想看看他吗?”

祁白露的胸膛剧烈起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程文辉道:“不了……”

警察把目光移向祁白露的后脑勺,还在等他的回答,祁白露短促道:“逝者已逝。”说完之后他就向前走,没再回头看。程文辉又跟警察道了句“麻烦你们”,跟上祁白露穿过走廊。

外面还在下雨,程文辉走出大厅,一手拽住祁白露的胳膊,一只手撑伞,结果半天没把伞推开。祁白露甩开他往台阶下走,程文辉顾不得伞了,伸手就去捞人,如果不是他这一下捞得及时,祁白露差点就在台阶上踩空。

程文辉觉得自己的手里像是栓了一头牛,他好不容易把伞抖开,撑在两个人头顶上,推着祁白露去拿车,中间还没忘了别让祁白露的脸露出来。有三四个人经过,往他们这边看,他死死掐着祁白露的后颈不让他抬头,压低祁白露的鸭舌帽挡好他的脸。

他就这么一路把祁白露按回车上,不知道祁白露是不是被他弄痛了,程文辉听到了他在帽檐下的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程文辉道:“……跟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他以为祁白露会哭,会爆发,结果也没有。把祁白露扔进副驾驶之后,不管他说什么,祁白露都不说话。半晌之后,车子在一个路口急刹车,程文辉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帘,道:“你还是哭吧。”

祁白露“嗯”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哭,他的心像沉眠的火山一样烧得灼痛,没有知觉,也没有能力去哭,身体所有的水分都被烤干了。他仿佛自言自语,红着眼睛道:“他的罪赎清了,那我呢?”

程文辉不是软心肠的人,听到这句话却有些狼狈地转过脸去,不敢面对他。祁白露向后抻着脖子,又问了一遍:“那我呢?”

这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北京反而不像北京,因为北京很少下雨,这就是祁白露不喜欢北京的原因。红墙长街一时被洗得干净,拂去了一层灰尘,但太阳一出来,仿佛从没生过锈、上过漆,蒙着尘的齿轮依旧转。这座城市想起来永远灰蒙蒙的,没有人情味,红也是灰蒙蒙的红。

他第三次对时间失去感知。

第一次是被关在精神病院,从窗户看出去,活动操场是一片野草地,杂草茂盛得可以织成一张毛毯,草有膝盖那么深。医院组织他们去割草,每个人都发了镰刀,他对旁边的人说我是正常人,那个人也对他说我是正常人。草里什么都有:各种咬人的不咬人的虫子,蚯蚓和蛇。护士无精打采地远远看着他们。那些草一共割了三天才割完,他却觉得割了三个星期那么久。

第二次是在三年前的那间公寓,后来的那几天,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求过郑昆玉,有没有为了让他放过自己曲意逢迎。他刻意不去回忆那些事,这样就能当做没发生。他只记得自己最清醒的时候,提着一只酒瓶朝郑昆玉头上掼过去,结果被郑昆玉捏着手腕反按住。郑昆玉掐着他的下巴,将那只细颈的酒瓶捅进他的嘴里,也捅进他的身体里。他整个人被泡在酒水中,泡烂了,泡透了,只剩下麻醉和荒唐。

第三次是现在,他人生的词典就像半路掉在了这场雨里,翻烂了整部词典,也找不到一条指引他的正路。上面的字迹一点点褪色,页与页之间,黏连、软化、坍塌。

他的过去越来越多地属于公众,属于那个猎奇的流言,却越来越少地属于自己。

祁白露对外面的变天毫不关心,也不关心阮秋季是在哪天来看自己。直到雨停的前一天,阮秋季准备离开,林悦微送他出门,把那只八音盒还给他,说:“白露说这是给你的,他希望你不要再来了。”

阮秋季不接,林悦微又道:“你总不能让我替你们扔了。”

那张卡片也在,如今一切的因缘都分明了。当时他误打误撞送给他的玩意,没想到刚好是一份“投机取巧”的安慰,或许当时祁白露也在心里想过,他们两个这样有缘。但即使有缘,却也总是错过一点,又错过一点。

阮秋季问道:“他是在怨我吗?”

林悦微道:“他不怨你,他怕你,连我也怕。当时是你建议我去大溪地的,你早就算好了我会邀白露同去。你之前问我,如果是你早遇见他会是什么样,你说你真的喜欢白露,我才牵线搭桥让你们在我工作室碰面,但现在看来,如果是你早遇见他,你也会是又一个郑昆玉。”

林悦微道:“他从来都没有病,他爸不想管他,才把他送去那个地方,正常人到那里没有病都会有病。我看有病的是你们才对,白露走到今天这个境地,是你们两个共同造成的。”

阮秋季静静地听完,道: “我说喜欢他,是真的。”

“喜欢到把他当算盘上的珠子拨弄,想要了他的命?阮老板,你觉得自己就是好东西吗?”林悦微不为所动地瞧着他,弯身把纸袋放在他脚下。

阮秋季站在细雨中看着林悦微关上大门,抬头去看那扇紧闭着窗帘的窗子。其实他没想过把祁白露关起来,关在塔楼上吗,他可能比郑昆玉还想,只是有前车之鉴,提醒他此路不通。

他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站在跟他同样的位置抬头看过,但是这一刻他忽然同情郑昆玉。阮秋季笑了笑,笑他们都是枉费心机,机关算尽反做了个输家,郑昆玉输掉了一条命,而他输掉了所有的筹码和底牌。

行贿门此次造成的影视圈震荡,直到过了一个多月,热度才稍稍散去一些。程文辉去了云天传媒,开始带阮秋季交给他的新艺人,但他还是负责祁白露的经纪工作,阮秋季默许了。

对于程文辉来说,现在的祁白露不需要他操心,因为祁白露在无限期休假,暂时不会重回剧组,因为那一纸精神病的病历,目前来找祁白露的本子寥寥无几。老东家倒台,祁白露还没签新公司,现在找他拍戏是有风险的事。有不少经纪公司在观望祁白露的去向,他们都觉得他会去云天传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祁白露似乎对哪家公司都没兴趣。

《西风多少恨》因为郑昆玉被压了箱底,《泉水凶猛》也暂时推迟上映,除了一个客串的文艺片,祁白露再没有任何“存货”,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意味着今年他无法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没有持续的曝光和热度,过去再红也只是昙花一现。

祁白露可以没心情想这些事,但林悦微不希望看到他就这样被大众遗忘。她知道祁白露跟郑昆玉续了约,现在金河影视落在阮秋季手里,祁白露的合同就会跟着送到云天传媒那边。那位宋律师在郑昆玉出事之后也因为行贿罪接受了调查,林悦微便问程文辉合同的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程文辉知道这件事终于瞒不过去了,把真相告诉了祁白露。

当初为了留住祁白露,郑昆玉给他一份所谓的五十年的续约合同,林悦微一听到五十年,忍不住道:“这不可能!超过二十年,在法律上是无效的。”

坐在旁边一直如木胎泥塑的祁白露眨了下眼,像是被涂上了色彩,慢慢活了过来,程文辉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所以这份合同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小祁不了解这个,郑总也知道他不了解,所以——”

程文辉望着祁白露,把他当时签过字的合约拿给他看,特地帮他翻到签字的那一页,祁白露瞥了一眼,看到郑昆玉的名字时眼皮跳了一下。郑昆玉的字他自然认得,笔画钩连,写“玉”的那一点时,力道总是几乎破纸。他自己的签字潦草绵软,还能依稀辨认出当时的伤心。

他们都看清楚了,合同上根本没有盖章。

林悦微说不出话,这份合同有这么多漏洞,甚至完全没摆在过明面上,如果当时祁白露问问自己,问问别人,那他可能早就识破了这个骗局,而程文辉竟然一直都帮郑昆玉瞒着他。

祁白露哑然失笑,他是应该怪自己太笨,还是怪郑昆玉太自负,他拿一张毫无效力的废纸来威胁自己,骗自己,自己就信了这么久。什么五十年,什么地久天长,时间明明是一眨眼就没有的东西。

祁白露越想越觉得荒诞,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程文辉喊了他一声,这才止住他的笑,林悦微道:“那之前的合同呢?”

“之前的合同在月底终止。小祁,过了九月你就是自由身,就算是云天传媒也没法奈何你。”

祁白露低声重复:“自由身?”

这几个字就像是在密封的山洞凿开了一个口子,往前看,仿佛若有光。

林悦微道:“以后如果你不想签公司,来我工作室也好。”

程文辉道:“有好几家经纪公司你可以选。”

祁白露看着那份合同上郑昆玉的签名,什么都没说,林悦微看他表情,合上合同递还给程文辉。程文辉犹豫片刻,道:“小祁,合同到期之后我就不会再带你了。可能会是好事。”

剥去一层旧皮,砍去一根枝干,移栽进一个新的花盆。新生活的代价就是伤筋动骨,甚至不停告别。祁白露看着程文辉欠身离开的背影,顿了一下,道:“谢谢。”

林悦微一直没跟祁白露谈过郑昆玉的事,或许说,她知道祁白露可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她知道祁白露把手机重新开机之后,最后又把手机丢进了浴缸里,也知道他这一个月只在沙发上睡觉。有天晚上她睡在客房突然醒了,下楼倒水结果看到祁白露在花园散步。没看到过祁白露哭。

程文辉跟他道出真相之后,这样的情况似乎改善了一些。有一天她路过书房,看到房间门开着,祁白露在里面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她问祁白露找什么要不要帮忙,祁白露说找一个DV,林悦微走进去帮他一起找。桌子上倒扣着看了一半的剧本,林悦微看到封页上有郑昆玉的签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们从书房找到卧室,没有找到。林悦微在衣帽间里看到一件挂得整整齐齐的夏威夷衫,想到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会有呼吸一窒的感觉。她对郑昆玉没有感情,甚至有些反感,但是想起他们四个在大溪地的好时光,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生死两端,物是人非。

她无法想象祁白露的心情。或许祁白露应该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全丢掉,把房子重新装修一遍——可是这栋房子都是郑昆玉买给他的,甚至连花园的那些花,都是郑昆玉亲自挑的。她难以想象那样一个人会喜欢种花。

郑昆玉的卧室被他们翻遍了,最后也没找到DV。祁白露甚至连浴室都翻过,架子上搁着老式剃刀,那把剃刀看起来还是很锋利,说不定能像电影里一样一刀割喉。

林悦微问他那个DV里有什么,祁白露没回答,而是道:“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不肯把事情做绝了,为什么不彻底毁了我。他不是心软,他知道如果那个视频被曝光在公众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死,我就算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他。但他不要我死,他就是要我半死不活,好永远记住他,活在他的阴影里。”

“如果不是呢?或许他是对你感到抱歉。”

林悦微也知道只是或许,她不想看他自苦。

“为什么要在那间公寓?”祁白露扭头看着她问,却好像目光透过了她问别的人。

他跳下去的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是怨恨,羞耻,悔悟,不甘,惦念,还是浓度具有腐蚀性的别的东西。为什么要在那间公寓,那是他们的开始,是雾封的巫山,是犯罪现场,是牢狱,现在是绞刑架,是行刑台,是一切的结束。

郑昆玉到底在想什么,最后的时刻,他到底是爱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祁白露无法知道,这是一个永远的谜题。他的爱本身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沉重的秘密——那是爱吗,一颗偏狭的自私自利的心也会爱人吗,不管那是什么,从今往后,都会像蒙尘的珠玉一样永远锁在死亡的匣子里。

林悦微道:“他对你做的事不可原谅,但他死了,你还活着。”

他的确还活着,他差点死过一次,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被他抱起来时,还记得他的声音终于变了形,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活着,因为他永永远远不想再看到郑昆玉,他第一次想要长命百岁,活够个一千年一万年。

说来也奇怪,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到了郑昆玉,梦到他们在那间第一次□□的公寓,那天晚上他想要跳楼自杀。

他梦到自己穿过玻璃门,穿过飘拂着的窗帘,一直走到阳台边上。阳台上的蔷薇科植物蓊蓊郁郁,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用手扶着栏杆往下看。他就要跌下去了,可是郑昆玉从后面抱住他,用力拖着他的腰将他抱回来,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Jack抱着Rose那样。郑昆玉将下巴放在他的颈窝,一根一根地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在他耳后说:“You jump,I jump。”

二十六楼,投下去就像投进湍急的江河,再无生还的可能。

太滑稽,太荒唐,太可笑了,他竟然梦到他说《泰坦尼克号》的台词,梦到他用那么坚定的语调说生死相随。

后来梦里又发生什么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他们到底有没有真的跳下去。反正祁白露是笑醒的,他咯咯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肚子都发紧了,这才去擦自己的脸,但泪水怎么也擦不完,他知道自己醒来时就已经满脸都是泪。

祁白露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空调冷气很足,像是把人泡在了冰水中。他起来趿上拖鞋走到客厅,打着手电筒推开沙发,在地上找到了那枚戒指。他把戒指装在口袋里,给自己点了根烟。清晨的天光透过窗帘,像牛奶慢慢浸湿了吐司。祁白露的确饿了,抽完一根烟之后,他走到厨房打开天然气,厨房虽然不开火,但还是有天然气供应。

做完这些之后,他回到客厅,拢着打火机凑近窗帘,指甲盖大小的橙色火焰摇晃着凑着窗帘底端,过了片刻像是被吸引了一样,俯身贴在窗帘布上,火焰一下子窜得更高。

火焰像是拔地而起的疯长的植物,没有一会儿就变得更茁壮,藤蔓一样往上攀爬。祁白露感受到了火烧的热度,扔掉手里的打火机后退,他凝视着火焰,一小块烧焦的窗帘在火焰中融化滴落,窗帘接二连三地掉落了更多,一片一片,像是火焰的泪水。

天只蒙蒙亮,因为刚停了雨,云彩还呈现阴沉暗淡的灰蓝色。路上已经有不少车了,阮秋季开车到临湖别墅花了十五分钟,他到的时候,消防车也早就赶到,穿鲜艳颜色制服的消防员正拖着高压水管灭火。但大火压倒了一切的存在感,那栋漂亮的别墅被烧得面目全非,冲天的烟雾和火焰如同一只巨鸟抖开的遮天蔽日的翅膀。

阮秋季脸色难看至极,正抓住一个消防员准备询问,忽然看到湖边坐了一个人,祁白露坐在湖边的栅栏上,静静地看着燃烧的临湖别墅。从阮秋季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清祁白露的背影,但阮秋季能从他后颈的模样认出这是他。

他看上去已经坐了很久,毫发未损,身上的衣服整洁干净,赤脚趿着一双拖鞋。

地上的石砖路被雨水洗过,湖面和路面映照着明亮的火光,燃烧的火像是一路蔓延到了湖里。阮秋季沿着湖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祁白露的侧脸,他苍白的脸颊被火照得微微泛红,上面还有未干的泪痕。

阮秋季脱下西装外套,搭在了臂弯里,他沉默地凝视他,以及那双泪光闪烁的眼睛。

空气中有难闻的烧焦味。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风中像是猛虎一样往前扑,别墅的屋顶早已被烧得塌陷,劈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偶尔夹杂着几声爆炸,估计是电器烧毁的声音。如果有末日,估计就是这幅场景,低矮的云彩都被烧成了红色,像是日落时分的晚霞。

阮秋季看了他很久,大火仿佛永生永世不能扑灭,他的眉和眼依旧是他的眉和眼,他的胸脯随着呼吸而轻轻起伏,悄无声息地,却似乎发生了什么陌生的改变。阮秋季忽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场意外。

天光渐亮,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出现,火势越来越凶猛,烟灰和烟雾弥漫到了湖面,地上的火里像是要长出一个太阳。

阮秋季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下,他仿佛在看一幅画像,那个世界他只能远观而无法涉足,他差点叫了他的名字,自私地想把他拽出那个世界。没想到就在此时,祁白露毫无征兆地转过头,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眼睛被火照得明亮。

阮秋季的心被猛地扯了一下。

仿佛在对视的这一瞬间,火向他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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