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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命中命中

桃花无数 fiveseven 7577 2024-08-05 07:33:41

餐厅还有满桌的冷羹冷炙需要处理,阮秋季将饭菜一样一样地分装在玻璃盒中,盖上保鲜膜,完好地存在了冰箱中。冰箱里除了吃的就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啤酒,在他关门时,紧挨着的啤酒罐一齐跟着震了震。

阮秋季本就不饿,于是收拾完桌子之后顺便把盘子刷了。平时不用他干这些事,白天有钟点工定时来清理,但他今天难得有闲情逸致,刷盘子也当成消遣来做。

客厅的灯被他关掉了,阮秋季看向沙发,只能看清一团模糊的黑影,像看卧在寒塘深处的鹤。水龙头将手里白净的瓷盘慢慢冲洗干净,阮秋季将盘子一张一张地叠在一起,清洗、归置、恢复原样,能让他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盘子还没洗完,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不是他的手机,因为这个铃声是电影的插曲。阮秋季直起身,侧耳去听,他慢慢摘掉手上的两只橡胶手套,随手搭在旁边,又关掉水龙头,这下可以听得更清楚了,是从客厅传来的。

祁白露在进门不久后就将手机随手搁在了茶几上,阮秋季走过去,看到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了光,将祁白露的脸照得半明半昧。

铃声一直没有停,祁白露睡得太沉了,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阮秋季弯身捡起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是郑昆玉。

这倒是件有趣的事,阮秋季瞥了眼祁白露的脸,把手机调小了音量放到对面的沙发上,因为放在茶几上会放大震动声。他本来没有接电话的意思,点了根烟抽了一会儿之后,听到铃声依旧响着,忽然改变主意,拿起手机在按键上轻轻一划,接通了电话。

没有人先说话,阮秋季等了片刻,靠在沙发背上低声道:“晚上好。”

对面的郑昆玉好半晌没言语,阮秋季道:“你没听错,是我。”

郑昆玉冷淡的声音这才回应道:“让他接。”重音放在了“他”上。

阮秋季道:“他睡着了,在我旁边,要我帮你叫醒吗?”

话说完之后,电话里只有死寂的沉默,阮秋季拿开手机看了眼,确认郑昆玉没有挂断,他不紧不慢地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会跟我在一起?估计你也想不到,他是为了你豁出去跑来求我,他求人的样子的确可爱——难怪你爱他。”

阮秋季这话说得几乎没有拈酸吃醋的滋味,听起来很客气,很放松,像是跟一位老友闲话家常。他故意没说清楚祁白露到底怎么求他,也没说自己是不是答应了祁白露的请求,这些留白打击的是一个人的尊严,足够郑昆玉嫉妒到发疯。

第一次有人说郑昆玉爱祁白露,不是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偏偏是从阮秋季的嘴里。被人轻描淡写地指出这一点,郑昆玉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在标注了他名字的一通电话中,如今空荡荡的,什么都不该有。

阮秋季一边等他说话,一边看着手里的烟往上烧,到最后,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扑簌簌落在地毯上。他漫不经心地想,这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当阮秋季以为电话那边不会再说话时,郑昆玉讥讽道:“你愿意要一个疯子吗?”

阮秋季的手忽然顿住,他看了眼还在睡梦之中的祁白露,站起来,一直走到窗台边才沉声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郑昆玉并不回答他,冷冷道:“我得不到的,就算把他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

察觉到郑昆玉想要挂掉电话的意图,阮秋季道:“不如我们来谈一下条件。”

既然郑昆玉敢这么说,那就证明他的手上有分量足够重的东西可以毁掉祁白露。阮秋季忖度片刻,拿定了主意,道:“你把你手上关于白露的东西交给我,我可以替你争取减刑,甚至可以暂缓。你只要三年就可以出来,凭你的能力,不管做什么,依旧可以东山再起。怎么样?这是你能走的最好的一条路。”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你没得选。”

郑昆玉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依旧是那副冷淡的腔调,道:“你错了。这是我跟他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从头到尾,你都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人在乎你的想法。”

都死到临头了,还要挣扎着反咬他一口,阮秋季的表情也变了,他们本质都是刚愎而警觉的人,知道怎么咬对方的痛处,阮秋季连名带姓地叫他,下结论道:“郑昆玉,你的骄傲和自尊迟早会害了你。”

事到如今,只剩一条绝路可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还要吃什么恶果,受什么报应。阮秋季说完那句话之后,郑昆玉气都没喘一声,与己无关一般,切断了电话。

阮秋季慢慢垂下手,他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罕见地蹙了下眉。在他身后,躺在沙发上的祁白露,同样地皱着眉,他在梦境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搁在头侧的手动了动。

阮秋季回头看他,虽然隔远了只能看清一个淡淡的轮廓,但他还是能察觉到祁白露身上的紧张与痛苦,像是费力爬上岸的小美人鱼,因为还没长出双腿,无法直立行走,他想要见到爱人,却只有一副变哑的嗓子。

手机屏幕的光芒忽然熄灭,阮秋季换了自己的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到程文辉的号码拨过去,程文辉接到电话有些紧张,问小祁怎么了,阮秋季直截了当道:“郑昆玉的手上到底有什么?说你知道的。”

程文辉觉得难以启齿,听阮秋季的语气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于是最后还是说了,他说祁白露被郑昆玉录下过尺度很大的□□视频,但是,郑昆玉不是喜欢宣扬自己私事的人,应该不可能把这个放出来。他说,他隐约知道郑昆玉手里有比视频更能威胁祁白露的东西,是当年祁白露的叔叔给郑昆玉的。程文辉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叔叔。阮秋季意识到自己即将就要掀开祁白露一直以来的秘密,了解他的家庭,他的成长,他的全部。只是这样的了解,他承担得起后果吗。

潘多拉的盒子摆在眼前,只有郑昆玉拿着那把钥匙,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是他逼着郑昆玉打开的。

如果第二天醒来,有人问祁白露梦到了什么,他会说:十四岁。他十四岁的秘密被写在一张纸上封存起来,不见天日,至少在这一天之前,曾经不见天日。郑昆玉曾经说,只要他不怕就尽管跑,跑到天涯海角去,那么他的秘密就会被全世界看到。

很多次鼓起勇气,最后发现还是不敢面对过去的自己,包括搬去跟林悦微住的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是一想到他的黑屋子要被掀开房顶,像灌进洪水一样灌进批评、误解、看笑话,勇气就像白糖融化在了洪水中。

他不想被看成怪物,看成软弱可欺的人,看成一棵生病的树。他们对待一棵生病的树,首先想到的是矫正和砍伐,一棵茁壮生长的树永远不会理解一棵生病的树,理解他费力舒展的绿叶子,理解他只有拨开重重阴云才能晒到太阳光。

每个人都有秘密,秘密是他的枷锁,也是他的尊严。

郑昆玉曾经说,你可不像是精神病人。祁白露回答他说,我从来都不是。郑昆玉似乎并不在意他到底生没生病,也不怕招惹他,至少郑昆玉不会用怪异的同情的眼神看他。

那张纸打开之后能看到泛黄的折痕,每个方框里的字都是用圆珠笔填写的。时至今日,祁白露还能清楚记得每一个方框里填的什么,但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人的人生,跟现在的他完全无关。

的确是另一个人的人生,照片放大了摆在眼前,阮秋季心想,如果不是那张一寸照片提醒他这是熟悉的一张脸,他可能真的会把这当做另一个人的人生。

姓名:周白露。

年龄:14岁。

家属姓名:周行之。

与病人关系:父子。

再往下还有,撒谎,偷窃,孤僻,易激怒,叛逆情绪重,精神病家族史,母亲祁倩倩因精神分裂症自杀。纸页底端印着市精神病院的红字。

那张一寸证件照上的少年,剃短发,眉眼阴郁,直视镜头,赫然是14岁的祁白露。

梦醒的一刹那,就像失足踩进了河里,无力的四肢如同水草一样挣扎不能,只能在意识的河中随波逐流。祁白露浑身冷汗涔涔,喃喃念着一个名字,口中含了冰块一般说得含糊不清,那个名字也像冰块一样,不经细嚼,咽下去肺腑生寒。

彻底清醒之后,祁白露忽然意识到自己叫的是郑昆玉。头顶有一片阴影笼罩下来,他扭头看过去,双人床上的另一个人正垂头看他。

阮秋季穿戴整齐,靠在床头看放在膝盖上的电脑,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在祁白露的脸上。祁白露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方才的低语,但看阮秋季的表情,似乎是听到了。

旁边的衣帽间开着门,里面挂的都是阮秋季的衣服,枕头和被子上沾的也都是阮秋季的味道,祁白露知道了他们睡的是主卧。祁白露坐起来,第一反应是找手机看现在几点,没找到,阮秋季以为他在找衣服,道:“你的衣服洗过了,还没晾干。”

祁白露当然不会以为是阮秋季给自己洗了衣服,顶多是放进洗衣机,又拿出洗衣机。他看阮秋季手上戴了腕表,扶着他的胳膊探头看,他有点头晕,还没看清楚时针停在哪,阮秋季道:“八点五分。”

祁白露得了答案就松开手,他没问自己为什么会在床上,又是怎么到了床上,阮秋季看他靠在自己身旁,重新戴上了那副温和的面具,道:“客卧没人住过,一直没有打扫。沙发睡起来不舒服,我就抱你过来了。”

祁白露睫毛动了动,目光扫过去,不小心瞥到了他的电脑屏幕,是金河影视公司的内部资料。这么一个小细节,让他潜意识中的那间黑屋子乍然通了电,祁白露忽然想起,在厦门的时候,自己去他酒店房间还手机,偶然看到了他的电脑屏幕,关于股权结构分析的ppt,他还买看清楚,阮秋季走过去将电脑合上。那个时候,他便准备出手了吗……

或者还要更早,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落下了棋子步步为营。祁白露昨天见了郑昆玉之后,情绪濒临崩溃,一时冲动来找阮秋季,很多事都没来得及想明白,他隐隐觉得阮秋季把线放得还要更长。

看祁白露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阮秋季轻声道:“你这样看我,像是真的喜欢我了。”

祁白露没理会这句听起来似真似假的试探,道:“蔡桐越被爆料,跨年晚会时我的八卦,我们在地下停车场的照片,以及后来的种种……或许还有别的,都是你做的吧?”

阮秋季合上电脑放在一旁,用带了赞赏意味的眼神看他,看来祁白露还够聪明,终于把这些事都想明白了。

蔡桐越出事之后,郑昆玉作为制片人,不能不出手保住自己的男主,结果不仅被佳兴娱乐占了很大的便宜,祁白露心里对郑昆玉也有了些许隔阂;跨年晚会的假八卦,只怕是阮秋季调查祁白露背景没拿到线索,扔出来试探的石子;那天喝完橘子汁之后,郑昆玉看到他们在停车场的照片,为此跟他闹了一场,两人冷战了很久,间接诱发了他之后的离开,现在想想,照片清晰度这么高,更像是找了人蹲点跟拍……

抽丝剥茧地推理下去,祁白露心下悚然,越发觉得阮秋季此人深不可测,他对上阮秋季寒潭一样的黑眼睛,谁能想到这个人竟有这样深沉的心思,做下这么多的伏笔。他太了解郑昆玉的多疑,也一眼看出自己跟郑昆玉的关系多么如履薄冰。

阮秋季没有否认,道:“你因此恨我吗?”

祁白露沉默片刻,说了一声“不”。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摊在被子上的手,不再看阮秋季。当初他跟郑昆玉彼此猜忌,互相伤害,走到今天怨不得任何人,他从来没恨过阮秋季,他只是突然怕他。

祁白露跟他拉开距离,扭身想要下床,阮秋季伸手一捞,从后面抱他在怀,似乎想要吻他,祁白露阻止他的动作,道:“我不会再求你。”

阮秋季没有说话,祁白露道:“我的手机呢?”

“你现在不看比较好。”

祁白露回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掀开枕头找手机。阮秋季不让他看,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攥住阮秋季的胳膊,搜完他的身上,又去搜床上的角落,他焦急地翻遍了整张床和柜子,有些绝望地问阮秋季:“到底在哪?”

阮秋季从后面钳制住他的手,让他安静下来,道:“你先去吃饭。”

“现在就给我,给我……!”

阮秋季不容置疑地重复:“先吃饭。”

祁白露见他不肯还手机,甩开他的手独自生闷气。后来阮秋季又让他去洗澡,他没办法,只能进了浴室,洗完澡出来饭刚刚热好,那道番茄牛腩味道正宗,但祁白露吃得心不在焉,匆忙中根本没尝出滋味。

阮秋季坐在对面看他,祁白露没明白那是什么眼神。等他拿到手机就会知道,阮秋季之所以让自己先吃饭,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再也吃不下东西。

比起前知名男星被圈内高层潜规则、被迫吸毒这件事来说,更具戏剧化的当然是当红男星曾被关进精神病院,以及有一个与普通人不同的过去。资料显示祁白露被关了三个月,中间多次试图逃走,进行过药物治疗。

这件事刚一爆出,所有人一边倒地认为这是玩笑,甚至那张病历单看起来也像PS,祁白露在所有的镜头面前表现得都很正常,言语有逻辑,说话条理清晰,怎么可能是精神病。直到媒体给医院打电话求证,谁也没想到院方不仅承认了,还拿出了当时更多的照片,看到实打实的证据之后,全网一片哗然。

院方是上午承认的,下午忽然又删照片,拒不透露任何消息,也不接受任何采访,紧接着官方发布情况通报,向祁白露致歉。但是这一纸道歉封不住悠悠之口,更封不住祁白露的过去。

一个线头被揪住了,罩在身上的锦衣华服很快就被撕裂出一个口子,有了周白露这个名字和他的籍贯,网友很快扒出祁白露的父母亲戚和教育背景,于是一切秘密都不是秘密,关于周白露这个少年的成长,像树叶的脉络一样清晰地铺在众人面前。

比如周行之是好赌的暴发户,娶了作为芭蕾舞演员的祁倩倩,祁倩倩结婚之后就没再跳过舞,后来因为精神失常跳河自杀,在当地算不小的新闻;比如祁白露还有一个叔叔,祁白露出院后就跟叔叔一起住;比如祁白露曾经的同学带来了一些爆料,小学同学说祁白露学习好性格文静,中学同学说祁白露话很少不爱搭理人,大学同学说开学第一天看到祁白露拎一个爱马仕的行李箱觉得他家里很有钱。

网友搜集了祁白露过去的机场照,果然每一次他都会带那个小巧的红色女式行李箱,行李箱其实很旧了,款式也很老,估计是他妈妈的东西。

事已至此,再好的公关也无力回天,有人猜他当初退学是因为精神问题,有人猜他瞒得这么好是不是有人罩着。更多人同情他的经历,因为祁白露成年之后给自己改名字,明显是在纪念他的母亲。当然也有人说,这个祁倩倩是在傍大款,他们变成精神病就是饭吃多了闲的,祁白露搞这么一出是在“卖惨”博取同情,既然有病就应该老实待着,出来做什么演员。

在原先的那个故事上添枝加叶,不管往上面贴的是金箔还是银箔,同情还是诋毁,最后看起来就变成了一个传奇。

既然都被说“卖惨”了,程文辉也就跟公关认真地卖起惨来,把祁白露包装成即使历经困苦也依旧积极向上的好演员,赚了一大把同情分。祁白露的叔叔周效之也接受采访说,祁白露其实没干过诸如撒谎、偷窃的事情,是他的哥哥跟儿子闹矛盾,添油加醋写上去的,又说祁白露其实很听话懂事,长得像妈妈。周效之把祁白露一家三口的照片拿给记者看,照片上的祁倩倩的确是一位娉婷袅娜的美人。

更加戏剧性的是,两天后“病历门”的热度刚刚下去一点,携款逃亡八年的周行之被人在大街上认出来,押送了公安局。祁白露的工作室贴出一张声明和新的诊断书,说祁白露现在很正常,根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问题。声明是程文辉亲自写的,他当经纪人这些年写过不少声明,还是第一次写得这么为难和头疼。

不过有人早就发现了,这件事闹得这么大,风暴中心的祁白露却一句话都没说。所有的媒体都想采访他,奈何找不到人,程文辉只会敷衍记者说场面话。谁都知道,祁白露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接下一两家影响力大的媒体访谈,说说“真心话”,展示自己多么正常。

程文辉心里明镜一样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祁白露的状态做不了任何采访。他从阮秋季那里把人接回来已经三天了,祁白露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林悦微因为担心,专程坐了飞机回来。

程文辉不明白郑昆玉是为了什么,单纯的打击报复吗,这种新闻不会完全毁掉祁白露的事业,只会摧毁他个人的精神。他更不明白郑昆玉怎么敢打电话过来,他的电话很有可能已经被监听了,这时候打电话等于暴露他自己的位置。据说调查小组把北京翻遍了也没找到郑昆玉,他们怀疑他已经逃到了外省。

铃声响的时候,房间里只有祁白露一个人,但他迟钝了很久才偏过头去看,因为响起来的不是他早就关机的手机,而是房间里的座机。座机是很漂亮的仿古造型,他一直觉得那只是个摆设,因为现在座机早就过时了,没多少人用。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像扬起的一根紧绷着的风筝线,一下又一下地拽着他的意识,将他的目光聚焦在听筒上。

在这时候打固定电话的能有谁,知道这个固定号码的只有一个人。

电话还在空洞而急促地响,这样的铃声让人心慌,仿佛来势汹汹,像是恐怖电影里午夜惊魂,下一刻就会垂下一根夺命索悬在脖颈上。隔一阵响那么一声,不确定到底在哪一刻才会行刑,等待被拉得无限漫长。

祁白露趿上拖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梦游地走到桌子前,握住了听筒,他只是轻轻一拿起,铃声骤然消逝。祁白露将听筒放在耳边,听到那边传来低沉而熟悉的一声“喂”之后,手指用力攥紧了听筒。

这几天的雨下得断断续续,雨停了一天,但看起来还是要下雨,傍晚的天空阴云密布,是无数个曾经的雨天的轮回。因为空气闷热,卧室的窗子大开着,雨还没下,但雨水潮湿的气味灌满了整个房间。

风将桌子上的笔记本、旧剧本、未签字的海报吹得胡乱翻飞,祁白露伸手按住它们,声音喑哑道:“我知道是你。”

郑昆玉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坦然,只不过背景音里夹杂着风声,他道:“是我。”

风还在吹,桌子上的签字笔被吹得一骨碌滚下了桌面。祁白露本来准备了一万句逞凶斗狠的话来骂他,可现在一句也没说出口,恨到了极点只想要万箭齐发将对面的人牢牢钉死。如果这一刻郑昆玉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扑上去杀了他,一定。

郑昆玉道:“你为什么哭。”

祁白露没有接话,也没有擦脸上热滚滚的泪,郑昆玉等了一会儿,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从来都不值得吗?”

“在我眼里……”

“在你眼里,我做的都是错的。”

“你做的本来就是错的。你甚至从来都没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

郑昆玉仿佛厌倦了解释,也厌倦了争执,顿了一会儿淡淡笑道:“我不爱你吗?或许是,或许对。这是我唯一后悔的事。如果我知道有今天,在你自杀的时候,就应该让你死。你舍弃了我,背叛了我,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没有……”

郑昆玉打断他的话:“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求任何人,不需要你做牺牲品。你向别人低头,那就是背叛。”

“你的骄傲就这么重要吗?骄傲比活着还重要吗?郑昆玉,你真该死。”

电话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风好像更大了,祁白露能听到对面花枝簌簌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想起这样一幅场景:植物相互拍打着,脆弱得被风掐住了颈子,花瓣落了个满地狼藉,剩下的茂密的枝叶在夜色中翻滚,像暗绿色的浪。

他似乎在外面,又似乎在很高的阳台上。那个阳台种满了花,各种花都有,这个时节开的应该是蔷薇科,是各种月季和玫瑰,杂花参差。祁白露猛然想起,郑昆玉是在三环的那套公寓,二十六楼的阳台。那栋房子在郑昆玉的律师名下。

祁白露稍稍冷静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还在北京?”

“你想审判我吗?”

郑昆玉的声音清晰,冷淡,呼吸也很轻,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苦。没得到回应,他又问:“我真的该死?”

对,你该死。你应该下地狱,万劫不复。祁白露抑制着自己狂热的恨意,拼命咽下喉头,过了很久,他的眼泪慢慢枯竭,心里的恨意也跟着枯竭了,声音干涩道:“自首吧。”

不同于上一次的请求,这次的三个字干巴巴的,疲惫且冷漠。他们两个都是一堆死灰,郑昆玉来拨弄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一丝复燃的可能性,方才他回光返照,还有力气用火星子扑他,但他的心好像早就死了。

郑昆玉道:“那天你说恨我,我想不如让你永远恨下去,我想要看着你被他玩弄和厌倦,最后被彻底抛弃。”

郑昆玉的声音微微地变了形,不复方才冷静,仿佛在尽力克制着什么,他道:“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枝叶颤抖的簌簌声,并没让他的声音跟着模糊不清,郑昆玉道:“不会再有人困住你,以后也不会。白露,你自由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月亮沉进宁静的死水,湖面上照不出一轮影子,从此毫无踪迹。他说的话,仿佛有过最后的爱意与温情,又仿佛跟月光一样冷。

祁白露松开手,两只手一起握住听筒,确认自己没听错。桌面上的纸张失去重力,一下子被风猛地拽向空中,哗啦啦腾空飞去。

“郑昆玉?”

祁白露失声叫他,但电话挂断了。

“郑昆玉!”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二十六楼的阳台往下看,像站在漆黑的孤岛上,掉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滴雨从天上飘落,祁白露看着窗外,那滴雨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许是菩萨洒甘露救世人。下雨了,雨很快越下越大,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大雨瓢泼。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又怎么双腿发软,滑坐在了地上,最后连有人推开门朝他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那双皮鞋慢慢停在他面前,他泪眼朦胧地沿着穿西装裤的双腿抬头看,因为背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觉得他是梦里的人。

他弯身来抱自己,祁白露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同样抱住了他。

郑昆玉此人,对寻欢作乐颇有些研究,祁白露有时觉得自己就是来陪他胡吃海喝的。他本来瘦得不行,吃了一年多之后,终于养肥了一些,有一天临睡之前,郑昆玉捏着他的肚皮,问道:“胖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嫌弃他,祁白露暗暗恼怒,隔几天他们去吃粤菜,郑昆玉让他吃,他说自己要为了上镜减肥,结果郑昆玉很不高兴地说:“别挑食。”

难伺候,吃了说他胖,不吃又说他挑食。看他吃得不多,郑昆玉道:“很难吃吗?”

不难吃,但郑昆玉盯着他,他就吃不下去了。祁白露当着他的面,把汤匙里的艇仔粥送进嘴里,眼前人虽然让人食不下咽,但眼前粥莫名好味道,祁白露不知不觉吃了一整碗。

隔着小屏风,店里请了人唱粤剧,祁白露听不懂唱词,只觉得词和曲哀婉凄凉,他看郑昆玉似乎听得入神,问:“唱的什么?”

“《客途秋恨》。”

“你能听懂吗?”

郑昆玉只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沉声道:“我是广州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很久之前就跟自己说过,但他对郑昆玉的事情不上心,根本不记得他是来自广东还是广西。郑昆玉盯他一眼,回头继续听曲。

祁白露觉得那人唱得好,但他几乎听不懂词,浑浑噩噩地往下听,郑昆玉听到其中一句时,用筷子去挟食物,不听了。祁白露看他兴致不高,竖起耳朵,只听明白什么“空绻恋”、“别人圆”,剩下的听不明白,作罢了。

原来那一句唱的是:“等你劫难逢凶俱化吉,个的灾星魔障两不相牵,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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