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戛纳醒来的那一天，天气阴。
阮秋季坐在阳台的圆桌旁，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天边的阴云，同住的当红明星起晚了，穿了睡袍就过来搂他的脖子，嗔怪他没有叫醒她。阮秋季端起杯子喝水，眼睛看着桌布，一直到放下杯子也没说话。关成珠问他什么时候走，阮秋季这才问那你呢。
“品牌带我过来的，我明天就得走了，还是你希望我留下陪你？”
阮秋季敷衍地亲了下她的脸当做回应，关成珠看他心情还不错，旁敲侧击问他某个电影主角有没有定下来。阮秋季听着有点乏味，似笑非笑把餐巾一撂，关成珠挑了一下眉，不吱声地拿起旁边的鸡蛋来剥。
可能是失去了新鲜感，在这样一个清晨，阮秋季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喜欢她，她更是不爱自己。沉默中，对面的人似乎也有预感，手上的动作迟疑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将剥干净的鸡蛋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
第一天关成珠要走开幕式红毯，又有品牌的各种采访活动，晚上阮秋季在订好的餐厅等她。有很多电影人都来这边用餐，因为桌与桌之间靠得近，阮秋季甚至能听到旁边一个德国导演高谈阔论的声音，他们在说上午走红毯的趣事。
阮秋季本来在玩手机，这时稍稍偏了下头，听到他们说一个来自中国的剧组差点迟到，到的时候刚好下雨，主办方给红毯嘉宾都准备了雨伞。说来也巧，下一刻，阮秋季就在Twitter上刷到了这个剧组的红毯照，照片上的青年穿白西装淋在雨中，背对镜头走上台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就要回过头。
手指继续往下翻，差点就要看到正脸照，关成珠从天而降一般坐在他对面，问他没有等太久吧。阮秋季抬头，看她笑吟吟瞧着自己，便退出Twitter，将手机搁在桌子上。他没有想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祁白露，在照片上，一个背影。
第二天下午，他们买了“一种关注单元”的电影票，去看那部在戛纳首映的《露水夜奔》。进影院前，阮秋季看到了贴在墙上的海报，只有男主角的一个侧影。他匆匆一瞥，跟关成珠进影院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电影快要开场的时候，关成珠低声跟他说，那个就是导演，真的好年轻，人也漂亮。
阮秋季沿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向第三排，看到了传说中的林悦微，果然很年轻，她没有化妆，只搽了口红，一头蓬松的卷发。不一会儿，林悦微转头跟旁边座位上的人说话，两个人姿态很亲昵，旁边的那个人是长头发，只看背影看不出是男是女。阮秋季的脑海中模糊闪过那张红毯照，没有多想。
但是当灯光暗下去，片头的字幕跟着画面一起闪烁，电影里的青年终于出现。他低着头独自穿过陈旧灰暗的门廊，镜头不停往前推，门被乍然打开，昏黄的灯光倾倒下来——就在他抬头时，银幕的右下角浮现出了他的名字，祁白露。
阮秋季放下支着的手臂，直直地盯着那张脸。黑暗中，有人吸了一口气，其余的人仿佛被惊醒了，像是风吹过湖面生成涟漪，影院内起了小小的骚动，连关成珠也有些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演员的美貌固然是引起惊叹的原因，但是镜头、打光、妆容更是锦上添花，让人一时分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性别。
阮秋季一年没回国，不知道娱乐圈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拍这部片时应该不到二十岁，眼神看起来干净又脆弱。阮秋季对自己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他想要见他本人。
但是当电影结束时，他再去寻找第三排的那个人，却只在亮起的灯光下看到两个空位，林悦微跟旁边的人早就提前离场了。关成珠似乎并不惊讶，道：“一直听说他身体不好，看来是真的了。”
阮秋季看她一眼，关成珠道：“小道消息。”
关成珠的小道消息是准确的，祁白露的确因病推掉了部分活动，接下来的几天，阮秋季还了解到，祁白露就跟他住在同一家酒店，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偶遇过一次。
或许他们就在花园里隔着蔷薇丛擦肩而过，或许合上的电梯门挡住了他们即将交汇的视线，或许他在阳台抽烟时，听到的音乐声就是祁白露在隔壁放的唱片，或许他在海滩午睡，祁白露就跟同伴吃着冰激凌从他面前走过，或许在海滨大道的博物馆中，他们于一个拐角相互错过。
就差那么一点，阮秋季很奇怪命运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的相遇只差那么一点。
虽然他对这个名字留了心，回洛杉矶之后，还是渐渐抛到了脑后。但是他深刻地记得祁白露在电影中的一颦一笑，阮秋季想，或许他喜欢的只是银幕上的那个形象。
直到很久之后，北京的一场慈善晚宴，他不小心把烟盒落在了休息室，中途才想起回去拿。他推开休息室的门，看到站在窗边的那个人蓦然转过身来。
阮秋季以为这是上天注定的相遇，在看到他身边坐着的郑昆玉之前是这样以为的，可是郑昆玉的眼神让他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他想要逗他一下，抢走了他想要拍买的八音盒，这也很快吸引到了郑昆玉的注意。郑昆玉似乎想要拿起竞拍的号码牌，但被祁白露按住了手。
即使后来没有在包厢里的会面，没看到他跟郑昆玉亲吻，阮秋季也知晓了他的秘密。他本以为祁白露是纯洁无比的那喀索斯，没想到他可能跟其他人一样，是虚荣的，放纵的，不知羞耻的一个人，靠出卖身体而生活。说不定他根本不懂尊严这两个字，只要自己勾勾手指，他就会背叛郑昆玉投向自己的怀抱。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好像也挺有趣，可惜看起来并不是。
祁白露更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郑昆玉把他宠坏了，让他可以无视行业的一些规则，但与此同时，一个孩子永远会被家长牢牢控制住。阮秋季对郑昆玉愿意费这么多心神感到诧异，据他所知，一直以来郑昆玉对待身边人的手段可算不上温柔，他以为祁白露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他去剧组探班，看他唱歌，请他溜冰，还把八音盒送给了他，他们躺在空旷的冰面上，祁白露不经意对他流露出了信任。阮秋季对祁白露抱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同情他，鄙视他，欣赏他，也控制不住地喜欢他。
因为这一点喜欢，这一点自以为是的真心，他向祁白露抛出了橄榄枝，可笑的是，祁白露不肯离开郑昆玉。
阮秋季生平第一次被人拒绝，但还是保持绅士风度，尊重祁白露的意见。那天他开车离开工作室，急刹车停在红灯闪烁的街口，发现自己手心都是汗。雨已经停了，他放下窗，让夜风吹进来，急促的心跳提醒他，他还在想祁白露。
现在就放弃的话，多少有点不甘心。
况且郑昆玉根本不爱祁白露，祁白露也不爱郑昆玉，他这样以为。就算祁白露真的鬼迷心窍，只要郑昆玉的面目被世人拆穿，这个人就再也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后面等待的车主已经不耐烦了，阮秋季看了眼绿灯，继续往前开。他总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但他暂时没想起来。
如果不是陈向峰后来提到的一个细节，他可能永远不会想起那回事。陈向峰坐在对面的椅子，喃喃对他说郑昆玉曾经如何对待自己，当时他端详着陈向峰的脸，心想原来他的模样有些像祁白露，或者说郑昆玉就喜欢这个类型，看上去宛如一件美丽的易碎品。
阮秋季见过陈向峰刚出道时的样子，他们去打球，陈向峰一步不离地跟在郑昆玉旁边，说话细声细气的，羞涩又温柔，郑昆玉说一，他绝对不说二。郑昆玉有些看不上他怯怯的样子，对他不太好，他也只是笑笑，郑昆玉不喜欢他笑，他的笑便也渐渐少了。
半年后阮秋季再见到他，陈向峰几乎判若两人，褪去拘谨，有了明星的气场，做事玲珑八面。但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改变，不只有好的那一面，又过了半年，阮秋季听说他们分手了，郑昆玉喜欢上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这就抛弃了陈向峰。
到现在，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完全变了个样子，阮秋季看着陈向峰失魂落魄的脸，道：“你的意思是，祁白露没有沾过毒品。”
陈向峰突然大笑，笑了好一会儿都没停下，道：“原来你是为了他？你也是为了他！”陈向峰笑得快要喘不过气，阮秋季看着他发疯。
最后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祁白露手臂上除了一道疤什么都没有，他还用挖苦的语气说阮秋季最好小心祸水，不然也会像郑昆玉一样，全完了。
相似的出身，相似的美貌，却完全走向不一样的结局。阮秋季并不同情他，后来也不再跟他单独见过面，他看出这人是个疯的，巴不得咬住岸边人的裤子，把他们全都拖下水。
祁白露手臂上的疤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清楚了。两年前，他离开北京的时候，约郑昆玉出来吃了顿饭，后来听说郑昆玉喜欢的男学生闹自杀就是在那一天。
阮秋季没有想到，他们的命运齿轮以这种方式奇妙地咬合在一起，蝴蝶不经意间的一次振翅，引起数年之后的风暴。
一切都按照阮秋季的计划逐步进行，但是在大溪地，一夕之间突然全都崩塌。祁白露对他说，他们决定结婚。
阮秋季从来没听过这么可笑的话，结婚，郑昆玉竟然决定结婚，他那样的人也知道什么是忠贞不渝？他觉得祁白露疯了，他们都疯了，他笃定祁白露会后悔，祁白露根本不知道自己选了什么样的一个人，人总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卖椰子的老板将削好的椰子递给他，他接了，他们从太阳底下走回去。他看到他们手上的戒指。阮秋季觉得自己也很可笑。
下午他们去海边游泳，找了一片人少点的沙滩。林悦微游泳累了，要去换衣服，阮秋季陪她一起去，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祁白露跟郑昆玉就在沙滩上接吻。准确来说，祁白露更像是主动的那一个，郑昆玉一只手放在他光裸的背上，专心致志地看他，中间祁白露停下来说了句什么，郑昆玉居然笑了一下，然后他们又吻在一起。
他们都没有看向这边，林悦微对阮秋季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们等会儿再过去。”
于是他跟林悦微去了酒吧，林悦微点的两杯橘子花鸡尾酒送上来，看着就像是橘子汁。鸡尾酒很甜，甜到让人以为喝了不会醉，林悦微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大约猜到了一些原因，道：“不要喝太多，等会儿还有晚餐。”
阮秋季知道林悦微是怕他喝醉了闹出什么事，他的姿态看起来依旧持重，但一举一动已经沾了醉意。调酒师迟疑地端起酒杯，不知道要不要递给阮秋季，阮秋季笑着接过去，请身边的女士先喝，然后自己又拿了一杯，林悦微被迫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下一刻，阮秋季将一饮而尽的空杯子丢在吧台上，走了出去。
阮秋季一直不说话，林悦微也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他们没有走太远，就在酒吧外的秋千椅里坐下。过了一会儿，林悦微看着海上的夕阳，道：“回去吧。”
“他不爱我。”
阮秋季说这话的时候很冷淡，眼睛看着天边粉紫色的晚霞，林悦微不知道这是不是醉话，或许只是醉话。
他不爱我，那么他也不能够爱郑昆玉。抱着这种残忍的念头，阮秋季一步一步让他们相互误会，相互憎恨，但祁白露竟然过来求他，求他舍出一条生路。离故事的终结只有一步之遥，让他放过郑昆玉，根本不可能。接下来，祁白露会亲眼看着郑昆玉失去骄傲与尊严，看着他跌入云泥，意识到当初选择郑昆玉是个绝对的错误。
祁白露越是失落和绝望，他越是从他的唇上品尝到甜蜜，报复性的快感压倒了一切。直到郑昆玉打那个电话前，他还是这么想，阮秋季一点儿都没有后悔。他推门走过去，祁白露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手指用力攥着他的衣领，阮秋季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流那么多眼泪，他用手去擦祁白露的脸，可是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完，祁白露的哭声几乎让人心碎。到最后祁白露哭得筋疲力尽，手臂无力地搭在他身上，声音极低地叫了两声“郑昆玉”。
没有郑昆玉了，再也没有，但是没关系，以后他会陪着他。
阮秋季有一点伤心，说不出自己的痛楚是来自嫉妒还是失落，他低头去找祁白露的嘴唇，亲吻的力道带了狠劲，说：“白露，忘记他吧。”
可是阮秋季这么了解祁白露，怎么会没想到，他从来都不是乖驯的人。郑昆玉披露了他的过去，仿佛一下子斩断了他的后顾之忧，让他放了一把火之后就敢头也不回地离开。
负责调查郑昆玉案件的警方人员是阮秋季的旧识，于是阮秋季得以进到那间公寓，他走到阳台上看到了那些即将枯死的花，干瘪的玫瑰花瓣落了一地。夏日的暑热正盛，可是放眼望去，整个城市似乎都是寂寞萧条的。阮秋季站在晴朗的日光中点了根烟，想象郑昆玉当时站在这里的情绪。
公寓很久没有人住，陈设还是三年前的样子，不过旁人不会看出祁白露在这里住过。阮秋季找了烟灰缸把烟掐灭，看到里面有两种烟头，一种是郑昆玉常抽的云烟，一种是祁白露喜欢抽的薄荷烟，上面都落了灰尘。他略微怔了一下，把手里的烟蒂丢进去。
他什么都没拿走，除了保险柜里的那个DV。DV被他摔过一次，但是只磕破了外壳的一个角。
算了，阮秋季告诉自己，何必做一个他人爱情的见证者。
他若无其事地工作、应酬，当做自己从来没遇到过祁白露，有一天喝完酒后，潘效言将一张房卡塞进他的口袋，说这是保管让他难忘的礼物，他笑了笑没说话。潘效言扬声跟他的司机报了个酒店名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可以走了，阮秋季把自己扔进后座，默认司机把车开到了酒店，但是到了地方之后，他却一直没有下车。
司机以为他睡着了，可是往后视镜一看，发现阮秋季看着窗外清醒得很，司机问他不上去吗，阮秋季道：“走吧。”
“回家吗？”
阮秋季沉默几秒，对他说了一个隔壁区的地址。
地方有点远，开车过去要二十分钟。司机第一次来，不熟悉周围街道，差点在小区门口撞了辆车，阮秋季让他把车停在路边。
车子停在树荫下，傍晚下班的人多，四面来来往往都是人，孩子们早就放暑假了，结伴出来玩。司机不明白自家老板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而且车停了半个小时，什么事都没做。
阮秋季没想过真的会看到他，等了好久之后，好像魔术师变的一个戏法，祁白露突然就从街对面直直走了过来。他戴棒球帽，穿普通的T恤和球鞋，看起来就像个男大学生，可阮秋季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祁白露低着头穿过马路，手里抱着麦当劳的纸袋，停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前买了一斤苹果。
等他走进小区之后，阮秋季跟了上去。
祁白露晃到小区的人工湖旁边，坐在长椅上吃自己的汉堡。湖里有几只鹅在游泳，其中有两只摇摇晃晃走上岸，到了祁白露脚边。祁白露看着它们，它们也抬头看着祁白露，祁白露扔了一些面包碎屑给它们。
吃完汉堡，祁白露又在那里坐了很久，他靠着椅背，好像只是在单纯地发呆。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一直到暮色四合，祁白露也没有动，简直像是睡着了。
阮秋季没有打扰他，但在那不久之后，祁白露就搬了第二次家。祁白露相当警觉，一旦意识到周围有狗仔或者不明身份的人出现，就会迅速更换自己的住址。阮秋季很难见到他一面，于是花了大价钱请来一个娱记跟拍，娱记拍了五个月之后，有些奇怪一个过气的演员有什么好拍的，何况祁白露的私生活相当乏味。快到年底的时候，他也只拍到祁白露出门买了一大堆速冻水饺。
不过只要有钱拿，娱记还是很乐意做这个工作。如果不是祁白露径直走到他面前，质问他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他可能还能继续做下去。
于是，阮秋季暂时停止了跟拍，他知道再继续下去，就会引起祁白露的猜疑和反感。在那漫长的两年中，他等了又等，等得心渐渐冷了下去。祁白露怎么会那么固执，固执得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可能这一辈子，他们就这样了，祁白露永远守着过去那点记忆过日子。一旦想到他这样委曲求全地活着都是为了郑昆玉，阮秋季忽然恨他。
恨多了，便慢慢麻木冷漠，强迫自己连恨也收回。
但就在他差点放弃他的时候，他又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他面前。祁白露装糊涂，阮秋季便陪他演戏，他继续黏黏糊糊拎不清，阮秋季也就不肯多让一步，这一次还会错过吗。
不。
再也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