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又湿又冷,雪化了又结冰,硬邦邦地附在身上,像套了一层寒冷的铠甲,滋味着实不好受。
明景宸吐出一口血,扶了山石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远处山林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号角声,随后马蹄嘚嘚,树摇石动,似有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还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正规军队。
前面敌我不明,左右后方除了光秃秃被冰雪覆盖的山壁和来时的山径,无从躲藏。
明景宸干脆不躲不藏,周边的雪影刺得眼疼,他微眯了眼目视前方。
只见一人着暗色狐皮大氅,一手执缰,一手挎弓,骑着骏马迅如疾风、势若雷霆地率先从山林中跃出。
对方眉眼锋锐,天庭饱满,英姿飒爽,威严中带着雍容,光看这通身的威势就给人一股凌厉的压迫感,令常人不敢逼视。
可明景宸不是常人,他坦然与之对视。
那马跑得大开大合,随着距离缩短也没有要减速的样子。眼见就要撞上,突然马匹直立而起昂首嘶鸣,声音震耳欲聋。
前蹄扬起的雪屑溅了明景宸一身。
冰雪落在眼皮上,化成水顺着光洁的脸颊和鼻梁滑下,然后沿着脖颈溅落在锁骨上,最后没入破损的衣襟内。
高炎定勒紧马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神色轻蔑地说:“这幅尊容,不会是燕春阁偷跑出来的小倌罢?”
明景宸下意识看自己的衣裳,先前在马车里因为自己没死而震惊,都没察觉这一身行头有什么不对,直到跳车被勾住了衣衫,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条烂糟糟的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他浑身肮脏破烂,披头散发,珠钗歪倒,实在狼狈不堪。
明景宸面沉似水,连向来聪慧机敏的脑子都一时周转不过来了。
为什么一壶鸩酒下去,眼一闭一睁自己就被装扮成一个女子还遇到这么一群莫名其妙的人?
高炎定见这个古怪的漂亮男人只睁着雪亮的眸子不说话,他原本没什么耐性,不过也许因为大雪初霁,他心情不错,善心大发地打算再问一遍,然而先头探子回转,打断了他的话。
他撇了男人一眼,视线落在那支歪倒的点翠梅花簪上,没来由地觉得和这人不甚般配。
不过这想法就像蜻蜓点过水面,风过了无痕迹,他很快便忘了。
探子滚鞍下马,回禀道:“禀告王爷,前方发现谭耀谭大人家的车队,因遭到山匪偷袭,除了个小丫鬟其余人全部遇难。”
“谭耀?”此人是他兄长的大舅子,和王府沾亲带故,他家车队这个时节出现在这里,兴许是有什么事吧。
高炎定对身后心腹道:“留两个人将人捆了,其他人随本王去看看。”话音刚落便拍马疾驰而去,错失了明景宸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
他们一队人行军迅猛,很快来到探子所指示的地方。
只见山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的尸首,箱笼货物被集中摆在一旁,前面跪着二十多个束手就擒的山匪,见到高炎定,纷纷磕头哀求。
此次出来是为了冬猎,高炎定便没有安排仪仗旗帜,只想随性来去,图个痛快。所以山匪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大人”、“军爷”地一通乱叫。
心腹道:“王爷,剩下的余孽已经派人去追了。”
高炎定面上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狠绝,“如遇顽抗,格杀勿论。剩下的逼供后发落去服徭役。”
“是!”
这些年,南边天灾人祸不断,流民渡江逃亡北地,导致藩地周遭匪患横行。
高炎定率军剿匪,效果颇佳,近两年已经很少能看到这样成规模的山匪了。
不过此地山势复杂,那些歹人钻林挖洞,狡兔三窟,想要彻底除尽,看来开春还得组织人马剿上几回。
这时心腹又押了珠云上来,之前明景宸将山匪的注意力和仇恨值吸引了过去,导致她捡回一条小命,除了擦破了点皮,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因为受了惊吓,又发现只死剩下自己一个,她害怕极了,缩手缩脚地站在雪地里,直打哆嗦。
“你是谭耀家的人?”
听到人发问,她才敢悄悄去看马上的男人,一看之下,蓦然睁大眼,又惊又喜地高喊道:“镇北王?您是镇北王?”
“你认识本王?”
珠云点头如捣蒜,说:“当年谭妃娘娘出阁,您兄长和您来香州接亲,奴婢曾远远地见过您一面。”
高炎定点点头,不过现在天寒地冻,又临近年关,路程遥远,谭家兴师动众地途径此地,令人困惑。
“你们此行要去何地?”
珠云道:“年节将至,又逢谭妃娘娘千秋,家主特派人押送一批节礼和寿礼来云州道贺。”
王府中馈内务一向由寡居的大嫂谭妃主持,高炎定从来不管这些,导致他之前没想起有这回事。
现在被珠云一提醒,他才记起,前些日子大嫂提起过这桩事,还说她有个侄女儿,寡居在娘家,着实可怜,这次也一道会随车队来云州散散心。
而今这位谭小姐人在何处?
高炎定意味深长地打量云珠,总不会丫鬟还好端端地活着,小姐却死了吧?
“去尸堆里找找,是否有谭小姐的遗体。”话音刚落,珠云的小脸就刷得白了。
心腹很快来报,“王爷,没找到疑似谭小姐的尸身。”
“哦?”高炎定眼梢斜觑着珠云,故意道,“是你们办事不力没认出人来罢。去,带这个丫头一块儿去认尸。”
珠云呜咽一声,瞬间软倒在地,满脸颓色。
军令如山,即便她委顿在地,仍旧有两个高大健硕的将士把人提溜起来扔在尸堆上。
熟悉的脸,陌生的温度,还有那粘稠得仿佛能汇成溪流的血液,让珠云失控地高声尖叫,她连滚带爬地从尸堆上跌下来,血混着尘土黏着在身上,藕粉色的新衣变得面目全非。
她又被拎了回去,被迫跪在地上,仰视马上的男人。
高炎定甩了下马鞭,又将长长的鞭子一圈圈绕在手掌上。珠云越看越害怕,仿佛那黑黝黝的鞭子下一秒就会抽在自己身上,她涕泗横流地伏倒在尘埃里,全身的骨骼似乎都被这男人的威势所碾碎。
连刑具都没上,这丫头就已濒临崩溃。
然而就在珠云承受不住压力即将和盘托出的当口,之前被留下看守明景宸的两人突然前来请罪,说没看住人,被他逃脱了。
高炎定没有说话,只是铁青的面色让他看起来更不好惹了,周遭没有一个人敢冒头说话,连呼啸的北风都轻声细语了起来。
他冷冷地对他俩说:“回去各领五十军棍,先带路。”随后调转马头,扬鞭疾驰。
两个身经百战的士卒竟然让一个小倌跑了,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眼前浮现那人漂亮狼狈的模样,高炎定忍不住磨了磨牙,发誓抓回来定要抽烂对方的腿。***明景宸将人撂倒后,抢了其中一人的马撒蹄狂奔,他向来自视马术高超,鲜有敌手,可他跑了没多久,突然发觉背后声震寰宇,回头一看,只见先前那个男人一马当先,狐皮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朵蓄满雷霆的乌云,风驰电掣地向这边袭来。
明景宸猛抽了几下马鞭,身体前倾减少阻力,然而对方骑术毫不逊色,胯、下战马又是万里挑一的名驹,普通马匹根本无一争之力。
眼看对方逼近,明景宸扬鞭对着那马头就是狠狠的一鞭,结果对方早有预判,同样挥鞭轻轻一挡,两条鞭子便缠绕在一块儿,一时难舍难分了。
对方挑衅一笑,手臂使力,明景宸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得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摔落,然而这样就要他认输未免太小瞧人了,他双腿勾住马镫,手环住马匹颈项,脚下借力又稳健地端坐在马上。
马鞭被卷走,他立刻拔下头上的点翠梅花簪,往身后投掷出去。
高炎定头一偏,牙齿咬住了簪子。
有两下子!他被激起了一较长短的欲望,再次甩出了马鞭。
鞭子如臂指使,“嗖”地一下卷住明景宸的腰肢并迅速绞紧。这回高炎定胜券在握,对方在他眼里和一只被他攥住了引线,收放自如的纸鸢没什么区别。
挣扎了数下发现无果后,明景宸放弃了抵抗,下一刻他被从马鞍上卷起,身形急速后掠。他并不慌张,在半空一拧腰轻轻落在高炎定身前。
两人面对面地同骑一匹骏马,因为马背上空间有限,彼此贴得极近,鼻尖几乎抵着鼻尖,连冬日里呼出的白气都彼此交汇在一块儿,灼热地喷在被肃杀北风刮得僵冷的脸颊上,带来一种湿漉漉的怪异感。
明景宸的五官在高炎定眼前被肆意放大,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纤细的睫毛上挂着一点未融的小雪粒。
然而当他的注意力都被这粒雪吸引的时候,明景宸已再次出手。
他竖掌斜劈,还未击中脆弱的颈项,高炎定已反应过来,迅速抬手格挡。
骏马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疾驰,两边的积雪、尘土、枯枝败叶被高高扬起,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互拆了几十招。
高炎定拳风刚猛霸道,舞得虎虎生风,“你不是小倌!”有这般身手和马术的怎么会是花楼里私逃的小倌,他不禁怀疑这人是哪一方派来的探子细作了。马越跑越快。
光论力量和状态,高炎定比起刚死里逃生的明景宸拥有更多的优势,所以当他察觉自己逐渐在打斗中占据上风,他只觉得理所应当,压根没往别的地方多想。
身前的男人忽而抬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顿时妖姣非凡,秾丽逼人,像一只乱入红尘搅动天地的妖孽。
他一晃神,明景宸抬手就拽下头顶一片从山壁上横生出来的老树枝杈,抖落一捧积雪,扑了高炎定满头满脸。
等拂开脸上的雪,恢复视线,刚才还坐在自己身前笑得肆无忌惮的人已经借着枝杈的弹性高高跃起,衣袂在风雪中飘摇远去,仿佛天际的一抹云霞,永远无法抓在手中。
高炎定扑上去想要抓住他,却只碰到一角翻飞的衣袂,又很快从指缝中滑走。
明景宸飘然落在树冠之上,这回换他高高在上地俯视对方,衣带生风,仿若即将举霞飞升。他狠厉地瞪了高炎定一眼,虽然心有不甘,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继续缠斗下去不是明智之举,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宛如冰雪映人间,“下次再见,绝不饶你。”说罢,他飞鸟般掠起,足尖点在湿滑的山壁上,脚下生风地远遁而去。
高炎定眸中厉色一闪即逝,他快速拉满弓弦,羽箭刺破北风发出一声尖啸。
他天生臂力惊人,所用的是五石弓,加之箭术超绝,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但现下他暂没有要取对方性命的想法,只想射中后将人抓回来,所以并未瞄准要害,箭矢一开始就只奔着肩膀位置去的。
谁知,山壁上有一处蛇穴,里头冬眠着一条花斑毒蟒,它被外头的动静惊扰,从干燥的巢穴里探出尖尖的蛇头,涎水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两枚尖牙沁着毒光。
明景宸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夺命追踪的羽箭上,疏忽了躲在暗处的毒蛇。只见侧面一条黑影猛地蹿出,对着自己脖颈张嘴就咬,他下意识一躲,毒蛇撞在山岩上,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箭矢冷冽的弧光刺痛了眼,他胸口一痛,眼前晦暗的天漾起血色,良久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吐出的一口血。
原本高飞的鸟儿突然折了双翅,从半空跌落,高炎定加快马速将人接住。怀中人没了先前的狂妄嚣张,仰着苍白如纸的脸,嘴边沾了一点殷红的血,一支羽箭没入心口,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作者有话说】
请记住这个超级能打的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