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面色一黑,五官立刻垮了下来,不客气地说:“怎么?你又要给我当一回牛马,背着我走?”当初在戈壁大漠中遇到沙暴,这人像背个破布口袋似的带着自己满地乱跑,现在想来还有些气闷,出口的话难免就刻薄了。
邹大好脾气地走到他面前,背过身去蹲下,嘴上玩笑道:“上辈子我定是欠了你家好大一笔债,才沦落到这辈子要给你们当牛做马。景公子,您请罢。”
明景宸见他竟然一点气性都没有,说背就背,顿时一阵无语,又瞧他肩背宽阔厚实,身姿魁梧有力,一时看迷了眼,想起那夜从月煌城返回云州时的情景,高炎定背着自己在戈壁中撒欢狂奔,便有些郁郁寡欢。
“怎么了?不要我背你?”
邹大以为他好面子拉不下脸来,想当初自己背着他在沙暴中逃命,这人非但不知感恩还臭着张脸对自己又打又跩,便当他这次又故态复萌,遂指了指跟前五个同伙道:“景公子要是嫌我粗鄙,不愿屈尊让我背,这几个兄弟中总能有个教你满意的,你仔细瞅瞅,选一个罢。”
见对方瞪着眼睛不说话,他干脆胡乱指了一个,“我看这个就很好,要不我先让他摘下蒙面给你好生看看,我敢打包票一准的英俊潇洒,别说是当坐骑,就是当夫婿也是尽够的。”
明景宸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做不得真,只是他生来就不是个愿意忍让的,你既然口舌上埋汰我,我也定要反唇相讥的,于是便说:“做你娘的夫婿!”依着他的涵养,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粗鄙的话了。
邹大哈哈大笑,将人推牌九似的拉扯到自己背上,飞快地朝前跑去,边赶路边对他道:“可惜我娘早不在了,景公子愿意给我当便宜娘,我也不是不能答应。”说着豪迈地放声大笑,后脑勺挨了几记捶打也混不在意。
一行人脚程飞快,没多久就来到了岸边。
明景宸的视线越过邹大肩膀落在两艘轻舟上。
他们七人分做两批,邹大带着他跳上其中一艘小舟,又另外上来两人帮着划桨摇橹。
轻舟悠悠地在江上飞速行去,朝阳缓缓升起,瑰丽的日光洒在身上,驱散了稍许寒意,江风虽大,倒也觉得暖融融的,浑身惬意。
明景宸站在舟头,两边群山苍茫,脚下波涛万顷,视野中北地江岸轮廓渐次远去,像是有人蘸了淡墨在浅色画卷上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几个错眼间就褪去颜色,再也看不见了。
江上的水汽扑了他满脸,把睫毛和眼皮黏着在一块儿,眼眶里也雾蒙蒙的,酸涩难当。
他想起年初为了给自己寻医治伤,高炎定同自己一起南渡去往湄州,走的也是水路。
当时也是在船上,高炎定点破自己南人的身份,还讽刺南人天性狡诈又擅长凫水,他担心自己跳江遁走,便故意扣住自己不愿放手。
如今想来竟是阴差阳错地一语成谶了。
想到这,明景宸略有些伤感,兀自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呆呆地出神。
邹大自上船就一直关注着他,见他站在风口,衣袂翻飞,下巴瘦尖,腰肢不盈一握,整个人病歪歪的,真怕风再大点把人吹到了水里给底下的龙女水妖当了上门女婿,连忙将人推进船篷里,让他好生坐着,哪也不许去。
舟行万里水连天。
到了傍晚日落,他们便到了桃州码头。
桃州与湄州相邻,位于湄州西面,因不久前高炎定在湄州打了好几场胜仗,打垮了逆贼不说,还令其境内大小官吏尽皆低头,如今还有北地重兵镇守在那里。
因为这个,桃州也不是久留之地,未免夜长梦多,邹大几人弃舟登岸后立刻买了车马,星夜兼程地继续南下。
穿过桃州、菱州,一路上匪盗横行,豪族纵恶,兼之兵荒马乱,满目疮痍。
竟是越往南走越有山河破碎、乱世飘零之感。
明景宸悲从中来,更加抑郁难言。
赶了许多天的路,这日白天他们入了汀州境内,并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曲姑城找到一家客店投宿。
原本一夜安眠,谁知第二日天未大亮,明景宸就被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从梦中强行惊起。
他披了外衫走到窗边,这时与他一个屋子,躺在桌上睡觉的邹大也醒了,走过来与他一道朝楼下望去。
只见一队兵丁敲锣打鼓地自街道上招摇而过,口中高声呼喊“明氏之气数尽矣,今宜立吾司徒氏为帝”、“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等诛心之语。
邹大见明景宸面有困惑之色,便好心同他解释道:“汀州这十来年都由顾氏和司徒氏两姓掌兵权,他们口中的司徒氏应当就是现在的平南将军司徒昌了。我听说这司徒老贼前不久刚向天子请求封王未果,看来他心里牢骚很大,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要自立为帝和天授帝叫板了。”他边说边幸灾乐祸,言语中对皇帝和司徒昌多有揶揄奚落之意。
俗话说上行下效,明景宸见他对天子不甚恭敬,便料到他背后的主子定也是个存有贰心的悖逆之徒,心下不喜。
不同于一直被困在北地闭目塞听的明景宸,邹大显然对当今天下各地势力了如指掌,他道:“原先这汀州,顾氏风头胜过这司徒家数倍,奈何运道不济。之前赵贼作乱的时候,各方势力应帝命争相讨伐,庆功宴后,家主顾鼎春坠马身亡,加之子孙不肖,竟没有能立起门楣的栋梁人才,便有些一蹶不振了。司徒昌狼子野心,见他家势弱立刻狠狠咬了一口,驱逐顾家,将偌大的汀州占为己有。”
明景宸目送那群兵丁拐过弯去到另一条街上为司徒昌称帝造势,冷声道:“人的私欲果然是无止境的,占了一州之地仍不满足,非要称王称帝才能填满欲壑。”
邹大觑了他一眼,故作不懂,“你单指司徒老贼还是另有所指?”
明景宸敛眸微笑,“我是在说你家主子,难道不是么?”
邹大一笑置之,像是在聊今日天气好坏一样,说:“他呀,他可没有做皇帝的凌云志,你太高看他了。”
“你自问很了解他?”明景宸来了些兴致,也对那个幕后之人产生了点好奇心,“莫非他曾亲口告诉你他不想做皇帝,不然你怎会这般肯定?别是你信口胡诌的罢?”见对方笑笑不说话,他退一步道:“好罢,就当他没有自己做皇帝的打算,那他总想当权臣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种权臣。这你应当不会否认了罢?不然他屡次针对高炎定是为了什么?”
邹大知道这是他借着话头故意试探自己抓他的目的,心道和这人说话真是够累人的,但他又想多说几句,这些年来在他心里堵了太多的事,令他终日郁结于心,烦闷不已,他急需一个宣泄的途径好让自己能松快些。
“据我所知,他也不想当权臣。曾几何时,他想做像他叔祖一样甘为社稷赴死,拼尽所有的人。”
原来还是忠臣功勋之后,明景宸暗想,但现今离他熟知的时代隔了五十余载,朝廷的人事变迁他一概不知,想要据此推敲出几个怀疑对象也做不到,真是可惜了。
邹大见那伙兵丁渐行渐远,所过之处,鞭炮残骸落了满地,等这阵喧嚣过去后,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又都悄悄关了门户,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不过寥寥,一点没有早市的鲜活气息。
见热闹都散了,无甚可看,两人也关了窗回到桌边坐下。
邹大道:“司徒昌称帝,恐有事端,咱们得赶快上路免得深陷其中。”
【作者有话说】
咱们周五见~